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這邊賈蓉在賈薔的小家裏混得如魚得水,那邊賈家早已忙成了一團。
越到年底,如賈家這般的貴族世家越是忙忙碌碌,除舊迎新,張燈結彩,分散各處的田莊管事也紛紛上京,交接一年的收益,管家的恨不得生了八只手打着八張算盤,好清完一年積賬,官老爺們個個腳不沾地,便是賈政這樣清閑官職的,也少不得要準備各種往來文書,與上司彙報一年工作,還要苦哈哈地參與吏部制定的考試評職稱活動,定下關系到來年官職是否有變動的考評。
雖說紅樓夢是以榮國府大觀園為主,但生活并不是小說,越近年關,寧國府比榮國府加倍忙亂起來,一時要應付各處人情來往,賬目出入,一時要安排賈家家族事務,年底宗祠香供等等,賈珍,尤氏,秦可卿,三人奔忙得腳底板都打着後腦勺了。
到底榮國府有個能幹的管家奶奶,事務繁瑣卻難不倒聰明精明的王熙鳳,尤氏雖有幾分才智,到底出身局限了見識,尤其那些個高門大戶的來往宴席,更是講究不盡的森嚴規矩,未免縮手縮腳,秦可卿聰明不壓王熙鳳,氣度雍容,處事平和,甚有侯門長媳風範,然身體孱弱,思慮過重,掙紮着處理了幾日,終撐不住卧病在床,一時寧國府只剩下賈珍前前後後張羅,忙得竟連尤氏放權、秦可卿病倒都不知曉。
待賈珍忙得暈頭轉向,連向日喜愛的姬妾佩鳳房裏都半月未去時,方發現了不對勁,不由大怒。
“怎麽不見蓉兒?瞧瞧大家忙成什麽樣子,累得他媳婦都瘦了一圈,他又跑去哪裏享福?竟成了不着家的混賬了?!”
正值三十多歲的壯年,賈珍平日保養甚好,雖則酒色過度,卻是一副絕好皮囊,橫眉豎目時,頗有幾分威嚴,絕看不出平日的荒唐糜亂,不顧體面,對賈蓉亦是十足的嚴父姿态,稍有不如意,動辄打罵,百般羞辱,于“孝”字上緊緊箍住賈蓉,渾無半點慈憫之心。
尤氏心裏發苦,面上諾諾,卻還是悄悄為賈蓉維護一二,“因身子依舊不爽利,自那日小宴,倒有大夫說需多走動走動,這數回見到他,氣色過比往常好,只老爺不在家,并未見着。”
賈珍不以為然,臉色依然陰陰的,“哪裏就這麽嬌貴,都養了許久還沒有起色?多半慣得他又張狂了,連我都不放在眼裏,整日介不知為父分憂,要他何用?”
這話一出口,尤氏頓時一縮頭,不敢接口了。
賈珍亦習以為常,怒氣沖沖地扭頭吩咐小厮——“把蓉兒給我扭回來,像個什麽樣子?未見娘老子忙得腳不沾地,兒子倒偷閑的!”
如此還不解氣,心中尤自憤憤,賈珍不免又沖尤氏出了頓邪火,臉色方平靜一些,也不等小厮回來,直接交代尤氏,轉身去了佩鳳那裏。
尤氏待賈珍走後,方倦倦地掩了門,低頭暗嘆,但凡她有個一兒半女,确保在賈府安身傍命,如今必不會尴尬至此,只她肚子不争氣,又能如何?嫁進來時,繼子賈蓉也已大了,難以親近,況又鬧出那等醜事,她看得清清楚楚,父子早已離心,她便是把這輩子的眼淚都流盡,也知這丈夫繼子都靠不住了。
若不是那個狐媚子,她如何會落到如此境地?可恨當初她把那狐媚子真當成親女兒一樣疼,哪樣事不依着她的意?若不是蓉哥兒這一出事,她竟不知……
如今可憐蓉哥兒有家不得回,那狐媚子還有臉整日捧心蹙眉的,眼睛都不知往哪飛,也不怕遭報應!!
每常人說她治家不如王熙鳳,不如她媳婦,那王熙鳳的如何敢那般張揚?還不是靠了幾座山頭,那狐媚子又如何敢在府裏稱王稱霸?還不是……可她呢,丈夫不可靠,繼子不可親,媳婦不可容,娘家不可托,丈夫更是恨不得把心都掏給那狐媚子,她便有本事,又如何敢十分施展?
