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落葉
臨近過年時,秦越的身體恢複的很好,去醫院的次數大減,這是喜事一樁。從醫院出來,卓蓮枝臉上堆笑,心情愉快道:“快過年了,順路去辦點年貨吧,說起來你過年的新衣服還沒買。”
秦越搖頭淺笑:“不急,這麽大了還要什麽過年的衣服……”
卓蓮枝莞爾:“就算你外婆那年紀了,過年時你舅媽他們也會給她置辦新衣服啊。”話一說完,一輛銀灰色跑車悄然停下,車門打開,走出來的人是秦越的二舅。
卓蓮枝驚喜說:“二哥怎麽來了?”
二舅微笑打量秦越,不住點頭:“不錯,臉上總算胖了些。我剛簽完合同路過這裏,上車吧,我接你們去吃飯,越越想吃什麽?”
卓蓮枝不客氣的拉着秦越上車,車裏暖氣讓人渾身一松,秦越撥弄着圍巾低聲道:“我想吃肯德基……”
“啥?”開車的二舅還以為聽錯了。
卓蓮枝無奈道:“去吃肯德基吧,他念叨好多回了。”
“那垃圾食品對身體不好,你現在吃了沒事嗎?”
“吃一回不要緊,二哥去吧。”
十年的變化很大,曾經他年少時,總是和很多同學朋友聚集肯德基麥當勞,那時候還沒這麽多垃圾食品的稱呼,那時候去吃肯德基也不是那樣廉價丢臉。如今大街上各色食品多不勝數,曾經一起吃肯德基的朋友卻不會再踏入這裏。
哪怕十年過去,肯德基成了垃圾食品的代名詞,但是這裏依舊熱鬧。秦越點了漢堡和薯條,慢慢放在嘴裏咀嚼,味道說不上多好,但是他覺得喜歡。
二舅嚷嚷着雞腿太油膩,漢堡太沒營養,但還是簡單填了填肚子。他說晚上帶秦越去外婆家喝湯,家裏還另外有幾個客人,都和卓蓮枝老朋友了。
秦越聞言當然不會拒絕,乖乖點頭應了。卓蓮枝卻神色微變,躊躇良久,終于忍不住說:“二哥,我的事真不用你們麻煩。我現在挺好的……”
二舅嘆氣:“蓮枝你說瞎話,什麽叫麻煩,這才不是麻煩,這是你終生大事。越越現在不用你操心了,你也該考慮考慮自己的後半生,總不能就這樣耗完吧?那幾個朋友你都認識的,還有的是你老同學,都是知根知底的,你就是自己放不開。”
卓蓮枝垂頭不語,神色卻顯然不大情願兄長們的安排。可她已經不是未嫁的小姑娘,明白家裏人對她的關心,拒絕和反對的話還真說不出口,這十年來唯一支撐她沒有倒下的,就是背後的娘家人了。沒有他們在,她才真是形單影只。
秦越再不懂事,這會兒也聽明白二舅的意思了。
秦越吃薯條的動作不由停下,茫然而又無錯的望向卓蓮枝。卓蓮枝幹笑:“我還沒那個想法。”
二舅看向秦越:“越越,你媽的事情你反對嗎?你媽就算再婚,也不會委屈你。”
“二哥你別問了。”
“越越,你要是孝順,就該明白舅舅的苦心。我們都是為了你媽好。”
秦越無話可說,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他當然希望媽媽過得更好,可是這件事他卻真的不懂該怎麽回應。
“媽……開心就好。”秦越遲疑許久,說了這麽一句。簡短,卻是他的真話。
二舅滿意點頭:“這就對了,不管怎麽說,蓮枝你去見見,相處一下再看呗。緣分這種事說不定的。”他說完起身,“我去躺洗手間。”
二舅一離座,卓蓮枝就對秦越說:“越越,你要是反對,媽會拒絕二舅的。這是件大事,不僅僅是對我,對你也是一樣。我并不想給你找後爸……”
“媽……後爸我無所謂的……你心裏願意就好,別老想着我。我……我不想連你後半生的幸福都因我毀掉。”
“……”卓蓮枝一時無話,紅着眼睛沉默不語。
秦越別過頭,肯德基大門被推開,一對年輕的母子先後進入,前面十歲左右的男孩很活潑的朝着櫃臺奔去,身後看起來三十歲左右的漂亮母親笑罵道:“這鬼垃圾食品就你天天念叨,讓你爸知道非罵你不可。”
男孩很大聲說:“還不是你愛告狀,我就是要吃要吃!反正好吃!”
