第34章
放假前最後一個周末,組裏的幾位同事組織了一次團建,去近郊野炊。
聚會由王韬發起,喊的都是私下聊得來的組員,不止于點頭之交,人數一只手數得過來。
林白汐也收到了邀請,若放在以前,他十有八九會謝絕這類社交活動,但現在他剛跳槽不久,還在适應職場人際交往的階段,郊游總強過喝酒應酬,參加一下也無妨,權當作散心。
早上九點鐘在中心市場集合,一共來了七人,分乘兩輛輕型越野。
林白汐和王韬上了同一輛,和他們一車的還有程莉和劉淄文,一男一女,年歲相差無幾。
汽車駛上馬路,年輕的小白領們絮絮閑聊,先是抱怨加班,工作壓力,場子熱起來後,又你一言我一語地調侃起同辦公室的幾位前輩,三十好幾的人,平日裏慣會拿腔作勢,紙糊的老虎。
林白汐話少,偶爾附和一兩句,始終望着車窗外,安靜地神游天外。
天際彌漫起濃白的雲,密而厚的幾朵,隐隐發烏,早晨淡金色的陽光又淺了一度。
今天大概會飄些毛毛雨,林白汐下意識摸了摸腿上的背包,裏頭已經放了一把折疊傘。
“白汐,你怎麽看?”
不免其俗地,話題一旦深入展開,遲早要歪到情感生活上去。
程莉比林白汐還要大一歲,性情卻截然相反。
她這幾天正在和男友鬧別扭,滿肚子牢騷沒處發。林白汐走神中留了一耳朵,大概記得她在抱怨對方不夠溫柔體貼,也不夠熱情浪漫,一根筋的呆頭鵝,木得不得了。
小情侶吵架,最忌諱順着哪一方講,省得人家床頭打架床尾和,就剩自己裏外不是人。
劉淄文因開車幸運地躲過一劫,王韬又直爽有餘,細膩不足,程莉連考慮都不用,直接把問題抛給了林白汐。
“啊.....我覺得,真誠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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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思忖一下,含糊說道,“我有一位朋友,曾經也遇到過你所憧憬的那種男人,可故事和結局并不美好。”
林白汐抿了抿唇,音量漸漸小下來,短暫地失神後,繞回了原來的話題。
“所以我覺得他能從一而終地愛護你,就已經勝過許多人了。”
“哪有誰是十全十美的呢?”
林白汐朝着程莉的方向莞爾一笑,目色溫和,神色淡淡。
茂山暫時只開發到半山腰,上山靠一條鋪了石板的小道,兩輛車開到盤山公路的盡頭,停在一排涼亭附近。
亭子有些年頭了,木構黛瓦頂,單檐四角,兩列實木柱,都未漆過,檐下的長廊筆直坦闊,間隔設三個石砌的燒烤臺,內嵌碳爐,供游客免費使用。
一行人下了車,打開後車廂搬運用具和食材。
重新彙合的李尋趙旬去安置炭火和烤架,林白汐擅長烹調,便揀了從市場買的幾樣海鮮和蔬菜,裝在不鏽鋼盆裏,準備清洗後腌制。
離涼亭遠些的地方修了個立式水龍頭,細而長的一根水柱,齊膝高,青灰的鍍層上布着一塊塊雨水腐蝕的痕跡,鏽跡斑駁。
林白汐蹲到一旁,把盆清空盛水,食材都用塑料袋裝好了,丢在地上也沾不着泥。
王韬随後跟過來,挨着他蹲下,說是要幫忙搭把手。
林白汐正在剝娃娃菜,見他加入,放了一袋土豆到兩人中間,王韬撥開袋口,随意拿出一個,把水流擰成細細一條,兩手握着土豆兩頭,湊到水龍頭底下搓洗泥垢。
“怎麽了?”
王韬性情耿直,一點心事全寫在臉上,俊毅的眉眼籠着一大片愁雲,幾次開了口,餘光睨着他,像個為情所困羞于啓齒的大姑娘,林白汐想忽略都難。
“你也和小徐吵架了?”
林白汐心思玲珑,掃一眼便猜出大概,只好善解人意地替對方挑明。
難言之隐被一語戳中,一米八幾的大男人停下手裏的活,背壓得更低,胸膛貼着膝蓋,郁悶地嘆了口氣。
“她在和我冷戰。”
王韬有個從大學處起的女朋友,叫徐藝娴,滬城本地姑娘。
兩人從校園攜手步入職場,愛情長跑多年,沒經歷過什麽大風大浪,小打小鬧卻免不得。
“她說我對她越來越敷衍,每天只有工作,沒完沒了地加班,周末都沒法約會,和我鬧着呢。”
“我想哄她,就買了件禮物道歉,哪料她反而嫌我沒誠意,更不高興了。”
王韬不是講究的人,一發起愁來,直接拿沾水的手薅頭發,發梢濕蔫蔫的,瞧着就無精打采。
“白汐,哄媳婦怎麽這麽難啊?”
