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女兒》26 要回財産
沈嬌寧心情頗好地回了招待所, 在房間裏練了兩個小時基本功,洗了熱水澡,身心舒暢地躺在床上。
她幻想了一會兒未來文藝蓬勃發展的景象, 又翻出了顧之晏送她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
書的扉頁簽着顧之晏的名字,他人挺溫和, 沒想到字卻十分淩厲。
以前她只聽這個書名, 就對這本書沒有什麽興趣, 這次耐着性子讀下來, 才發覺主人公保爾柯察金的堅韌意志,意外地合她胃口。
書裏還有一些圈點劃痕,力道與那個簽名如出一轍, 顯然是顧之晏看過做的筆記。他已經看過卻還要随身攜帶,可見很喜歡這本書。
裏面有一段話被他劃出來,是個很著名的句子:“應當這樣度過人生……為人類解放而進行的鬥争。”
她還沒有那麽偉大, 談不上為人類解放鬥争, 只能盡量做好自己能做到的事。
她想,任何事情都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芭蕾的發展,還是要一步一步慢慢來。她還不敢說會讓芭蕾在這個國家發展到什麽程度, 但至少可以讓它早日重新開始發展。她想把她的一生,奉獻給芭蕾。
第二天一早,沈嬌寧穿戴整齊,去參加了文藝工作大會。
與會的好些是老藝術家, 再不濟也是人到中年, 只有沈嬌寧最年輕,看着完全還是個小姑娘的樣子,高高瘦瘦的, 眼神倒是聰慧靈動。
大家都是文藝界人士,互相之間多少都認識,或者聽說過對方,可是那個小姑娘,他們誰也沒見過,也不知道她是哪個行業的。所幸大家都是有閱歷有智商的人,沒人懷疑她是混進來的。
沈嬌寧也發現這裏沒有她認識的人,其實她現在認識的人也不多,算起來也只有金先生夫婦和高文康導演,是她目前知道又有藝術水準的。
會議很快開始,汪英毅走進來負責主持。
這裏請的人,都是在各自領域有所成就的,也是汪英毅認為能擔當起發展文學藝術重任的藝術家。
他們沒有花很多時間說些沒有意義的話,直接開始進入正題。首先由每個人各自發表他對自己領域的意見和建議,在每個人開始發言之前,汪英毅會簡單地介紹一下發言人。
沈嬌寧不知道這個順序是怎麽安排的,可能是論資排輩,反正她等了半天也沒喊到自己,幹脆先認真聽其他人的發言。
來之前,她想過也許有的人會不敢說真話,畢竟這幾年的形勢太嚴峻了,幾乎到了人人自危的程度,但現在聽下來,她發現其實大家還是挺敢說的,不愧都是有名氣的藝術家,風骨就在那裏,說得很中肯,也有道理。
有了這個基調,輪到沈嬌寧的時候她就更輕松了些,按之前準備的發言稿說就行。
她是最後一個發言的,汪英毅對她的介紹是:“青年芭蕾舞演員、編導,作品有芭蕾舞劇《女兒》,已經拍攝成電影,過段時間上映。”
大家這才知道她的身份,原來是芭蕾演員,心裏暗暗驚奇,這麽年輕就已經有自己的代表作了,還是編導,看來這小姑娘不簡單。
《女兒》這個作品,電影界相關人員有所耳聞,是八一廠著名的高文康導演在負責拍攝,高文康也算是老牌導演了,雖然風格保守了一些,但他導的片子質量都有保障。
現在很多電影都是把舞臺劇拍出來,但是能被拍出來的舞臺劇,不論是戲劇還是舞劇,無一不是經典。
聽了汪英毅對沈嬌寧的介紹,大家心裏更加重視這個小姑娘了。畢竟她看起來也就十幾歲的樣子,絕對不會超過二十,這個年紀就有這個成就,真正的未來不可限量。
沈嬌寧開始發言。
她除了說昨天跟汪英毅談到過的那幾點,還強調了一件事:“舞蹈演員有他的特殊性,要達到在舞臺上精确的表演,需要每天排練。現在有很多優秀的舞蹈演員山上下鄉了,這固然是對他們精神意志的磨練和再教育,但是勢必造成他們舞蹈技術的退步和身體柔韌度的倒退。”
她的聲音不像有些女孩子那麽尖,圓潤柔和,娓娓道來,讓大家聽得進去,不覺厭煩。
她說:“我知道其實領導們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所以特許舞蹈演員在勞作之餘,每天排練一個小時。但其實這是不太現實的。我本人就主動申請下過鄉,有過切身體會,在那個勞動強度下,真的很難有精力和體力繼續練習舞蹈。”
