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不知何處去
A市某醫院裏,秦越平躺在病床上,各種儀器和白大褂圍繞在他身邊,卓蓮枝沒有避讓,安靜擔憂的守在旁邊看醫生忙活。
病床上的秦越平靜地接受各種檢查,兩只眼睛靈活的在窗子邊游弋,此時已近冬天,天氣晴朗時,陽光會讓人感覺幾分舒适。
身體檢查後,秦越接受了全身醫療護理和按摩。
為他按摩的老醫生無不激動的說他在病床上躺了十年,十年沒有說話,沒有張眼,沒有正常吃飯,沒有正常排洩,如活死人一般躺着,鐵人也會躺出一身病。像他這樣還能奇跡般醒來,奇跡般健全的生活,是神話般的存在。是他意志力強悍于常人數百倍。
秦越扭頭看了眼老醫生,心想不知道這醫生知不知道他十年前的那天,到底在天臺上準備幹什麽。那絕對不是意志力強悍的男人所該有的選擇和行動。
他秦越,這輩子最勇敢的一次,大概就是懦弱的站在了天臺上,心如死灰般,準備一死百了的剎那堅決。
老醫生又說聽說你最近心情低落,孩子你不要想太多,十年空白的确會讓人茫然無措。但是你還可以走路,還可以奔跑,你幾乎無所不能。
而且最重要的是,你才二十七歲。
太年輕了,年輕的讓人羨慕,甚至嫉妒。
二十七歲,證明你還風華正茂,證明你即使病了,也還有治愈的希望。證明你即使錯了,也還有回頭的機會。
是的,秦越在十年前退縮的那一刻就知道自己錯了,有什麽傷不完的心,何苦去選擇自殺。其實緩過那個勁頭,誰都不敢死。而他當時差點就跳下去了,差點就死了。也許死了後再也不知道今天的一切,正是如此,才顯得輕生無比可悲。
一旦死了,連後悔的機會都不再擁有。
哪裏還有這鮮活的血液,躍動的心髒,清晰的思路,讓他在此時此刻,黯然傷神,兀自感懷。
活着很好,真的很好。
秦越醒來後這些日子,時常真心的這樣感嘆。
他蘇醒了,知道自己還活着,他沒有再想過死亡。
當再次被陽光眷顧,他已經舍不得走進冰冷的黑暗。
可是,常常走在這樣溫暖的冬日陽光下,每一次回過頭去,卻再也看不到昔日熟悉的面孔。光華燦爛裏,連倒影的自己都不再是熟悉的樣子。
他穿着厚厚的冬衣,坐在家中溫暖的陽臺上靜靜從盒子裏拿出蒙塵的日記。
日記本很舊了,灌籃高手的卡通封面,還是那種小鎖的成年款式,鑰匙卻早就丢在十年的光陰裏遍尋不到。
秦越用小刀輕易撬開了小鎖,輕輕翻開了日記本。
他喜歡寫日記,從小學老師要求寫周記、作文開始。很多學生是當做作業任務,他卻真的很喜歡,每天記錄一些小事,是一種樂趣,就和每天一定要畫畫塗鴉一樣。
那時候他還小,也不覺得寫日記有什麽不對。但是後來慢慢長大,他的日記就有了小鎖,不願意再将日記給外人看。媽媽要是翻了他的房間,他會惱羞成怒發脾氣。于是,他不但鎖了日記,還鎖了房間的書桌抽屜,鎖了房門,鎖了自己的所有少年心事,不願意分享給父母聽。
秦越還記得父親第一次發現他的房門上鎖後,當時頗逗樂的大聲笑話他:“哎喲你還鎖房門啊,你有啥爸不能看的,躲屋裏看毛片爸也不會揍你啊,哈哈。”