林白汐指間正捏着一層脆嫩的菜葉,“啪嗒”一聲,根莖被攔腰折斷。
語塞時,他忽然想到了前天早上醒來,出現在他床頭櫃上的一枚戒指。
簡單的款式,毫無美感的紋路,和當年他親手做的那枚像了六七成。
可韓默早記不清原物上的圖案了,勉強去仿,又如何能還給他一枚別無二致的。
被拒收以後,男人注視着他攤開的掌心,嘴角浮起一抹苦笑,自我調侃道,
“很醜吧。”
韓默低下頭,從西服口袋裏拿出一個絲絨盒,把戒指輕而珍之地放進去,指腹磨了磨,扣上盒蓋。
“我回去再改一改,下次會好看的。”
韓默仰起臉看他,重新振作了精神,語氣輕快,眼波溫熱,像陽春三月瀉下的一縷光,那一閃而逝的失落已經無影無蹤。
他垂下視線,在韓默右手某個指節上找到了一圈膠布,七年前他受過同樣的傷,在同樣的位置。
不知是命運使然,還是某人自找苦吃,複刻他所遭遇過的一切,林白汐總能從今時今日的韓默身上窺見當初自己的影子。
痛快?愉悅?他扪心自問,可心頭只有淡淡的哀傷爬過,以及一點感概,一點枯澀。
林白汐的少年、青年都過得匆忙,他總是被迫在一夜間學會長大,長大成人,去承擔責任,交付身體,庇護後代。
人們常喻時光如水,似山澗溪流一般,從一個階段彙向下一個階段,偶爾湍急,終年潺潺。但對林白汐而言,時光如刀,刀劍無情,切割一切柔軟,浴着鮮血,撕裂靈魂,将他颠覆再颠覆。
生活予他以痛,而韓默是掌刀的劊子手。
他代替命運捉弄他,在他全無防備時給了致命一擊,雲端谷底,天堂地獄,不過一念之間。
他溺于苦海,鹹水灌鼻,呼吸剝奪,沉浮着在生死間幾度搖擺,待逃出生天,已被滌蕩了稚氣,浸軟了棱角,徒留滿身瘡痍。
星星點點的,幹透了的水漬,如附骨之疽,覆蓋他,成為他,在情迷時刺痛他。
他恨韓默,恨他玩弄人心,恨他浪子回頭,三番兩次來打擾挽留,更恨自己心念不堅。
他在傷他最重的人身上得到過最溫暖的慰藉,如倦鳥歸巢,葉落歸根。
他因親人去世而悲痛欲絕時,是韓默陪了他一天一夜,縱他伏肩恸哭,替他擦幹眼淚。
他第一次踏入大學,心生忐忑,是韓默牽着他的手,教他昂首挺胸,闊步前行。
校園那麽大,窺探的目光如影随形,韓默擋在他身前,事無巨細地打點了一切,親手将他送進了明亮寬闊的教室,幫他重圓舊夢。
第一個生日蛋糕,第一支鋼筆,第一捧玫瑰,第一次被人摟在懷裏耳鬓厮磨,如珠如玉似地捧着,窮盡三千柔情。
朝夕輪替,就算是石頭做的心也該被捂暖了,林白汐又豈能自持。
春花琳琅,紙鳶初飛。夏蟬夜鳴,沙堤煙火。秋深露重,賞月對酌。
寒蜇滿地,人走茶涼。
他那麽多的第一次都給了韓默,傾之慕之,寬之忍之,卻連一個完整的四季都不曾得到。
他以為韓默是他的歸宿,以為自己苦盡甘來,誤打誤撞逢一良人,不是善始也可得一善終,哪料到頭來,一切竟是鏡花水月,指間煙雲。
花花公子閑來無事的一場游戲,害他癡心錯付,洋相百出。
明明都是精心設計的爛俗橋段,偏偏一套一個準,哄得他個傻的五迷三道,誤把薄情郎當成真命天子。
他有多愛韓默,就被傷得有多痛,有多深。
可饒是如此,他吃過的苦,受過的罪,也磨滅不了紮根在骨子裏的那分戀慕。
或許是雛鳥情結作祟,林白汐無法否認,時至今日,他依然會對韓默心動。
恨不能恨,愛不敢愛,林白汐被兩種情緒不斷撕扯,只覺心力交瘁,疲倦不堪。
趨利避害是人類本能,逃避可恥卻救近火。
“韓默,我不想要了。”
他聽見自己這麽說,用冷漠和疏離豎起了一道牆,死守着虛假的寧靜,擋住了冷風驟雨,也擋住了萬丈星河,只為任何箭矢都無法再傷他半分。
四目相對,男人烏黑濕潤的瞳沉澱了墨色,眉宇間浮動着凝重的哀傷。
林白汐又一次推開了他。
“白汐,我們中就你結過婚,你以前怎麽哄朵朵媽媽的?”