“所以我的第三個建議是,希望可以逐步開始,讓優秀的人才們從鄉下回來,讓他們做自己更擅長的事情,在适合他們的崗位上,發揮出更大的作用。”
“以上就是我的發言,謝謝。”
每個人發言完畢,大家都會鼓掌,可是她說完了,全場陷入一片死寂。
太敢說了,大家雖然也部分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但那也是委婉的,而且最多表達一下藝術範圍內的看法,是說他們能說的話。可是她的最後一點,赫然是讓知青回城。
其實她那句話,可以直接說讓舞蹈演員回來,但她偏偏不那麽說,她說的是“優秀的人才們”,到底指的是舞蹈演員還是所有知青,端看大家怎麽理解。
他們心裏是贊同的,因為他們也有親人去遙遠的鄉村當知青,可是他們不敢鼓掌。
還是汪英毅帶頭肯定了她:“我們的小同志,年紀雖然小,但是心裏是真正有藝術的,考慮得非常全面。要發展文藝工作,當然不能少了優秀的人才。”他還特別認真地拿鋼筆把沈嬌寧的建議一條條都記下了。
大家松了口氣,終于一起鼓掌。要是真能讓知青們回來,那當然是再好不過的。
中午大家休息吃飯的時候,有位滿頭白發的老奶奶,笑眯眯地拉住她:“當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我們這些老家夥不敢說,只有你敢說。”
沈嬌寧記得這位老奶奶,汪英毅介紹過,是著名的文學家:“想說就說了,舞蹈演員和其他藝術領域的人還不一樣,他們身體要是留下了重大傷病,藝術生涯就徹底結束了。”
老奶奶也不多說,又笑眯眯地看看她,再跟其他幾個老藝術家一起誇獎一番。
年輕就是好,這就是年輕人的膽量。
他們心裏莫名地燃起了一些希望,國家有這樣的青年藝術家,藝術就有未來。
所有人發言和讨論用了一天時間,從第二天開始,各界分組讨論,确定接下來要做的文藝項目。
沈嬌寧雖然也算是有作品了,但在舞蹈界到底資歷還淺,确定項目是由舞蹈界的前輩帶頭負責的。
因為這邊的舞劇團從年初開始,正在創作兩部芭蕾舞劇,分別是《沂蒙頌》和《草原兒女》,他們最後定下來,舞蹈方面,先創作和排演這兩部舞劇。
開會一共花了三天時間,散會之前,汪英毅給了他們一個建議,等電影《女兒》上映,他們可以看一看,如果好的話,也可以推廣到全國排演。
……
會議結束,沈嬌寧回到招待所,前臺告訴她,有位軍人來找過她,聽說她不在就走了,留了張紙條給她。
沈嬌寧接過紙條,顧之晏說他臨時有事,今晚就要離開京市,讓她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她收起紙條,夾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裏面。
沈嬌寧後天才走,明天還可以在京市留一天,她沒有去玩,給沈首長打了個電話,說明天要去找他。
她本來是想去軍區找沈首長的,可是對方接了電話後,說讓她回家,就在家裏見面。
沈嬌寧不太想回去,不過沈首長說姜玉玲他們都不在,他有事情單獨跟她說,沈嬌寧還是答應了。
也不知道是什麽事情。
沈嬌寧第二天一早就去了沈家。
果然其他人都不在,沈鴻煊給她開的門。
當年她下鄉的時候是負氣走的,連大門的鑰匙都沒帶,打定了主意以後不要再回來。結果原主真的再也沒能回這裏。
沈嬌寧一走進這個地方,就能感覺到藏在記憶裏的孤獨、悲傷、抑郁,和憤怒。
這個地方,給她留下了太多不好的記憶。哪怕這些事情對她來說真的只是記憶,可還是下意識地不想來。
“什麽事情,說吧。”沈嬌寧無意多留,把各自的事情說了,拿到東西就走。
沈鴻煊很愧疚的樣子,跟她一起到書房:“如果不是之晏告訴我,我都不知道你身體這麽差,以前只是看你瘦,但是他們都說女孩子瘦一點兒好看,你要跳舞就得這麽瘦,我也就沒多想,沒想到你都重度營養不良了。”
沈嬌寧臉上不動聲色,心裏卻犯嘀咕,什麽營養不良,她自己怎麽不知道,顧之晏怎麽會這麽跟沈首長說。
“寧寧,別的我就不多說了,之晏說得對,你已經長大了,有些事情可以自己做決定了,所以我今天就提前把東西交給你。”
沈嬌寧驚訝,她今天就是來要東西的,做好了要唇槍舌戰的準備,沒想到什麽都沒說,他竟然直接就要把東西給自己了?