“你自己買去,我找空座位……”女人的笑容在掃到秦越時戛然而止。
秦越覺得莫名其妙,未免尴尬,扭過頭繼續吃薯條。對面的卓蓮枝情緒穩定了,正好擡頭對秦越微笑說:“媽覺得……”卓蓮枝的目光陡然一沉,直直盯着秦越的背後。
秦越納悶回頭,卻見那女人不知何時居然走了過來。妝容精致的臉上挂着不明寓意的笑,隐隐約約透着股盛氣淩人的味道。
秦越直覺這女人來者不善,不由皺眉說:“你是哪位?”
女人的目光從卓蓮枝身上移到秦越頭上,上上下下打量半晌,微笑道:“我去看過你好多次,不過你的确沒見過我,那時候你還沒醒。你要是願意,可以喊我一聲阿姨。”
秦越困惑的看向卓蓮枝,卓蓮枝表情冷淡道:“王小姐只比越越大幾歲而已,要他喊你阿姨,有點唐突了你。”
“年齡不是問題,按輩分喊我阿姨沒關系。”
卓蓮枝譏笑:“王小姐想按什麽輩分?”
王小姐臉色一白,嘴唇咬得死緊。
秦越忍無可忍:“媽,她是誰?”
卓蓮枝直言:“你爸包養的二奶。”
王小姐唰的臉色鐵青,秦越也是面色一寒。
王小姐咬牙切齒道:“你別老跟我過不去,都十年了你還計較。我兒子都快上初中了,除了一紙名分,我有什麽比不上你?你除了一紙名分,又有什麽值得比我高傲?你瞧不起我沒關系,但是作為母親,我和你的身份是平等的。”
卓蓮枝輕蔑冷哼:“平等這個詞不是這麽用的,王小姐年紀還輕,不如花些時間去多讀幾本書。”
王小姐氣得嘴唇發白,可她居高臨下眼瞅着卓蓮枝臉上因動怒而突顯的皺紋,绾地齊整的發鬓間無法掩藏的少許銀絲,那張臉蛋,只能用‘年輕時肯定是個美人兒’去贊嘆。這麽一想,王小姐頓時氣焰高漲,忍不住挺直了腰背。卓蓮枝的條件再好,也已經失敗了。敗給了她,她才是勝利者,何苦被一個棄婦氣得難受?
王小姐心平氣和,溫和無比地對卓蓮枝微笑:“我哪兒能跟您比,您出生好,學歷好,最重要您才是秦先生的合法妻子,我自然比不過您,平等這詞的确是我用得不對。您也別跟我計較,我年輕不懂事,書又讀得少,難免惹您不高興,您別生氣,讓人誤以為您是棄婦,我就罪過了。”
卓蓮枝雙眸圓瞪,卻被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胸口憋着一團火,随時都可能跳起來燙傷她。那團火死勁的憋着,憋得她胸口越來越難受,呼吸越來越不暢。
王小姐還在那看她吃癟得意洋洋,秦越卻很快發現了卓蓮枝的不對勁,他一把推開椅子猛然站起來扶着卓蓮枝:“媽!你怎麽呢?”
被扶着的卓蓮枝像個斷線的娃娃,渾身無力的軟着,王小姐臉色大變,咬咬唇小聲說:“快送醫院去。”說着趕忙撥通電話。
秦越大聲嘶喊:“二舅!二舅!”
