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新公寓只有原來住處的一半大,不過好在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拎包即可入住。
距離上一任住戶退租僅隔一個月,家具都沒積什麽灰,但林白汐出于衛生考慮,還是花了一下午把屋子裏裏外外刷洗一遍,拖了地板,擦了門窗,陽臺上曬着新買的枕頭和棉被,被午後的陽光烤得又暖又松軟。
一切都象征着嶄新的起點,幹淨美好,充滿希望。
林白汐倒掉最後一盆擦洗用的水,抹布浸在水中,已經不會再滌蕩出灰黑的肮物。
收拾妥當,林白汐剛摘下塑膠手套,門鈴就感應似地響了起來。
沙發上的韓朵轉過腦袋,嘴裏咬着一片餅幹,愣愣地盯着玄關。
他見林白汐忙不疊地過去開了門,接着,他就見到了他的另一位父親,正面色沉郁地站在大門口。
“為什麽不告而別?也不接我電話?”
韓默上前一步,直接攥住了林白汐的手腕,說話間還帶着微喘。
林白汐租在了韓朵幼兒園同片區的一個老式小區,公寓位于五樓,并未配置電梯,韓默是一步跨着三兩級臺階爬上來的,連口氣都來不及歇。
林白汐一怔,馬上反應過來,“我剛剛在打掃,手機靜音了。”
“我給你發短信解釋過的,你沒看到嗎?”
他從口袋裏摸出手機,特意調出了信息欄,卻發現自己幾個小時前發出的信息竟然傳送失敗。
“好像是這裏的信號不太穩定,抱歉。”
林白汐把手機界面展示給韓默看,證明自己并沒有撒謊。
韓默瞟了一眼,那段未成功送達的信息的确交代了林白汐的去向,但在查到林白汐新住址的時候,他就已經猜出林白汐的意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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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說等辦好手續再走嗎?”
“你急什麽,快點跟我回去。”
韓默往外扯了扯林白汐的腕子,急切地想把他帶離這個鬼地方。
林白汐被扯得往前晃了晃,努力站穩了,表情一下變得嚴肅起來。
他轉頭看向沙發上的小男孩,溫聲道,“朵朵,先去房間裏玩一會,爸爸聊完去找你。”
韓朵緩慢地眨了眨眼睛,目光掃過韓默時閃爍了下,馬上乖乖跳下沙發,抱着一袋小餅幹離開客廳。
聽到關門聲響起,林白汐才回過頭正視韓默。
他舉起自己被攥住的那只手,唇邊綻開一個很淡的笑,充滿諷刺的意味。
“韓默,我們兩之間什麽時候在意過那張紙了?”
“你抽不出空的話,晚多久辦都行,這對我的生活造不成影響。”
“反倒是你,別再和我這麽個人攪在一起了,對你和韓家的名聲不好。”
“什麽叫你這個人?”韓默被這句話激起了肝火,眉心擰緊,一把扣住了林白汐的肩膀,動作和情态都透着一股子兇狠勁。
當年他自作主張跟林白汐領了證,事情敗露後被老爺子罰跪了一整夜,不知道挨了多少下龍頭拐,硬是犟着不肯讓步,才勉強保住了林白汐的身份,什麽叫做他這樣的人?什麽叫攪在一起?
林白汐不僅在輕賤自己,更是在侮辱他韓默。
林白汐垂眸不語,良久後輕輕掙動,只說,“你答應過,會放我們走的。”
“不要騙我。”
他擡起眼,眼眶有些濕潤,目光明明是堅定的,韓默卻讀出了幾分脆弱與乞求。
“韓默,不要騙我了,好不好?”
林白汐抿了抿唇,凝視着那人熟悉的眉眼,片刻便轉開了視線,眼尾不受控制地發紅。
林白汐後怕,韓默不止一次騙過他。
說了喜歡,卻不是只喜歡他,也不是最喜歡他,和“愛”之一字更沾不上邊。
說了會珍惜他的戒指,會牽他的手,會在聖誕夜給他堆一個小小的雪人。
卻一次次地讓他失望,放任他坐在人來人往的餐廳裏,孤獨地進食。
預定的雙人套餐太過豐盛,他連自己的那份都吃不下,索性放下餐具,看着附贈的姜餅屋出神。
等呀等呀,一直望到了打烊時,一名服務生出現在對面的空座上。
韓默的承諾就和他的甜言蜜語一樣,徒有其表,像吊在驢子前的那根胡蘿蔔,看似唾手可得,實則遠隔千裏,只能诓他這個兩眼抹黑的傻子不知疲倦地往上撞,往前撲,摔疼了也不敢聲張,只懊悔自己愚不可及。
林白汐摔聰明了,但他怕韓默的手段也精進了。
韓默呼吸一窒,忍着心口的陣陣悶痛,強撐道,“我答應你了,不騙你。”
他偏開眼,目光越過林白汐,在屋子裏轉蕩了一圈,眉頭始終沒有松開過。
“白汐,我可以同意分開住,但你不能帶着韓朵住在這。”
“我再找人買一套,離你,或者離韓朵的幼兒園近的,這裏太破了,還沒有電梯...”
韓默自顧自地講到一半,林白汐便出聲打斷了他,“不用了。”
“謝謝你的好意,但我和韓朵住得慣的,真的不用了。”
林白汐拂開了韓默的手,後退一步,臉色有些冷。
“白汐...”,韓默還想再勸一勸,林白汐就下了逐客令。
“你還有別的事嗎?”