媽媽當時笑着附和:“何止鎖房門,還鎖了抽屜和櫃子,孩子長大了,知道嚷嚷隐私權。”
“哈哈,毛都沒長齊懂什麽隐私,現在的毛孩子一個個屁事挺多。得,爸下回給你買個保險櫃,你愛鎖啥鎖啥,別把自己鎖進去就成。”
那時候秦越只覺得被父母笑得惱羞成怒,氣哼哼丢了一句:“說了你們也不懂,我們有代溝。”
父母和子女,溝通不好的,之間的距離豈止是代溝,甚至于鴻溝。
有些話,做孩子的不會對父母說,不敢對父母說。
很多話,秦越都寫到了日記裏。
日記記錄的所有心事,都和他至關重要,裏面每個人,都在他的生命裏真實存在過,有的在他筆下是跳梁小醜,有的是心尖的薔薇,有的是手心的溫度,有的是眼中的天堂。
有他的同學,他的朋友,他的愛情,他的親情,有他的夢想,有他虛幻的未來。
或許雞毛蒜皮的小事,或許憂郁沉痛的巨石,或許明媚燦爛的陽光,或許是跌跌撞撞的迷惘。
某年某月某日,前桌的章康康又吹牛了,這丫真讨厭,一天不吹牛會死。吹牛就算了,老打擾我睡覺。我叫他說話聲音小點,結果他又翻白眼瞪我,冷嘲熱諷的對我說:教室又不是給你睡覺的地方。
我當然知道這不是睡覺的地方,于是我告訴他:教室是學習的地方。
章康康得意輕笑:你知道就好。
我幹脆說:不是上課大聲吹牛的地方。
章康康生氣了,氣得面色通紅,很沒有理智的大聲吼我:你他媽才吹牛,別惹煩了我!
我覺得好笑,這句話他對我說過很多次,對前後桌所有同學都說過若幹次,這似乎是他的口頭禪,和吹牛一樣,每天必須溜幾次。
不過章康康只是個紙老虎,小醜一樣張狂叫嚣,實際上別人對他一揮拳頭,他就吓得要哭了。
說實話這種人我很讨厭,根本不想理睬他。可是前後桌,擡頭不見低頭見,每天都要被這貨煩,等我高考畢業,幹脆叫人把這丫揍一頓解解氣算了。
某年某月某日,章康康從家裏帶來一塊很大的黑巧克力,一來就開始炫耀說是外國貨,他堂哥從英國帶回幾包。章康康無不得意的拿出巧克力,分成了四份,他的同桌王喜一塊,前桌兩個女生一人一塊。最後一塊他丢進自己嘴裏含着,回過頭看我,特%^的傻缺樣,無法形容的語氣問我:吃不?不過沒有了,下次我讓堂哥多買幾份。
我承認我詞窮,找不到詞語去形容他那個樣子。但是我真的很想吐他一臉狗血,噴死這丫的。
好吧,雖然我覺得章康康更讨厭了,但是他娛樂了我,晚上我模仿章康康的樣子說給表哥和蘇岩聽,也娛樂了他們。
某年某月某日,模拟考試出來了。我的數學難得及格了,哦耶!數學老師當衆表揚了我,還笑着問我:秦越,你有沒有抄襲?
我笑着回答他:當然沒有,這次卷子蠻簡單的。
老師說不錯不錯,你先上來把這個題重解一遍,他笑得像狐貍。不過我才不怕,我成績的确不好,但是一個小小的模拟考試,我才懶得去抄襲,這次是真本事哦。
我在黑板上重新解了卷子上的一道題,數學老師笑得明亮,感嘆無比的說:秦越值得表揚!很好,繼續保持下去。
我笑意洋洋回了座位,數學老師又說:連秦越都考及格了,你們那幾個沒及格的上課幹什麽去了?都給我站起來!
