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林安年篇(2)
“許延,一起去打籃球吧。”哪怕我次次都會邀請他,他總是默不作聲,無動于衷,盯着眼前的數學資料舍不得移開半點視線。
聽到後也總是搖頭,跟他在一起會很安靜。習慣了熱鬧的我卻并不讨厭這種感覺。
夏天很快就到了,帶着熾熱的勢頭,一發不可收拾地泛濫了整個世界的色彩。草木皆夏,風起雲湧間全都是夏的味道。
只是在後背襯衣被汗水打濕後,放下籃球擡頭看見熟悉身影的時候,心中便多了一種感覺。
甜滋滋,暖洋洋,在這微醺的夏天帶着足以讓人融化溫度,卻并不膩人。
“林安年。”他總是小聲叫我的名字,微弱的聲音卻不會随風飄散,化作一縷輕煙巧妙地飛進我的耳朵裏。
“許延。”我總是笑得很大聲,在操場上大聲叫着他的名字,聲音大到足以讓整個操場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他微微顫抖,眉毛輕蹙,在衆人的目光焦距在他身上時幾欲先走。
許延也是少年,許延也不過是芸芸衆生中的一員。
許延也不過是大千世界中的一個懷着有些平庸的夢想希望一生平安的帶着閃光點的普通人。
我明白的,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這樣總是冷冷淡淡的許延,那雙波瀾不驚的眼睛在真正注視到一個人的時候,也會迸發出不可阻擋的耀眼光芒。
那是我一生中所見到過的最燦爛的目光,璀璨如同天邊最亮的星辰,毫無抵擋地嵌入了內心的最深處。可是順着他的目光看去,是落在一位窈窕少女身上的。
簡單的馬尾,微翹的發梢,幹淨的黑色,青春的側臉。
少女嘴角的微笑成為了許延在黑白夏天裏唯一的色彩,怒放出奪目的鮮花,一剎那我的世界猶如洪水泛濫,把明媚渲染成黑白。
這樣的許延是耀眼的,可是他卻未曾真正注意到我,從來沒有給過我這樣的眼神。
我拍了拍他的肩頭,壓低聲音提醒:“許延,該走了。”他方才回過神來。
那少女同随行的女生說說笑笑,隐沒在郁郁蔥蔥的樹叢中,許延握緊了車把手,微微低頭。他似乎為自己剛剛的失态尴尬,連忙說:“不好意思,剛剛走神了。”
“沒關系。”我站在他身側,重新同他向前走去。
沒關系,因為你是我最好的哥們,至少我這麽認為。
高大的楊樹的陰影籠罩着林蔭處的許延,他一雙烏黑的眸在閃光後重新歸于寂靜。而陽光下的我苦笑着,我們都言不由衷而又一言不發,心照不宣。
像是一條無形的線把我和他隔開,一半陽光一半陰暗,終究背道而馳,連目送對方的背影離開都做不到。
少女的名字很好聽,陳雪。
雪落無痕,她卻在許延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可惜他們終究是不可能的,陳雪跟我一樣愛笑愛鬧,學習優異,家境優越,長相出衆。
這樣明媚的人跟注定在黑暗中的許延是不般配的。
許延喜歡陳雪是個秘密,也只能是個秘密,否則便是全校人的笑談。
可是這個秘密昭然于世,被揭開後果然淪為衆人嘲笑的對象。這個流言不知是被誰傳了出去,從“一班許延喜歡二班陳雪”變了味兒,群衆的想象力是很豐富的——“許延死纏爛打對陳雪糾纏不休”。這話很快傳入了陳雪哥哥耳裏。
陳雪哥哥陳勇是高三的風雲人物,由于家庭的關系幾次被記大過都沒有被開除,反倒是更加肆無忌憚,連老師也拿他沒辦法。他腦子太直,做事從來不思考,第一反應就是有一個高一的小子不知好歹想要占自家妹妹的便宜。
還記得陳雪初中時有一個追求者,直接被陳勇找人打得進了醫院——在他心中妹妹就是天邊最美的雲彩,是容不得其他男人玷污的。
在所有人都抱着看好戲的心态時,麻煩找上門來了。
我林安年的名聲雖不比陳勇,但也算是闖出一片天地來了,這批高三的一走便是我最大了。可是陳勇絲毫不會顧忌這些,他甚至自己都沒有來,只是派了一長得尖嘴猴腮一臉算計的男生。
“許延是我罩着的人,你們誰敢動他一根指頭試試?”
“林哥這可就讓我為難了。”他一臉讨好地笑笑,“我們也不知道這小子是你的人吶,不如各退一步,讓我們意思意思算了?”
