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溫煉
溫煉的一生是波(mo)瀾(ming)壯(qi)闊(miao)的。
他母親只是三老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妾,存在感相當弱,就連溫煉這個她親生的兒子也是在記事起才知道自己娘親不見了的。
三老爺是個很嚴肅的人,他對兒子的态度就像最普通的男人那樣,板着臉時時刻刻在讨債。溫煉從小被他臭罵的最多,三兄弟裏他腦子最笨,僅次于好吃懶做的二哥,他看見書就頭疼,看見筆就手疼,看見戒尺就渾身疼,只有練拳和紮馬步能給他一些安慰。而作為文官,三老爺天性就對舞刀弄槍有一種抗拒,最後還是多虧了大哥的求情,三老爺才牙疼肉酸的給溫煉請來一個武先生。
那是溫煉九歲時發生的事情,從那時起他就決定了要做大哥一輩子的腦殘粉,他大哥真是完美啊……讀書過目不忘,作文出口成章,練字有大家風範,一舉一動都是人家誇贊的對象。
反觀二哥,溫煉從小就怕他,不是出于實力上的畏懼,而是莫名其妙的就對他沒有好感。溫樂比他大不了多少,溫煉從記事起就瞧見這個體型是他三倍的二哥在眼前晃悠,二哥脾氣有些古怪,被人欺負後總是悶不吭聲,卻好吃的要命,常常為了食物和人起沖突,大房二房的堂哥都因為他這個脾氣笑話他沒出息,連帶着溫煉和溫潤也總被拖下水嘲諷。
要是放到幾百年之後,大家估計就會有更精準的詞彙來诠釋他對溫樂的感情,那就是——豬隊友真讨厭。
他沒有大哥優秀,又不像二哥那樣是嫡出,父親對大哥尊重到言聽計從,對二哥有時候也恨鐵不成鋼的提溜着臭罵,對他這個膀大腰圓喜歡擺弄拳腳的三兒子,就絕對沒有那麽上心了,所以溫煉對父親的印象其實是比較少的。
祖母不疼愛他、嫡母不重視他、父親不注意他,加上兩個怎麽說都比他有底氣的兄弟在前頭頂梁,溫煉也就放任自己一直低調安穩的過日子,他一早想好了,日後大哥二哥若是要和他分家,那他就分出那麽一小點家産,然後去參軍,用拳腳混出個功名後再娶一房妻室,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的過也不錯。
他沒有太大的政治眼光,所以在溫家一夜之間傾覆的時候只是茫然,他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明白祖父病逝了,父親自缢了,二哥也卧床不起,情況危急。
好像是天要亡三房一般,一夕功夫,三房去了頂梁柱和備用頂梁柱,嫡母和自己只剩下大哥可以依靠。
父親的棺椁送回大都的那天,他和溫府所有的主人一起哭靈,卻詫異的發現自己心中并沒有多麽大的悲傷,只有一種對于未來不确定的彷徨,他驚恐的發現到自己居然是那麽薄涼的一個人,然而在韋府想要偷偷和大哥解除婚約的消息傳入他耳朵的時候,他波瀾不驚的情緒卻奇異的翻騰出了巅峰——
——他甚至完全無法空餘出更多的理智去思考對策,他只知道韋家那一家子落井下石的王八蛋,總需要有個人去教訓。
父親沒了,二哥病重,那就他來!母親和大哥不好啓齒的,他也該學會撐起一個家庭了!
他是從那天起明白到權利有多麽重要的,以往在父親面前低聲下氣哈巴狗似的大舅舅因為三房的落魄翻臉不認人,在被人綁在椅子上将要教訓的那一刻,溫煉甚至在想,自己要不然就和他們同歸于盡好了。
二哥和大哥的出現是意料之外的。
大病後的二哥完全變了一個人,他雖然仍舊肥胖臃腫,可從前軟弱躲閃的目光卻變得淩厲了太多,他和大哥站在一起,一搭一唱,将韋家一大家子人攪合的雞飛狗跳,溫煉只覺得大快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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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們來到了賦春。
每天和小厮們一起練習二哥給他的武譜其實很辛苦,基本功又要重新拾起,動辄要蹲馬步三四個時辰,出拳出到手腕發麻幾乎失去知覺,溫煉卻不想放棄。他們全家被流放到這樣一個可怕的地方,所有人都在想方設法讓自己活下去,他沒有聰明的腦袋,沒有過人的智謀,他只有一身大力氣有用,哪怕是一點點,他也想要為家人出一把力。
他其實……相當在意這個家庭,不止是因為崇拜的大哥在這裏。
二哥對他好到不真實,他不尖酸刻薄了,也不陰陽怪氣了,不因為嫡子的身份對他百般挑剔了,也不會看不起他武人低人一等,他變化相當大,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他沒有像以前那樣遇到困難躲起來哭泣,而是像父親那樣,勇敢而堅定的站出來解決事情。
溫煉想,也許他可以崇拜不止一個人?