章康康黑着臉站了起來,我在後面不厚道的偷笑。我就是要笑,這家夥每次考試後見我不及格都笑話我,毫不掩飾的嘲笑,像他媽神經病。都是高中生了,考試不及格有毛的好笑。真幼稚,連這種事都攀比。再說,有本事找蘇岩攀比去,跟我秦越比成績
我都不好意思了……
某年某月某日,下課閑聊,王喜問我畢業後準備讀什麽大學,選什麽專業。
我搖頭說沒想好。
王喜說他想當醫生,因為醫生這工作穩定,社會地位頗高,工資也高,是很好的選擇。
章康康笑話王喜膽小如鼠一輩子當不了醫生,又說王喜塊頭大,能糊弄人,當保安挺适合的。
王喜不高興,沉默的沒有再說話。章康康不以為然,依舊大聲說笑,他說他将來不用愁什麽,反正家裏都會安排好,就算考不上好大學,回家接手他爸的運輸公司一輩子也不愁吃穿了。
王喜當時嘲笑他啃老,沒志氣。
章康康憐憫的望着王喜,複又将腦袋湊在我耳邊,小聲對我嘀咕:他這是眼紅嫉妒,有的人真的讨厭,自己沒有有錢父母就仇富。還假裝清高有志氣,其實他們就是眼紅。
章康康說完還親昵的拍拍我的肩膀,這一刻,他似乎把我拉到和他一個國度。
放學後,我問表哥和蘇岩,我将來讀什麽最适合?
他們異口同聲告訴我:你去學畫畫吧,不學太可惜了,你很有天賦。
我的迷惘瞬間煙消雲散,我喜歡畫畫,很小很小的時候就喜歡,我讀了多少年的書,就畫了多少年的畫,哪怕最初只是從塗鴉開始。翻開我以前的課本,裏面全是上課的塗鴉,從幼稚到成熟,似乎一直伴随我長大。
某年某月某日,我早晨去上課後,挺高興的告訴王喜,說我打算學基礎美術,做美術特長生,以後考美術專業。
王喜對我微笑了,眼睛亮亮的,他又重複說出自己的夢想:我争取學醫。
我說醫生很好啊,都是白衣天使哦。
王喜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肩膀說:你要趁早送我幾幅簽名畫,說不定十年後你就是秦越大畫家了!那時候我再把你的畫賣掉,多賺啊。
我有些心血沸騰和得意洋洋,我覺得,也許十年後,我真的可以成為一個小有名氣的畫家。
因為這一刻,渴望的未來燃燒着熊熊烈焰,熱情了我所有的夢想。
章康康笑着打斷了我的幻想,他還是那個讨厭的樣子,無不鄙夷的說:畫家那麽容易練成,世界上全是畫家了,這年頭誰拿個鉛筆畫幾個卡通娃娃就說會畫畫了,笑死人。
我讨厭他,今天特別讨厭。
所以我用黑鋼筆在他純黑色的羽絨服背上畫了個烏龜王八,他沒發現,就那樣穿回了家。
很可惜,只有我偷樂。
某年某月某日,早晨輪到我做清潔。為了給班長蘇岩面子,我很早跑來教室拖地。拿着拖把将地板拖得光彩照人。
章康康進教室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有人起哄笑他。
章康康惱羞成怒跑來吼我: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納悶:故意什麽?
章康康:你在地上潑了油!
我盯着他的褲子,章康康繼續嚷嚷:是不是故意的?
我笑嘻嘻盯着他的褲子。
章康康低頭,這才發現自己褲子摔破了,從褲裆處一條大口子拉到前大門,黑色的破運動褲裏面暴露出了鮮紅的長秋褲。連隐約凸顯的JJ都暴露了形狀。
我怎麽能不笑,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章康康面紅耳赤捂着屁股哧溜坐下,手忙腳亂翻出書包蓋在腿根處,腦袋徹底埋進書堆,不願意見人。
我和王喜笑得打滾,哈哈哈,真的很好笑……
夕陽西下,卓蓮枝打開陽臺的門,好奇的問兒子:“什麽事兒這麽好笑,說出來讓媽媽也樂樂。”
秦越從日記本裏提起頭,面對着天邊逐漸隐沒的太陽。
夜風悄然襲來,連笑落的眼淚,都變得徹骨冰涼。
那些個讨厭的少年,喜歡的少年,如今都在哪兒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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