“那你們可就小瞧我林安年了。”我故意把聲音拉得好長,“門——都——沒——有。”
年少輕狂的少年,永遠不會明白什麽是退讓,他們總是橫沖直撞像是夏天的太陽,毫無遮擋。照耀着許多人,同時也灼傷了許多人。
他臉上的笑容僵住,有些憤慨:“林安年,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可我什麽酒都不想吃。”我搖了搖頭,有些嘲諷地看着他。對旁邊站立着的男生使了個眼色,他便舉起木質的凳子來,朝着對面人砸去。
他是沒有料到的,立馬吓得躲開,我卻讓舉起椅子的男生收了回來,他一見是虛驚一場,指着我大罵:“林安年,別以為我們勇哥就怕了你。”
我擡起手臂擱在椅背上,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靠着,擡眸:“打狗是得看主人。可惜你這種渣滓,恐怕連狗都算不上。滾吧。”
因為許延在黑暗裏,所以我就要把他從深淵中拉出來。
無論多久,我都會把他納入我的□□中,給他溫暖的陽光。
許延還是被打了,這群陰險小人趁我不在的時候,就已經得逞了。
我扶着他走向校醫室,他伏在我的肩頭,迎着陽光微微眯起眼來。
他實在不算重,一米七幾,只有一百零幾斤,身上的骨頭硌得我生疼。可是他整個人都壓在我身上,重量還是不小的,步履不由得慢了下來。
身上沉甸甸的,心裏亦是。
當我為他嘴角的青紫擦藥水的時候,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情緒少有的失态:“林安年,難道喜歡一個人也有錯嗎?”
不,你沒有錯,錯的是這個世界。
可惜我已經過了中二的年齡,于是我推開他的手,繼續拿棉簽沾了藥水,一邊塗一邊說:“你覺得錯就是錯,對就是對吧。”我實在是沒有開導人的天賦,也灌輸不了心靈雞湯,只好跟他說,“就算所有人都反對,我還是支持你的。”
他擡頭,布滿的陰霾的眸少有的澄澈,然後對我微微一笑。那笑容直接沉入心底,當時我就覺得,就算是死也值了。
門被推開,是個熟悉的中年男人。他見了我,立馬大吃一驚:“林安年,又是你,你把人家打成這樣還送過來,你什麽時候這麽有良心了?!”
“校醫,人不是我打的。”無奈解釋,然後轉頭對許延說——
“等着,哥給你報仇去,誰打你我會替你打回來。”
我找到陳勇的時候,陳雪也在。
她嬌俏笑着,這樣純情的少女的确是大衆情人,可惜并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只是陳雪看到我的時候,眼睛一亮,附耳對她哥哥低語幾句,然後走開了。
“勇哥,許延是我兄弟。”我笑着,自顧自坐到他旁邊的椅子上,眼底沒有幾分恭敬。“你是知道的吧?”語氣上揚,有些挑釁。
陳勇卻毫不在意的一笑:“林安年是吧,看你人還不錯,挺有義氣。”他醞釀了半天,然後又說:“我妹妹喜歡你。”
這話驚得我差點兒從椅子上翻下去。
人生有時候就是如此有戲劇性,有的人你費盡心思,卻換不來一個回眸微笑;有的人你毫無興趣,殊不知對你暗生情愫。
在每一個人的青春,都會有一場莫名其妙的一見鐘情,來的突然,仿佛那個人就是你的一切。但不是對的時間,錯的人就是錯的人。
我不會是一個對的人,陳雪對于許延也不會是。
這件事終究不了了之,陳勇許諾我不再找許延麻煩,後來我找人報複陳勇的人他也沒有追究。
每當許延再提起陳雪來時,他那憧憬的語氣,令我有些不自在。心中像是被千萬只螞蟻爬過,鑽心的癢,鑽心的痛。
我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陳勇那天跟我說的話,永遠都不會讓許延知道。
父親不會追問我在學校幹了什麽,他總是一言不發地在沙發上抽着煙,甚至漠不關心。母親偶爾會問起學習,我在尴尬中張了張嘴總是不說話。一切都很幸福,一切又都枯燥無味。
這樣的幸福總是融化在沉默中,家庭優越的我不能理解許延,許延同樣也不會理解我。
“林安年,陳雪會不會喜歡我?”
那雙如星光般璀璨的眸讓我到了嘴邊的否定的話語又咽了下去。
“會的吧。”我笑着對他說,他的眼睛亮了亮,但仿佛夜空中綻放的煙火一樣轉瞬即逝,于是暗淡了下來。他苦笑着,“林安年,陳雪有沒有喜歡的人?”
