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魯家落敗
她從塞外風塵仆仆地趕回來,手裏攥着從活狼身上剝下來的狼皮,準備當成禮物獻給他。
但是,他快要死了。
她坐在沙丘上,等着帳篷裏面的人出來通傳。腳邊堆着已經冰涼的狼皮。
有一個士兵走出來,恭敬地彎腰行禮,讓她先回去休息再來。但她坐在那裏一動不動。
末了,她才問道,“是誰傷了他?”
那個士兵沒有說話,四周一片死寂,只有天邊暮歸的烏鴉在哀號。
良久,她低沉的聲音響在空蕩蕩的空氣裏,“是自己人嗎?”
回答她的依舊是一片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肯見她了。
她一只手攥着狼皮,一只手握着箭弩,跨入帳篷裏。
那個人躺在臨時鋪成的床榻上,露出的肩膀上綁着厚厚一層紗布,有緋紅色的血跡沁出。看到她進來,他吃力地擡起手,似乎想要觸摸越來越近的黑衫女子。她一把握住他的手,“是誰傷了你?”
他的眸色深沉,正在思慮什麽,黑衫女子又迫不及待地開口問道,“是誰?這個世上,還有誰可以傷害到你?”
他在她眼裏,是神一般的存在。而現在,她心目中的神倒在病榻上,傷痕累累。
原來,神也會受傷,也會死亡。
躺在虎皮上的男人凝視着她的臉龐,她的肌膚嬌嫩如初開的雛菊花瓣,仿佛還是個不谙世事的孩子,但她手中握着血跡斑斑的箭弩,就在方才,她剛剛獵殺了一只狼王,她是他一手培養出來的弓箭手,聰明又堅韌。現在已經是他的心腹,如果說還有誰可以取代他的位置,無疑就是面前這個不過二十出頭的女孩。
他的眼睛濕潤了,因為辜負了她的期望而難過,“我已經不行了,以後你只能靠自己。”
“老大!”她驀地跪地,扣住他的手腕,“到底是誰傷了你?”
對方還是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托起她的下巴,細細凝視,“當初或許不應該收留你,阿完,你以後要對得起兄弟們,做事不要太殘忍。如果你想要過以前的生活,回到那個地方,我也不會怪你。他們,會照顧好自己的。但是,如果有人對你殘忍了,你就用我教你的方法去處理。”
“老大……”黑衫女子眼前升起朦胧的水汽,她不能哭,絕對不能。
老大看着她把眼淚忍回去,努力微笑,“我可以允許你哭一次。”
然後,他在她的哭聲裏死去了。
“阿完姑娘,你會回去那個地方嗎?”沙丘上,小士兵握着長戟,一臉肅穆地問她。
那個地方,她望着遠方,眉眼帶着淡淡的愁緒與思念,“我會回去,那裏有個人在守護着我們的家。”
“那個人是誰?”小侍衛緊張地看着她,生怕她在老大死後萬念俱灰離開這裏。
她擡起手拂去自己臉側的垂發,“一個我從來沒有看懂過但是很敬佩的人。”
小士兵一臉困惑,女子忽然展顏一笑,“但不是現在,等打完戰,完成老大的願望,我再回去,回去見她。”
風吹過,帶着她的思念跋山涉水,越過千裏之地,來到了繁華的京市城中。
那裏,是迥然不同的生活。
……
在魯浣紗離開魯宅的第一年裏,祝織夫人發瘋似地到處尋找自己這個獨生女兒。
婚期到的時候,京市下了一場大雪,魯浣紗沒有被找到。
湖白獨自守在繡樓,她知道浣紗一定是走得遠遠了,她帶着魯師的木匠工具,一路向北走去,天涯海角,隐姓埋名,喬裝打扮,縱使祝織夫人有滔天的權勢,富可敵國的財力,恐怕也無能為力了。
更何況,魯家正以飛快的速度衰落下去,現在全憑湖白和府中其他繡女苦苦支撐着。
祝織夫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曾找過湖白,希望她代替魯浣紗嫁到蘇家。湖白端坐在繡架前,一臉平靜地拒絕了,“夫人來找我,不如去找浣紗妹妹的貼身侍女。”
她說的是紫绡。
但這一步棋,終究還是走錯了。
冬天剛剛過去,春天的陽光還帶着殘寒,照在萬物複蘇的大地之上,熠熠閃閃。
昨天是紫绡歸寧的日子,她的新婚夫婿,也就是聲稱對魯浣紗一見鐘情的蘇家公子,是一個癡傻的少年。
祝織夫人知道的時候,暗自撫上胸口慶幸,她始終相信魯浣紗在不久之後就會平安回來。
紫绡坐在魯宅廳堂之上,滿臉通紅。而她的丈夫流着口水,坐在她身邊咿咿呀呀,他連話都說不清楚。
他們沒有坐多久,紫绡甚至都沒有機會可以回到自己真正的家裏向家人哭訴一番,就這樣牽着自己的癡傻丈夫回去了。祝織夫人冷眼看着他們遠去,轉頭對面色不太好的魯師說道,“老爺,你覺得她可憐嗎?”