二舅從洗手間倉皇的跑出來,皺着眉頭回應:“什麽事兒啊?哎喲,我就說不該吃這油膩的東西,我肚子疼……”
“快送我媽去醫院!”
折騰到醫院,卓蓮枝是沒事的,可是一番檢查下來,她的身體狀況卻出奇的差,從醫生嘴裏聽下來,就找不出來卓蓮枝有哪兒是完全健康的。
醫生最後結論,卓蓮枝早就患了抑郁症,心情好就身體好,心情不好誰也沒轍。
開了一大堆藥物,秦越拎在手裏,如重擔萬斤。
夕陽西下,卓蓮枝仍在輸液。
秦越站在窗邊,安靜的望着窗外的風景。他看見王小姐和那孩子站在樓下草坪上說話,一個男人匆匆走過去跟他們交談幾句,男人最後笑着摸了摸孩子的腦袋,轉身上樓來。
秦越認得,那是他爸。
病房的敲門聲響起來,秦越回頭,看着張開眼睛的卓蓮枝微笑。
秦越慢慢走過去,握住卓蓮枝的手,趴在床沿低聲說:“媽,你們離婚吧。”
這婚姻,十年前就該結束了。
如果早點結束,斷得幹幹淨淨,十年光陰也足夠讓一個人忘掉另一個人。
秦越明白,如果沒有他的長眠,他的父親不會糾纏這樁婚姻,他會潇灑的投入新家庭,因為那兒,最起碼可以看到明豔的笑容……那兒,才像個家。
沒有對他的愧疚,一切都早該結束了。
卓蓮枝只是頓了頓,随即沉默點頭。
母子倆依舊住在外婆家安排的房子裏,時常有客人去探望他們,送一些吃的喝的稀罕年貨。大年三十那天,母子倆去外婆家吃團圓飯,到了下午四點多才從酒店出來。
是個大晴天,哪怕到了傍晚,依舊可以看到少許陽光。
秦越精神一振,對卓蓮枝說:“媽,我想一個人去逛逛。”
“去吧,早點回家。”
秦越依舊包得嚴嚴實實的,兩手裝衣兜裏,行走在暖冬的微風裏,像一團移動的棉花。他也沒想好去哪兒逛,只是憑着心情漫無目的的走走看看。在公園看見唱戲的老輩人,在路上遇到穿旱冰鞋彪悍搶道的少年們,在廣場上喂了鴿子,在路邊上買了花樣口哨,一吹一聲玲珑鳥叫。
他覺得有趣,那聲音聽着高興。
秦越一路走,一路吹,後來吹得口幹舌燥了他才罷休停下來,喘口氣環顧四周,想瞅瞅哪兒有賣喝的飲品店。
帽檐下的清亮眼眸掃過四周,一切景物卻是那樣熟悉。他住了十幾年的家,哪怕此刻它們看起來如此老舊,哪怕那已經是過去,周圍的一草一木卻刻印在心裏。
他此時站在這裏,心中才願坦白,他喜歡這裏,懷念這裏,更想住在這裏。
因為這裏,全是他的足跡。
秦越忘記了口渴,忘記了自己要幹什麽。
他穿梭在熟悉的每一處,快廢棄的小樂園,鵝卵石小道,枯萎的薔薇花……
秦越像林中的精靈,活躍的穿梭奔走,最後他累得停靠在一棵樹下,笑着仰望他最熟悉的窗口,熱汗沿着臉頰慢慢流下,熱氣從臉上逐漸消散,略白的嘴唇輕輕顫動起來。他忍不住擡手遮掩雙眸,靠着樹幹慢慢蹲下身,卷縮在樹下,無聲無息的,比地上的枯葉,還要寧靜。
這一刻,他只想做一片落葉,堆放在葉叢裏,誰也瞧不見。
不遠處走過一對情侶,女人說:“關文,樹下那人是不是不對勁?我們要不去看看,我覺得他像病發了。”
男人聞言看也不看的繼續趕路:“別管閑事,我們又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