然後他變成了兩個哥哥的腦殘粉,而事實證明,他看人其實相當有眼光,他的二哥能把貧瘠的生活過出百般的趣味,這塊陌生的土地但凡有變化,全都出于他手。
哪怕是在那麽久之後的今天,他已經成為了他所崇拜的兩個哥哥那樣頂天立地的男人,已經能夠以一己之力為大中華商行打擊無數的海匪和走私客,已經人近中年,同樣成為了所有人眼中的黃金單身漢的今天,他仍舊無法忘記在那個突遭大變的冬日裏,他被綁在椅子上裝模作樣的哀嚎,而大哥二哥同樣狼狽的跑在他身邊的那一幕。
溫煉揉了揉鼻子,對着清晨海上濃烈的腥氣打了個噴嚏,海平線上的太陽大到不可思議,像一顆通紅的火球,安靜緩慢的徐徐升起。
連拳和短打不比他矮小,也同樣無聲的站立他他的身邊,他一伸手,這兩人就明白了意思,在他手上放上一個黑色的荔枝大小的黑色圓筒。
溫煉将圓筒拉開,按了上面的一個按鍵,對上左眼在海面上來回的巡查着,他的五官清晰硬朗,好像刀劈斧砍出來的線條一樣分明,濃眉微微皺着,未盡的話語都凝結在他眉間的細紋中。
溫煉動作一頓,原本就嚴肅的神情變得更嚴肅了,他指向海面的一個方向,嗓音深沉而有磁性:“派一艘船去那邊看看。”連拳接過他遞回的望遠鏡同樣看了一眼,眉頭也是一挑,悄無聲息就退下了。
片刻之後,派去的商船拉着一艘規模稍小一些的海船回來,連拳回到溫煉身邊,臉色很是不好,低聲道:“老爺,是走私的商客,運了滿滿一船的茶葉,問出來是去英吉利的。”
溫煉冷笑:“茶葉被他們壓價了将近一半,出息!”
商船主人被押送上溫煉的船,嘴裏不斷的叫罵哀嚎着,後面被人踢了一腳,打了個滾就跪在了地上,掙紮着要爬起來,嘴裏不幹不淨的罵着。
溫煉不緊不慢的用鞋尖擡起他的下巴看了一眼,直接将他踢得整個人翻倒在地,然後才慢吞吞的說道:“我母親尚且安好,就不勞你費心問候了。眼下當務之急,你得想辦法保下你們命才是要緊。”
商船主人壓根兒不相信他們敢殺人,破口撒潑:“你們這群吸血鬼!上下盤剝無數!海運這樣的生意,竟然妄想獨占,總有一天要遭報應!”
“你說的是誰?”溫煉輕笑一聲,“可別把我跟大中華商行搭上關系,他們的商船我一樣搶。只是人家在開海運衙門以前,你們怎麽就想不到這個營生呢?”
那商人氣的面色通紅:“那運瓷器的、運綢緞的商船你們怎麽不搶?他們分明就駛在我前頭,我不信你們就看不到!”
溫煉搖了搖頭,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神情輕快:“話可不是這樣說的,我在英吉利也做點生意,瓷器和布料可不見人故意攪亂市場低價販售,偏偏茶葉這兒就出了岔子。”他話音剛落,見那方才還理直氣壯的商人表情心虛了起來,登時冷笑一聲,“果然有本事,聯合英吉利人一起壓制市場價格,你便為了這點蠅頭小利叫大厲的其他商人吃虧,反倒從法蘭西英吉利弄來的香水卻在國內炒高價賣。照我看你這種人,不回去也好,丢在海面上看風向到底将你吹到哪兒去,數典忘祖的東西!”
那商人心知不好,立刻收斂了嘴臉,吓的兩股戰戰,磕頭求求饒道:“大王饒命!小人只是一時鬼迷心竅,這上有老下有小的,都是等着吃飯的嘴……小人再不敢這樣了!這就轉航回大厲,求大王給條生路吧!!!”
溫煉一腳踩在他心口上:“你當我這海匪是做布施的麽?搶了你這樣的人,我哪裏還會放過?”他當着那商人的面,直接吩咐下面人道,“來人!弄條小船下來,将他船上的人都趕上去,運貨的那艘船扣下來。但凡有敢反抗的,直接丢下海!”
将那哭爹喊娘的商人給打發走了,溫煉有些疲倦,躺在椅子上安靜養神。
連拳坐在他身邊,沉默的替他按摩膝蓋和小腿,忽然問:“老爺,茶船還是拉回島上嗎?”
“恩,二哥讓我們擱着。英吉利那幫人的竟敢出這種陰招坑咱們大厲商人,索性也不給他運茶了,買不起幹脆別喝!”
連拳低頭笑了笑,手上力道柔軟有力,按得溫煉有一點昏昏欲睡。
他眯着眼,在狹長的視線範圍內出神的望着湛藍的天空,刺眼的眼光躲在雲層之後,并不給他的視線造成多少負擔。
此生能這樣平靜不失刺激的過下去,也是相當不錯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