“快給我支支招吧。”
王韬求到他頭上來,大概真的是黔驢技窮,死馬當成活馬醫了。
林白汐的情況無法與一般人相提并論,他隐私意識強,僅透露過自己有個兒子,至于其他的內容,便任憑別人自行想象。
他回憶了下自己和韓默的相處,模棱兩可地答道,“做點她愛吃的吧……”
“唉,哪那麽容易,她也羨慕同事男朋友天天給做愛心便當,覺得人家體貼,但幹我們這行的,自己按時吃飯都夠嗆。”
王韬重重地嘆了口氣,拖長音節道,“難啊......”
林白汐嗫嚅一下,不知還能再安慰什麽,于是選擇做一個安靜的聽衆,繼續掰他的菜葉子。
實際上韓默這段日子在學煲湯,每天傍晚給林白汐捎一桶,巧舌如簧地塞了,拿韓朵當幌子。
第一天玉米排骨湯,淡得像白水,第二天蟲草花瘦肉湯,林白汐嘗出了膻味,第三天鲫魚豆腐湯,他喝兩勺便吐出一小塊乳色鱗片,像塑料膜一樣附在舌尖上,異物感強烈。
但第四天,桶裏換成了板栗乳鴿湯,清甜适口,溫和滋補,賣相味道俱佳,連他這個久浸庖廚的也挑不出一點錯處。
韓默很閑嗎?
即使是他們剛認識那會,那人也沒有像現在這樣纡尊降貴地讨好他過。
韓默将商人的逐利性延伸到了感情中,凡事只求效益最大化,能砸錢了事的決不多動一根手指,生怕浪費一點心力,做了虧本買賣。
若非第一口就嘗出異樣,林白汐如何也無法相信,韓默肯踏踏實實地為他下廚,而不是随便找家星級酒店投機取巧。
可遲來的忏悔與道歉于事無補。韓默幻化出了太多的海市蜃樓,林白汐望着美好的虛影,曾不知疲倦地奔赴,跌倒,幾乎葬身沙暴之中,就算現在将他領到真正的綠洲前,他也因心有餘悸而駐足不前。
林白汐不敢去賭。
午間,一行人生火燒烤。肉串均勻鋪在烤架上,被火舌燎出滋滋細響,泌出的油脂積在紋理中,随着翻面而緩緩滴落,澆得火苗直往上蹿。
林白汐拿細刷抹上椒鹽辣醬,翻烤刷油,同事們在一旁閑聊,他看着竈,默默思索心事。
不一會亭子裏肉香四溢,鐵絲網上的肉串雞翅焦黃油亮,色澤誘人,大夥早已沒了唠嗑的心思,餓狼似地盯着烤架,饞得頻咽口水。
林白汐笑笑,招呼他們過來吃。
五花肉肥瘦相間,被烤得外酥內嫩,辛香濃郁,牛羊肉串不膩不膻,肉質鮮美,幾樣蔬菜也別有一番風味。
大快朵頤後,幾位男士主動來清理收拾,大家手腳麻利,很快就把亭子打掃幹淨。吃剩的食物,紙巾竹簽,用大號垃圾袋裝了兩袋,系上結後靠在木柱邊上,準備下山了帶走。
吃飽喝足,倒也不趕着回去,大部分人都倚着美人靠,懶洋洋地擺弄手機,打游戲,或者刷社交軟件。
程莉興起,提議大家聯機打一款競技手游,林白汐不玩游戲,王韬也無意參與,剩下的人數正好能湊五人排位賽。
游戲開始後,除了未參加的,所有人都聚精會神地盯着屏幕。
林白汐無所事事,王韬悄悄過來拉了他,遞出自己的手機,示意他看界面。
原來這山上還建了個月老祠,就在山頂,王韬找到了相關信息,迫不及待地分享給林白汐,想邀他陪自己一塊上去拜拜。
林白汐閑着也是閑着,其他人游戲打得正投入,還要好一會功夫,于是他告知了某個同伴,只說和王韬一塊上山觀光,不久會回來,若他們更快一步結束,可以打自己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