“天快黑了,沒有的話早點回去吧。”
韓默知道現在不是勸人的好時機,只好先暫時略過這件事,從西服口袋裏拿出一個信封來。
“那你收着這個。”
林白汐一眼就認出了這是他留給韓默的東西,這七年間韓默送他的卡。
“還你了,就是不要了的意思。”
“我有手有腳,可以自食其力。”
韓默無言地注視着對面倔強的人,指尖把信封又攥出了幾道褶。
在來的路上,他就已經查過這幾張卡的銀行流水。
副卡和他的信用卡綁定,可他幾乎沒有收到過扣款的信息提醒。
而這其中有一張儲蓄卡,是剛包養林白汐的時候,韓默叫助理給他辦的,密碼是林白汐的生日,之後每個月的生活費都會打進這張卡裏。
可比起林白汐沒有轉走錢款這件事,更讓韓默出乎意料的是,卡裏的餘額盡然達到了兩百多萬元,也就是說在這四年時間裏,林白汐基本沒有動過這張卡裏的錢。
認識到這件事,韓默的心裏除了湧起無名的惱火,煩躁,更有種被剖開了的痛楚。
他抓着銀行卡,無數次地想質問林白汐,想問他到底在裝什麽清高,到底在堅持什麽。
但一對上那雙澄澈的眼,他便明白,其實他一直知道答案,只是在自欺欺人。
他想圈養林白汐,想剪掉他的羽翼,讓他離開自己就再不能活。
可林白汐卻從未真正改變過。
哪怕他放下了身段,被自己訓成百依百順的模樣,也不過是用柔軟的皮囊藏住了堅硬的脊骨,塑造出了柔弱無依的,讓他甘願受惑的表象。
泥人尚有三分火氣,林白汐對他的忍耐絕非毫無底線。
“裏面只有一張卡,這些錢不是給你的,而是給韓朵的生活費。”
“我也是他的父親,該盡到撫養他的責任,你就當替韓朵收着了。”
林白汐看了信封一眼,又望向他,動了動唇,沒有立馬說出拒絕的話。
韓默繼續勸,“況且生活裏總有些意想不到的狀況,如果韓朵以後有什麽急事,需要用錢,你手上得備着這麽一筆。”
“這是救急的,不算多。”
韓默把信封往前遞了遞,林白汐還不肯動,他便拉過林白汐的手,強硬地将信封塞進他手心。
“有什麽事就聯系我,別死撐着,知道嗎?”
林白汐默然不語,垂眼瞧着兩人相連的手,試了幾次後,慢慢從韓默手裏抽出自己的手。
“錢我替韓朵收着了,其他的就不需要了。”
“謝謝你,路上小心。”
“沒別的事,我就關門了。”林白汐握着門把,半個身子隐在了門板後。
“自己住注意安全。”
“有問題一定要給我打電話。”
話音落下,韓默仿佛聽到門後傳來一聲很輕的嗤笑,輕得讓他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那你會接我的電話嗎?”
韓默語塞,他想不到林白汐會問這麽淺顯的問題。
正要開口回答時,門後又傳來林白汐的一聲嘆息。
他說,“韓默,錯過的電話不會再打來第二遍了。”
“早點回家吧。”
打開一半的門在韓默眼前緩緩合上,徹底阻絕了林白汐望他的最後一眼。
夜幕降臨,林白汐和韓朵吃完晚飯,給韓朵開了動畫頻道,自己在廚房裏沖洗碗筷。
整理幹淨廚房,林白汐拎着廚餘垃圾出門下樓。
底樓不遠處擺着兩個大型的綠皮垃圾桶,每天都會保潔員定時清理。
林白汐丢完垃圾,轉身時在花壇的拐角看見了一輛黑色的小轎車。
車型和韓默那輛有七八分相似,但車标和車牌號都剛好被花壇擋住。
林白汐猶豫片刻,還是走過去确認。
等看清車牌上的數字,漸急的心跳才緩了下來。
幸好,不是韓默的車。
林白汐籲出一口氣,雙手捂着兩頰,輕輕拍了拍,看似不在意地笑笑。
等倒完垃圾的人返身上樓,花壇的斜對角駛出了另一輛黑色轎車,車标猶似一雙展開的鷹翅。
這一晚,韓默沒有回城西的別墅,也沒有見任何一個情人。
他把車開回林白汐昨天還在住的小區,像往常無數次那般,從地下車庫坐電梯直達公寓,掏出鑰匙,解鎖開門。
黑暗從四面八方襲向了他。
他關上門,徑直走進了黑暗之中,沒有開燈。
暗透了,靜得能聽見心跳和隔膜的每一次收縮,韓默在沙發上仰面躺倒,茫然地睜着眼睛。
他像瀕死的鯨魚,下墜着沉入暗不見底的深海。
窒息,屋子裏的氧氣被一點點地抽幹,他被禁锢在一個巨大的真空地帶,沒有風,沒有光,一種沉重的感情勒着他的咽喉,将他孤寂地,死死地鎖在冰涼的皮革上。
韓默閉上眼睛,從一種黑暗浸入更深的黑暗,他聽見血液流動的沙沙聲,他開始輕輕地喊,“白汐。”
“白汐。”
他的骨頭在震顫,但他終于可以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