只是可惜了蓉哥兒——她尤記得,嫁進門那日,蓉哥兒粉團一樣白皙可愛的人兒,雖則面色淡淡,依舊恭恭敬敬地叫了她一聲“娘”……
找人的小厮卻是個機靈的,一出門便直奔賈薔家,很快找到了賈蓉。
賈薔這些日子被揉搓狠了,整日軟綿綿縮在被窩裏,昏昏欲睡,難得被賈蓉掏出來,強迫他陪着自己曬太陽兼練一套強身健體的“體操”(傳授寧尊海古老武功心法的老頭兒該氣得從棺材裏跳起來了),兩人一齊聽小厮活靈活現地述說賈珍的神态語氣,末了賈薔不免擔憂,賈蓉卻無可無不可,漫不在乎地活動完身體,再以賈薔做标尺比劃比劃,滿意地發現自己又高了些壯了些,最後才慢悠悠地随着小厮回來了。
“母親,聽說父親找我?”賈蓉站在正房房檐下,語氣淡淡地問。
尤氏心頭紛紛擾擾,加上被賈珍随意喝罵,又想起賈珍對賈蓉所做諸事,不由地對繼子産生一絲同病相憐之情,削弱了先前那點後母對繼子天生的別扭心态,再看到賈蓉,不免細細地打量一番。
比傷前黑瘦了些,人卻精神不少,原本豐潤的面頰微微平削,凸顯出了顴骨和颌骨的陰影,鼻梁的挺秀筆直,面部輪廓越發棱角分明起來,竟平添了一股清冷寒硬之氣,一身淡青色錦袍,緊束着象牙色錦帶,顯出瘦而強韌的腰部,人越發如青松修竹般挺拔清蘊。
尤氏突然發覺到繼子和他老子打從骨子裏的不同,明明兩人相貌有五六分相似,可是那氣質簡直南轅北轍,相比賈蓉,賈珍不過是外強中幹,蟲蛀的錦緞,賈蓉卻是內蘊風華光芒,分明已逐漸展露峥嵘頭角。
尤氏也不是蠢人,這樣一個意外發現,讓尤氏腦中瞬間閃過一個冒險的念頭——雖是冒險,然失敗了境遇也不會比現在更差,成功了,她卻能保障後半生有靠。
想到這裏,尤氏面色更和藹了十分,點點頭,先嘆了口氣,揮退左右,語氣切切,充滿勸慰之意,“你還不知道你父親麽?也不是多大點子事,只氣你日日不着家,要我看,你這般躲着他也不是辦法,竟不如看開些,該怎麽過還怎麽過,生在咱們這樣人家,哪裏沒有幾樣煩心事?你小人兒的,往後日子還長着呢,怎能就此消沉了?”
屋檐下狀似認真傾聽的賈蓉,在心裏挑了挑眉,惦着這些話琢磨了一番,不由勾勾嘴角——這真叫瞌睡便送了枕頭,沒有想到自己這麽容易便遇到了第一個盟友,一個身為賈珍繼室簡直糟蹋了自己才能智慧的女盟友。
賈蓉不同尋常的沉默,讓尤氏微微揪緊了帕子,細細地探究着賈蓉的表情,生怕有一絲不妥,又暗悔自己過于魯莽,便是要試探,也要慢慢來才對,這般急巴巴就說了出來,萬一傳到賈珍耳裏……
這邊尤氏胡思亂想,越想越怕,那邊賈蓉忽然揚起臉一笑,悠悠開口道,“母親這般說,孩兒萬分慚愧,不能為父母分憂,反倒累得父母擔憂,日後自當聽從母親所言,振作起來,男子漢大丈夫,若摔一跤便爬不起來,豈不笑掉人大牙?”
尤氏心頭一松,大喜過望,笑意掩也掩不住,忙點點頭,“很是,你既這般想,我便放心了,你肯振作起來,什麽坎過不去?才剛你父親吩咐你去那邊借一扇玻璃屏風,說是要請宮裏的貴客,你且辦好了,在你父親那裏也是個說頭。”
“孩兒便聽母親的。”
做足了孝順恭敬姿态,賈蓉才從容退去,留下尤氏壓都壓不住嘴邊的笑意,仿若心頭放下了一塊大石,渾身都輕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