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一個月後,沈清庭出差回國,兩人約了一頓飯。林白汐不了解餐廳,怕訂了家虛有其名的,幹脆把選擇權交給沈清庭,自己只管買單。
這頓飯在他入職的第一周就該請了,但那時沈清庭在國外忙項目,兩人隔着十四小時的時差,正常聊天都困難,更別提跨洋見面。
請客吃飯雖然還不清人情,可也沒有比它更直接的方式來表達謝意,沈清庭一閑下來,林白汐就“預約”了對方回國後的第一場飯局。
沈清庭細致入微,既知林白汐獨身育兒,便主動提出讓兩個小孩也見一面,就當是家庭聚餐,林白汐帶上了韓朵,也能安心享受美食,無需緊趕慢趕。
于是兩人敲定這周末晚上見面,沈清庭選了一家會員制的日料店,以自己的名義訂了包間。
餐廳在近郊的風景區,地點較偏,沈清庭開車來接他們。
出發前,林白汐給韓默發了信息,告訴他自己與韓朵今晚外出,避免對方白跑一趟。
一個月未見,沈清庭比記憶中清減了些,但依舊溫潤如玉,眉眼含笑。
在車上時,林白汐問起他在國外的見聞,沈清庭便用一種诙諧輕快的口吻倒起苦水。
林白汐聽得笑逐顏開,和沈清庭在一起時,他永遠也不用擔心冷場。
這個人擁有讓沉默也變成一種舒适的魅力。
駛出了市區,視野頓時開闊起來,窗外遠山田野,車頭落日熔金,風光無限。
沈清庭似乎是這家店的熟客,轎車抵達後直接開進了露天停車場,下車後又帶領他們找到通往正門的路。
從外觀看,餐廳所在之處更像某個景點,瓦屋面,石臺基,檐角如飛燕。
檐下一名女侍者颔首而立,身着二尺和服,妝容素靜,盤發精致,一尾流蘇垂在鬓間,随步輕搖。
沈清庭報了名字,她盈盈一笑,欠身将他們請入內部,招來另一名打扮相似的女侍者,負責為他們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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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一面是牆,一面由幾間和室拼成,筆直地延伸到底,光線像紗一般柔和。
女侍者停在其中一間前,玉手撫上隔扇邊框,為來客緩緩開啓。
“請進,客人請把鞋子留在門口。”
聞言,大家一齊彎腰脫鞋,林白汐正要進門,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呼喚。
他轉過頭,竟看見韓默站在不遠處,身旁還跟了位年輕男士。
林白汐猛怔住,他像被按下了暫停鍵一樣,俯着上半身,目光掠過韓默,定在了那位同伴的臉上。
在看清的一瞬間,林白汐像雷劈中一般,驟然睜大了眼睛,又快速望向韓默,擰着眉頭,投去诘問的眼神。
男人的表情也精彩得很,從初見的驚詫,到冷靜後的不滿,再到此時此刻,強裝鎮定地躲開了他的視線。
韓默身後的人,赫然是那天替他解圍的面試官。
霎那間鴉雀無聲,林白汐的腦中閃過無數種猜測,沒有最糟,只有更糟。
“爸爸”
韓朵的聲音打破了死寂,接着與韓默同行那位,名叫葉泓祺的高管率先反應過來。
這人硬扯出一個假笑,尴尬地向林白汐打招呼,“哎,白汐,你也來吃飯啊。”
說完又僵硬地拍了拍韓默的肩,演技浮誇地感嘆道,“阿默,原來你兒子都這麽大了,能打醬油了吧?哈哈...哈哈......”
殊不知此話一出,無異于不打自招。
韓朵跟他站在一處,哪怕朝韓默喊了爸爸,正常人也會認為韓朵在叫自己。
葉泓祺怎麽能憑一句話就斷定,韓朵是韓默的兒子?
如果他事先知情的話,是不是等于葉泓祺從面試時起,就知道自己跟韓默之間的關系?念着這一層關系,所以東洋才會對自己破格錄用?