我手心有些濕濡,細細薄薄的汗珠布滿鼻尖,一種心虛油然而生。
“應該沒有,陳雪學習那麽好,一定也喜歡成績好的人。”強裝着,安慰般的對他說。
他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窗外的微風拂面,夏天濃稠的氣息撲面而來,潮濕而又舒爽。此時此刻的風忽冷忽熱,遠方的白雲悠然,天空澄澈。
一切的平靜被打破在那封突如其來的情書,粉色的信筏抒寫着少女恬淡的心思。那天許延就在我身邊,他低着頭,推着車。陳雪的身影晃入眼簾,卻絲毫沒有注意他,徑直朝我走來。
“林安年,那天你為什麽什麽都沒有說呢?”她朝我眨眨眼。
許延的頭垂得更低,甚至沒有回頭再看我,他在我停下的時候一個人繼續默默走着。我一把推開陳雪,口中喊道:“對不起。”
我追在許延身後,他卻騎上車子愈來愈快。耳畔的熱風令人煩躁,目光裏僅僅剩下眼前少年的背影,那時的我固執地只是想追上許延。
他卻沒有回頭。
奔跑在這條我們回家時走了無數次的小道上,風在歌唱,他的背影越來越近,于是我抓住了他的後車座。一聲自行車輪胎在地上摩擦發出的刺耳聲音,他停了下來。
我看他的臉,依舊沒有表情的冷漠,如同回到了我們初見的那天。
他的眼睛陷入更深的漩渦中,濃重的黑色仿佛在冷笑,他動了動嘴唇,先開口了——
“林安年,你為什麽要騙我。”
善意的謊言,被騙的那個人有時不會理解。
因為有些東西被謊言掩蓋後,就不再完美不再真實,哪怕我拼了命去追趕也再無法彌補。
我認命似的:“我是騙了你,可是我不喜歡陳雪。”語氣也變得急促起來,“我希望你能夠和她在一起,我真的沒有答應她。”
“是啊,我喜歡她,可是她卻喜歡你。”他嘴角勾起,“所以我不配,不是嗎?不配喜歡她,也不配跟你做朋友。”
“如果你不配,那就沒有人配了!”我心底起火,有些生氣,“你為什麽要這麽想你自己?”我抓住了他的手,又怕弄疼他,微微放松。
他只是涼涼推開我的手,語氣乏味:“因為你不是我,所以你不會明白。”
我沒有再去追,只是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地平線,夏天的晚霞似流火,映照在他白色襯衫上染得緋紅。他瘦弱的背影似乎更彎曲了些,帶着無盡的疲憊和倦意。
我不會懂,但我明白我永遠都無法追上他了。
我伏在書桌上,淡淡的木香味襲來引人昏昏入睡,我卻十分清醒。身旁的位置是空的,一向學習優異的許延沒有來。手指翻動書頁沙沙作響,望向窗外我開始回憶。
我只是從一開始就一錯到底而已。
我愛熱鬧,但我甘願為了許延改變自己;可許延愛陳雪,不會為了我而甘願改變。
可這從一開始就是我自作多情而已,我沒有資格去要求許延為我做什麽,一股無力的感覺從心底湧起,我仿佛失去了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
離開了,就回不來;失去了,就再得不到。
在我失去許延之後,許延也失去了他昔日的一些東西。他開始模仿着從前的我的足跡,像從前的我一樣不愛學習,他的成績迅速的滑落。但許延改變了我。
而我仿佛看開了什麽,迅速跟以前的朋友斷絕了關系。
父親看向我的眼神很欣慰,我也像在一夜之間長大了一樣,盡管心中還有任性,盡管心中還有不甘。但我終于懂得——年少可以張揚,但不可以瘋狂。未來是可以走的光芒萬丈,而不至于低入塵埃。
陳雪後來找過我,她薄荷綠色的裙子在空中揚起好看的弧度,她對我說:“林安年,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可是你能夠試着接受我嗎?”我只是搖搖頭。
自從跟我打過那一次架後我便好久沒有見過許延,後來得知他的消息,是陳勇畢業後那年。許延風生水起,聽說他向校花陳雪表白後被接受了。
那時的我臉上帶着淺笑,繼續埋頭寫着習題,一如當年的許延。
後來的後來,最後一次見到許延。
是高考過後,在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迷離的霓虹照在歸家的人臉上更加光怪陸離,絢麗到虛無缥缈。我看見許延站在他身材瘦削的父親旁于我迎面走來,他的眼眸中似有晶瑩劃過。
我知道他家境貧困,高考落榜後無法憑借獎學金上大學的他只能只身去進入社會,盡管他還是個少年。我只是他與我打架的那天開始就不會再有出路,因為他跟我不一樣。
許延永遠不會是第二個林安年。
我看見他十七年以來的悲傷和幸酸化為一滴淚水悄然滑落,消失,最終還是歸于一片死寂之中。
然後我們擦肩而過,好像陌生的人,誰都不認識誰。我心中釋然,這樣也好,這樣的結局對他和我都好。
可是我還是想回到三年前那個夏天,陽光燦爛耀眼,卻溫柔地正好不會灼傷眼睛。天空澄澈無雲,我和他都懷着憧憬的心思來到這個校園。
倘若重逢在初遇之前,那顆籃球也許不再會不偏不倚飛向那個少年,我也不會再為一個少年而改變。他會有他的生活,我依舊活得潇灑自如。
最後的最後,青春的陽光依舊驚心動魄,可不再屬于我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