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去蕩秋千
城中的街道很繁華,尤其是在夜市來臨之前,小攤販開始在街邊擺起鋪子,人漸漸多起來了。
夕陽的光芒金燦燦的,湖白跟祝緞并肩走在街道上,暖洋洋的陽光照在他們身上,他們誰都沒想到彼此可以這樣走在一起,沿着街道慢慢走着,聊着漫無邊際的話題,仿佛相識相知就在這一瞬間。
湖白轉頭去看他,只見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他們站得很近,近得她可以看到他臉上細細的絨毛,像蒲公英的花瓣,纖細柔弱。祝緞不動聲色地讓她肆無忌憚地偷看着。
過了一會兒,才問她,“好看嗎?”
“什麽?”湖白一愣。
“我長得好看嗎?”
湖白連忙轉頭看向另一邊,小聲說道,“你适合去演花旦。”意思是他男生女相,
說到這裏,湖白忽然想起關于他的一個傳言,據說他曾經擲千金為一個戲子捧場,而那個戲子是城中戲苑的臺柱子,長得風流妩媚俊俏無比。她當然不會問他,只是心裏有些怪怪的。大抵公子哥們都有這樣的大手筆吧。
她選擇了另一個話題,“二少爺的病情好點了嗎?”
祝緞微微一頓,然後收斂表情,“總算熬過了冬天,現在靜妹妹正在照顧着他。”他的聲音低下去,“年初,家裏給靜妹妹安排了婚事,希望可以給家裏帶點喜氣。”
湖白抿唇不語,祝靜素文靜聰慧,對這樁婚事她大概是沒有怨言的。祝緞忽然嘆了一口氣,“只是銀绫妹妹好久沒來了,以前她倒是常常來看二哥,大概是嫁人了,開始有顧忌了。”
“什麽,銀绫小姐嫁人了?”湖白一臉詫異,她還什麽都不知道,“對方是個怎麽樣的人?”
祝緞搖搖頭,“我也不太清楚,她的婚事辦得很低調又很倉促,對方似乎是個庶民。”
既然顧銀绫出嫁了,那麽顧金绫也應該出嫁了。湖白想到去年的賞花季節,大家還都是姑娘小姐的,現在嫁人的嫁人,出走的出走,死去的死去,世事變化無常,有太多無可奈何。她微微嘆息。
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走到了街道盡頭,一個拐彎便是通往城郊的小道。
“天色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湖白看着天邊的晚霞,輕輕說道。
祝緞站在她的對面,遮住了她的視線,“你的婚事呢?姑母有跟你提起過嗎?”
“我,沒有打算嫁人。”湖白沉了沉氣,回答道,“我答應浣紗,會守在家裏等她回來。”
晚風吹過她的發絲,吹到祝緞身上,湖白鼓起勇氣擡起頭,“你呢,還差兩年你就到弱冠之年了……”
“我會等你。”他打斷了她的話,低下頭看着她的眼睛說道,“我可以再等你兩年,兩年後不管你答不答應,我都會下聘禮來娶你,我發誓。”湖白怔怔地看着一臉堅決的他,兩年的變數太多了,或許他會愛上另一個女孩,或許那時候他的“娶妻”會變成“納妾”,湖白退開一步,“不,我不要你的誓言,我也不能承諾你什麽,一切都讓它順其自然吧。”
祝緞看着她朝落丘湖走去,小路邊的田地種滿了早春的小麥,春風十裏,盡荠麥青青,湖白的身影漸漸隐入麥田裏,然後不見了。
他這才往回走,卻沒有回到店鋪,而是來到了一個橘園。果不其然,門前站着一個羸弱的青年,他正默默伫立着,眼神恍惚而哀傷。祝緞連忙走上前,“二哥,你又來這裏。”
這個青年正是祝錦,他熬過了寒冷的冬天,卻得知自己最心愛的女孩嫁人了。他總是偷偷出門站在橘園外獨自思念。連祝靜素也攔不住他。祝靜素看着他執着的樣子,眼睛濕濕潤潤,“二哥既然喜歡,那就去吧。”
因此,祝錦就站在這裏了。他聽到祝緞的聲音,轉頭朝他做了個輕聲的動作,然後指着園內“你看。”
透過稀稀疏疏的橘樹枝葉可以看見秋千上坐着一身紅衣衫的女孩,是她的丈夫要求她這樣穿的。
以前的顧銀绫喜歡穿白色衣裙,現在她衣櫃裏的衣服卻都是紅彤彤的衣衫。她總是獨自坐在秋千架上,望着橘園上面湛藍色的天空,不明白自己的人生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
她還記得那個人上門提親的場景,他手裏攥着她的茉莉絹花,就這樣大喇喇地上門來宣布了她早已委身于他的事實。她現在的丈夫就是那個在小巷強要了她的青年,也就是這片橘園的主人。他一說出這個事實,滿廳的人都震驚無比,繼而鄙夷。那時候她就坐在屏風後面,聽完了他求親的全程,而她的大娘,也就是顧夫人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左右不過是個庶女,也不需那麽講究,正好,不用跟她金绫姐姐搶丈夫了。”顧銀绫記得夫人在那個人走後是這樣跟自己的侍女說的,她低下頭,她知道發生了小巷那件事之後,這個世上不會有人站出來維護她的。就好像,她活該被人欺負了,現在那個人還要來娶她,就是她的造化了。