顧之晏到底都跟他說了些什麽,居然這麽有效果。
沈鴻煊打開上了鎖的抽屜,拿出一個小木盒,打開,裏面是一把鑰匙,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了一串數字。
“這是鑰匙和密碼。你媽媽那邊留下的東西,都存在銀行的金庫裏。你外公外婆只有你媽媽一個女兒,所以東西有不少。我之前怕你還小,保管不好東西,想等你結婚的時候再交給你。現在看來,就提前給你吧。”
沈嬌寧拿過小木盒:“首飾呢?房子呢?還有什麽我不知道的東西?”
“別急,房子的鑰匙和房産證,都在銀行保險櫃裏,你去了就能拿到。首飾其實不多,你媽媽不喜歡這些,我本來想留着當個念想……”
沈嬌寧低着頭,沒說話。
沈鴻煊嘆了口氣:“也給你拿走吧。”
首飾盒子也在那一層抽屜裏,是個雕了精美圖案的大木盒子,他拿出來說:“我一直跟你說,你媽媽的東西誰也拿不走,你非不信。我都好好的鎖着,書房也不讓人進來,誰能動一下呢?那天你姜阿姨的項鏈就是她自己買的,你怎麽會誤會成是你媽媽的?還氣成那樣?”
“你說我是怎麽誤會的,當然是她們母女倆自己跟我說的。”沈嬌寧語氣平淡,像是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怎麽會?”沈鴻煊蹙起了眉。
當時寧寧跑去下鄉,是他從部隊回來才知道。
姜玉玲告訴他,因為她買了一條項鏈,寧寧誤會項鏈是以前童梅留下的東西,一聲不吭直接下鄉去了,誰也沒告訴,還是隔了幾天,他們才知道人已經去鄉下了。
沈鴻煊看過,那條項鏈和童梅的哪一條項鏈都不像,其實寧寧也根本沒見過童梅的首飾,當時就覺得她太不懂事了,簡直是胡鬧。
雖然如此,他心裏到底怕孩子去鄉下吃苦,畢竟從小就是嬌生慣養的,脾氣又不好,立刻就去知青辦詢問她被分到哪個地方去了。
知青下鄉去什麽地方要保密,尤其是沈嬌寧下鄉前,特意跟知青辦的人說,她自願下鄉,因為想要去鄉下真正地鍛煉自己,讓他們不要把自己去的地方告訴任何人,知青辦那個幹事不認識他,一開始就真沒說。
他用點權勢,當然能打聽出來,但那時姜玉玲和沈依依說,其實寧寧這個性子,去鄉下磨一磨也好,顧首長家的兒子跟寧寧很般配,但這個性子恐怕人家家裏也受不了。
顧之晏是他一直看好的女婿人選,他便忍住了。
忍了半年,實在思念女兒,自己托人去問寧寧下鄉的地點,太遠了,竟然在南方,火車過去一來一回要快一周。他部隊這邊走不開,直到聽顧開濟說起,之晏馬上要調到綿安進行特訓,這才托顧之晏去看看她。
顧之晏不認識人,那回過來拿寧寧的照片,可哪裏有她的照片,只有一張她小時候的黑白照。
他把那張照片給人時老臉都快挂不住了,心裏又覺得這孩子确實不懂事,每年喊她拍照片,總是不肯,脾氣又那麽躁,一直舍不得把她扔部隊裏訓練,希望她在鄉下真能把性子磨好了……
沈嬌寧看着他的表情,輕笑:“什麽怎麽會?她們肯定是說我自己胡攪蠻纏、胡思亂想吧?你知道她們是怎麽說的嗎?姜玉玲說你把項鏈給她了,覺得她戴起來比我母親戴着好看,可是她心裏忐忑得很,收着覺得燙手。”
“沈依依就在旁邊說,我母親的東西就應該是我的,讓她媽別戴着了,趕緊摘下來還給我。姜玉玲就真摘下來了,還要給我戴上。”沈嬌寧摩挲這小木盒,壓抑着怒氣,“你說我聽了怎麽想?我除了感到惡心不想再回來還能有什麽想法?”