魯師開始咳嗽,祝織走過去拍拍他的後背,“老爺還是回去休息吧,受了寒可不好。”她這樣說的時候,忽然發現魯師的耳鬓多出了白發,心裏一震,原來他已經老了。
第二天早晨的時候,祝織夫人對着鏡子看自己,她也老了。
只有這個時候,祝織夫人才會後悔自己沒有生出少爺來繼承家産。而現在,魯浣紗下落不明,偌大的家産,她想不出魯師會給誰。宗族裏的長輩早已蠢蠢欲動,誰都想插一手蹭點油水。祝織夫人微微眯眼,魯家的家産只能給她的嫡親女兒魯浣紗!
她不知道就在這一天,魯師已經寫好了遺囑,然後交給族中最有威望的長輩,等他過世後才能宣布。
湖白剛剛完成一件大幅繡品,她偷偷溜下繡樓,來到碧纨的墳前。
離那件謀殺案已經将近有一年了。碧纨墳前的青草郁郁青青,春風十裏,搖搖曳曳。
昨天她遠遠見到婦人打扮的紫绡,心裏忽然很想念被孤獨地埋葬底下的碧纨。一個嘴尖心軟,一個膽小溫順,兩個迥然不同的姑娘,同時入府,卻擁有了迥然不同的命運。湖白端起一杯酒,灑在碧纨墳前,“你可以安心地走了,我們都很好。”
自從碧纨去世後,湖白就沒有再要求配一個貼身侍女,現在她也已經習慣獨自一人了。
其實,她現在也不過是雙八年華的少女,她的心境卻已經像過了半輩子那般,落滿灰塵,滄桑而陳舊。
除了,那個人出現的時候。
她走下山,沒有往回走,而是朝着京市的街道走去。她準備親自去挑選一批絲線。
街道上卻冷冷清清的,湖白手裏提着竹籃子,站在街頭朝遠處望去,只見遠處正走來一排浩浩蕩蕩的隊伍。她連忙退後一步,站在屋檐下,心裏正詫異發生了什麽,身後的民房裏忽然沖出一大群人跟着那支隊伍走。湖白看到了隊伍裏軍裝打扮的士兵,心裏一驚,是要打戰了嗎?
她站在人群後面,漸漸地只能看到迎風飄揚的軍旗,和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将軍打扮的将領。
她踮起腳尖,看到這個将領一身銀白色铠甲,面上戴着半截面具,露出的側臉線條硬朗有致。
人群裏忽然有人朝着他喊了一聲“老大”,他微微轉頭,揚起手,露出的嘴唇彎出一抹弧度。
他竟然在笑,而且笑得那麽柔和,與他原本冷硬的氣質完全不符合。
似乎受到了他的鼓勵,人群裏崇拜他的少年們越喊越大聲,“老大,必勝!”“老大,威武!”
氣氛越來越熱烈,而隊伍也走到了城門口。侍衛打開沉重的城門,軍隊踏着整齊劃一的步伐,朝着戰場出發,湖白低下頭,打戰這件事情,離她的生活太遠了,而這次的戰争,如果她沒有聽錯,這應該是一場侵略他國的戰争。
湖白沉沉地嘆了一口氣,她不懂政治也不懂治國之道,她只是為那些即将戰死沙場的普通人傷心難過。
衣坊就在不遠處,是祝家的絲綢店鋪。只是這家的店鋪掌櫃,不知何時換成了祝家三少爺。
湖白站在門前,看到他的時候,心裏還有些詫異,繼而隐隐有些歡喜。這些隐秘的小心思她向來藏得很好。因此她跨進去的時候,面不改色,依舊保持平常安靜的樣子,“我來挑一些絲線,有新的貨品嗎?”
反而是祝緞,乍然聽到熟悉的聲音,擡起頭,就看到一身素衣的湖白正俏生生地立在自己面前,他眨了眨眼,似乎不敢相信面前站着的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你……”他驀然意識到她方才的問題,連忙低下頭翻找賬簿上記錄的進貨清單,“有的,有的,要我帶你去看看嗎?”
市列珠玑,戶盈羅绮,店鋪裏羅列着色彩潋滟的各色絲綢,湖白站在這些絲綢前面,忍不住伸手撫摸上光滑的絲面上,“這是從江南運來的吧,還是今年春天剛吐的絲織成的,真難得。”她挑出幾種顏色的絲線,轉頭對祝緞說道,“我要買的就是這些顏色,三少爺可以教人送到魯宅裏來嗎?”
祝緞無奈地看着她,“你可以不叫我三少爺嗎,不叫三哥哥,也可以叫三表哥的。”他滿眼期待地看着她。湖白的臉微微一紅,要她改口可真比登天還難,“我……”良久,她握着絲線,就是叫不出口,“我先走了。”
她轉身匆匆步出店鋪,不知道祝緞也追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