顧銀绫擡起頭,看着穿梭在橘園裏的身影,她應該恨他的,但隐隐地她內心有種深沉的無力感。她好像正在漸漸投降,小巷可怕的記憶也漸漸模糊了,她只記得那種感覺,慌張驚恐卻又隐秘酥麻。
她忽然看到他走過來,他是個高大健壯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好像一株大樹,卻随時可以伏倒壓迫過來。現在他的臉上帶着淡淡的笑,“你想蕩秋千嗎,這是姑娘家喜歡的。”說話間,他站在了她的身後,然後猛地一推,秋千高高地蕩了起來。顧銀绫緊緊抓着秋千的繩子,因為恐懼閉上了眼睛,卻又不敢喊叫出來。
風迎面吹來,吹散了她的發髻,秋千還在上下搖晃着,她想停下來,轉過頭匆匆看了他一眼,眼神帶着哀求,那個人卻像惡作劇得逞的孩子,開始變本加厲地要戲耍她。他拉住秋千繩子,然後一把抱起她讓她站在秋千上了。顧銀绫緊緊閉着眼睛,他俯下身在她耳邊輕笑,“你可要抓緊繩子。”
話音未落,秋千再次高高揚了起來。
秋千每次從高處落下,他都會在後面猛推一把,一次比一次蕩得高,顧銀绫偷偷睜開眼睛,她正臨風而立,整片橘園盡在眼底,而天邊的白雲,仿佛觸手可及。她感受到一種刺激,心裏繼而湧現出一種帶着恐懼的狂喜,漸漸地,她不再借助他的力量,而是自己蕩起了秋千。紅色裙子被風吹得高高揚起,露出她修長雙腿。她的褲子也是紅色的。
遠遠望去,她就像一朵紅色的雲,飄來蕩去,身姿優美。
她終于感到累了,秋千緩緩落下,搖擺的弧度也越來越小。就在這時她看到了橘園外的兩個人。她心裏咯噔一下,方才的喜悅煙消雲散。他怎麽會站在那裏?但是容不得她去細想,身後伸過來一雙手抱住了她。她擡眸凝視自己的丈夫,他低下頭,用自己的額頭抵住她的額頭,“怎麽了?”舉止親密無間。
顧銀绫心一橫,擡起身摟住他的脖子,就這樣主動地吻了上去。他的回應驚喜而熱烈。
暮色四合,橘園被夕陽照得金燦燦一片。
“二哥,我們走吧。”祝緞扣住祝錦的手腕,不忍心再看到他難過的表情。
在走回去的路上,祝錦忽然笑了,“我感到很輕松,她終于有了個好歸宿,我已經放心了。”
祝緞擔憂地看着他,“你真的放心了嗎?”但他更擔心的是他的病情。
“以後,我不會再來看她了,她過得很好,我就放心了。”祝錦的這番話在祝緞聽來,更像是在安慰自己。到最後,已經有些像喃喃自語了。祝緞察覺到不對勁,伸手要扶住他,但祝錦就像已經完成了所有的願望,毫無負擔地倒在了地上。
“二哥……”祝緞蹲下身,背起他開始朝着家中狂奔回去,“你再堅持一下,我們這就回家。”
祝錦渾身無力地趴在弟弟背上,眼睛半開半阖,“阿緞,以後你遇到自己喜歡的女孩,不要像哥哥這樣什麽都顧忌,不然,你會辜負了自己,也會辜負了女孩的一片心意。我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她了。”
“二哥不要再說了。”祝緞越聽越心慌,他不知道祝錦的病情複發地會這麽突然,明明都已經好了很多。
他不知道這就是回光返照,祝錦的大限其實早已到了,只是心裏還有一個惦記,苦苦支撐着。現在什麽心事都了結了,他松下一口氣,病情反而洶湧複發。祝錦擡起眼睛,看到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祝府,終于到家了。
祝緞把他安置在床上,一路走來早已有仆人将大夫叫來了。屋外站着他們的弟弟妹妹們,還有長輩們也趕過來了。
屋裏萦繞着藥香味,是熟悉的味道,祝錦感到很安心。
他三歲讀千字文,六歲能背一部經文,八歲便能出口吟詩,十歲已經可以給勾欄瓦肆寫曲子詞。十六歲一篇龍吟賦名動京市,十八歲一考及第,二十歲便可以走馬上任,正式步入仕途。他還是家中兄弟姐妹眼中的好哥哥,一生經商的祝家長輩眼中光宗耀祖的孝順子弟。現在他躺在病榻之上,望着自己的親人,忽然感覺自己成了最大的罪人。
他是大家心目中的優秀子弟,他卻親手将這份榮耀毀滅了。
“父親大人,兒子不孝,辜負了長輩們的希望。”他忽然坐起來,然後朝着家中長輩們深深地鞠躬跪地。
滿室的寂靜與悲哀。
“二哥哥……”一身素裙的女孩忽然不顧禮數地沖進來,半蹲在祝錦的床榻,正是祝靜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