一條線串聯了重重疑點,所有異樣都得到了解釋,原來撥開迷霧之後,真相竟是滿目瘡痍。
“白汐,我們進去吧。”
沈清庭碰了碰他的手肘,林白汐觸電般地回過神,迅速脫掉鞋子進門,像避瘟神一樣避着門外的男人。
“白汐!”
韓默急欲解釋,卻強迫自己止步于門口,不敢闖入。
林白汐充耳不聞,蒙頭往裏走,連捉住了沈清庭的手腕都未曾注意。
和室裝潢清雅,采用半開放設計。正對隔扇的牆被打通,銜接了柱廊,往外是一個日式庭院,造景精妙,潺流,白砂,苔藓渾然一體。中間修了圓形的鯉魚池,潛兩尾龍鯉,一通體銀白,一三色雜花,足有杯口粗,兒臂長。
池邊架着一管鹿威,待竹筒蓄滿流水,倏地往下傾倒,尖端敲在淺處岩石上,發出“篤”的一聲脆響,彈起,再落下,循環往複,其妙無窮。
大人們在點單,韓朵和沈焱坐在柱廊上,雙手撐在背後,懸空蕩着腳丫。
“朵朵,你認識剛剛那個人嗎?”
沈焱收回腳,盤腿坐着,上身傾向韓朵。
韓朵點了點頭,眺着那管竹筒,兩手搭在腿上,慢慢地扣在了一起。
水流徐徐注入,筒身已有傾斜之勢。
韓朵看向面前的男孩,右手攥着左手,弱聲問道,“小焱,如果我有兩個爸爸.....”
“你會覺得我很奇怪嗎?”
沈焱怔了怔,随即陷入了思考,目光飄向遠處。
水流不止,韓朵的心也像系在了竹筒的一頭,随時可能沉沒。
“篤”
一聲墜響回蕩于幽幽庭院,沈焱轉過了臉,望進他潮濕的眼睛,目光專注,語氣篤定,
“不奇怪。”
“因為朵朵是好孩子,好孩子會得到很多很多的愛。上帝怕林叔叔太累了,所以才會讓朵朵多一個爸爸來分擔,這不是一件奇怪的事。”
日落西山,沈焱的眸底被餘晖映出幾分暖意,盛着天邊的霞,和眼前的人。
夕光慢下來,鋪開一片柔淡的金色,竹筒落了,起了,池面被風吹起漣漪,像開出了一朵花。
和室內,林白汐與沈清庭相對而坐,兩人隔着一張木桌,林白汐跪坐于蒲團上,盯着光滑的釉面,兩只手掩在桌子底下,攥緊又松開。
沈清庭向女侍者點完餐,将菜單遞回,女侍者雙手接過,颔了颔首,面朝他們緩步後退,到門外重新拉上隔扇。
林白汐對日料毫無研究,點單的事全權交給了沈清庭。
男人翻起菜單簿,指尖撥過雪白的膠紙,優雅得像在讀一本詩集,每挑一樣都會征詢他的意見。
林白汐情緒低落,那些菜名在耳邊滾了一遭,沒聽進去半道,嘴上卻仍配合地應和。
和室重歸于靜,兩個小孩在檐廊上講着悄悄話,沈清庭端起手邊的茶杯,抿了一口潤唇。
他不出聲,林白汐便不知該作何回應。
算上今晚的偶遇,韓默已經在他們面前出現過兩次,可自己卻從未給過沈清庭一個解釋。
沈清庭待他如何,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林白汐不是沒良心的瞎子,他感激沈清庭,視其為今生知己摯友,自然也願意同他交心。
再者,這段日子相處下來,林白汐了解沈清庭的為人,對方行事磊落,又守口如瓶,他若以誠相待,必不會被辜負中傷,林白汐思量一通,覺得現在就是坦白的成熟時機。
林白汐撚了撚指尖,調節一下呼吸,擡起臉來望向眉目溫潤的男人,忐忑地問道,
“沈大哥,你願意聽聽我的故事嗎?”