“寧寧……”
“沒事了,既然東西都給我了,我就走了。”這樣的事情不止一件,她不想再回憶,也不想再說,剛剛從靈魂深處散發的怒氣和怨恨,她差點壓抑不住。
下鄉的時候,原主不知道這是誤會,被這一家人惡心得吐了一路。從京市到綿安的火車上,她一邊哭一邊吐,比那些被迫下鄉的人哭得還慘。
要不是在原生家庭沒有得到任何關愛,以她的眼光,怎麽會看上那麽寒酸的趙嘉石?那個時候他可還不是首富。
沈嬌寧想到這一系列悲劇,拿着木盒的手指緊得發白。
“寧寧,我真的沒想到是這樣。”沈鴻煊被她憤怒的眼神驚到,眼眶有些濕了,“當時娶姜玉玲就是為了有個人能照顧你,選擇她是因為,她是你媽媽的朋友,比別的女人信得過,我也很多次跟你說過,我心裏只有你媽媽一個人,她也是知道的……”
“夠了!”沈嬌寧壓抑不住地大喊一聲,雙手撐在辦公桌上,跟他對視,“沈聰出生之前,我是相信過你的。是你辜負了我的信任。”
沈鴻煊啞口無言。
沈嬌寧直起身,準備走,又突然停下,說:“我問你,要是那時候我真正秀水村沒了,這些東西你準備怎麽辦?”
沈鴻煊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一時間愣住了。
去年他誤會過寧寧沒了,那個時候完全沉浸在悲傷裏,根本顧不上這些,後來人沒事,當然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在他的觀念裏,寧寧還那麽小,當然會一直活着,比他活得久。
沈嬌寧略帶嘲諷地開口:“你沒想過啊?那肯定是走遺産繼承了,你也沒別的親人了,姜玉玲先分走一半,然後他們三個人再平分,是這樣吧?”
她笑了笑:“當然我拿着財産也不能百分百地保險,要是我出什麽意外,那又回到你手上,然後再按剛才的流程分一遍。”
沈嬌寧說着拿過桌上的紙筆,刷刷刷地寫了一頁字,還拿過他桌上用來蓋章的印泥,摁了個指印,然後把紙甩在沈鴻煊臉上:“我就算死了,他們也休想拿到任何東西。”
她說完,腰背筆直地捧着兩個木盒子,微擡着下巴大步走了出去。
沈鴻煊顫着手,拿到眼前一看,竟然是一份遺囑。
如果她死了,她的所有財産歸國家所有……
***
沈嬌寧走出沈家,想到自己把遺囑甩他臉上的樣子,又想象了一下他看到遺囑時的表情,暢快地擡頭,望着京市湛藍的天空。
六月,剛入夏,京市的陽光如此明媚,刺得她清亮的眼睛裏滾落下兩行淚珠。
沈嬌寧一把抹掉,小聲道:“幫你要回東西了,以後誰也搶不走,應該要開心的吧。事業也很順利,以後就安心跳舞。”
她也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的,還是想說給經歷了那一切的原主聽,總之心裏很想說一說,就說了。
沈嬌寧去了一趟銀行,打開那個據說鎖着很多財富的保險櫃,确認了房子的鑰匙和房産證等手續都在,此外還有滿滿一匣子的金條和銀元。
她心裏沒什麽波瀾,只是大致清點了一下數量就原樣放回去了,又看了看首飾盒,首飾确實不多,總共才兩套,一套是黃金的,一套是翡翠的,都是項鏈耳環手镯戒指齊全的。
姜玉玲那條項鏈,确實跟這裏的毫無相似之處。根本比不上這裏的精巧貴重,一比較,差別大得像真品和贗品。
沈嬌寧把首飾盒也鎖進了保險櫃裏,順便改了個密碼。
這些東西不到緊要關頭,她不準備動。
她其實并不看重這些,夠用就好,跳舞比數錢有意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