沈清庭注視着他,目光像平和寧靜的雨,有種悄然滲透的力量。
“嗯。”
話落,沈清庭的唇角緩慢地翹起一點,眼神溫和縱容,卻淌出一股濃稠的感傷,深于一切語言。
倏忽之間,他想起了大學畢業前的那個夏天。
綠蔭掩映,蟬鳴聒噪,護欄網圍起的籃球場上,年輕的男孩們恣意揮灑汗水,跳躍扣籃,女孩們在遠處松散圍成一圈,為心儀者吶喊助威,面皮被暑氣蒸得通紅。
每周五傍晚,沈清庭常來這打一會籃球。
大學的最後一學期,他忙碌于實習與留學申請,一周剩不了多少空閑。
最初單純是替一位校隊的朋友救場,後來覺出了些趣味,就漸漸變成每周一次的放松。
沈清庭家境優渥,卻沒有那些富家子的驕縱跋扈,待人接物進退有度,又生了副清俊的好皮囊,因而一直備受學弟學妹的仰慕,送水搭讪的人不計其數。
但沈清庭一向克己守禮,不願惹上莫名其妙的情債,索性回回自備水飲,好借此推拒,既能劃清界限,又盡量維護了女生的臉面。
他的背包放在球場的角落,兩面護欄網的銜接處,裏外視線無阻。
下了場,沈清庭從包裏拿出礦泉水,擰開瓶蓋,仰頭往喉嚨裏灌。
剛喝了幾口,眼前忽然走過一個男生,微低着頭,側顏清麗秀氣。
一不留神間,喉管突然嗆了水,沈清庭扶着護欄劇烈咳嗽起來,視野都蒙上一層霧,等平息了胸腔內的震感,那人早已消失不見。
這再正常不過,人的一生本就會遇見許多人,其中的大部分只有匆匆一瞥的緣分,擦肩即訣別。
那男生顯然屬于過客之一,沈清庭莫名覺得有些遺憾,卻不至于放在心上。
而巧合的是,在下一周周五,相同的時間,相同的地點,沈清庭再次見到了那名步履匆忙的男生,這一回他沒有喝水,所以看清了對方的長相。
那人肌膚白皙,目若水杏,五官單看不夠出挑,搭在一起卻和諧而秀美。
頭發是最自然的黑色,迎光走來時像一幅黑白分明的水墨畫,飄逸靈動,氣質純淨,身形挺拔如竹,俨然是高嶺之花一般的人物。
後來的一周,沈清庭偶一出神,眼前總會晃過那人的面孔,他想,若下次再遇見的話,定要設法向對方讨個聯系方式。
于是,第三周他提早結束了球賽,準時守在那個角落,屏息以待。
可當那人真正經過的時候,一個籃球從天而降,剛巧砸在他的後背,沈清庭被痛感分走了注意力,回過頭便知自己錯過了機會。
老話說事不過三,沈清庭不信,可一直到畢業那天,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男生。
周五下午的6:08,他們萍水相逢,他們後會無期。
夏願未了,人間已秋。
沈清庭十足理智,他的人生軌道早已定形,就算認識上對方,或許也不會有什麽改變,他從不思考沒有意義的如果,錯過便錯過了,不論好壞,人都要往前走,步步回頭,抑或昂首向前。
他很久沒再記起那張臉了,直到有一天在幼兒園門口,林白汐抱着韓朵望向了他。
沈清庭并非什麽聖人,他對林白汐好也不是無緣無故,大抵是抱着年少的遺憾,總想多為這個人做些什麽。
可遲來的機緣改變不了結局。
林白汐講述他和韓默的往事,沈清庭靜靜聆聽,神色如常。
木桌上,那只骨節分明的手撫住杯身,緩緩收緊,頓了幾秒後,終是一根根地松開了手指,欲觸而不觸。
應該沒人猜到,就直接說了_(:з」∠)_
林白汐突然消失是因為意外懷孕休學了,時隔一年才重返校園。
沈清庭從開始到放棄都是悄無聲息的,林白汐不知情,兩人以後也不會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