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女兒》12 足尖之下的這一寸土地……
第二天一早, 大家就從副主席手裏拿到了演出服裝和車票,送他們去車站。
這次去的,除了芭蕾的七個人, 還有婦聯的兩個幹事,至于樂隊, 呂副主席說, 如果他們真能得到曾組長的認可, 團裏就安排把樂隊歌唱隊全部送過去。
要是不行, 就先不弄那麽多人過去了,免得太丢人。
“你們也別太有心理負擔,反正已經這樣了, 要是不行就當是去省裏旅游,能趕回來過年就趕回來,趕不回來就在外面吃好喝好。”呂元忠說。
大家都應了, 告別副主席, 一起向省會出發。
省會的過年演出是歷年的慣例,從大年二十八, 一直到正月初五,除了年三十的晚上沒有, 其他時候,每天下午演出一場。
其中初一初二和初五這三天,都是部隊文工團演出,剩下的是地方優秀文工團過來演出。
綿安市文工團到現在都沒有得到消息, 可見并不在今年的“優秀”行列裏, 《烈火英雄》要到省會演出,只能另等時機。
現在沈嬌寧他們,就是要和其他四個原本已經定下的文工團競争, 人家演經典劇目,他們跳自排舞劇。
一到省會,沈嬌寧先聯系了曾組長,他讓沈嬌寧他們直接到省歌舞劇院,自己随後就到。
這意思就是,一到那邊就他們就可以開始演出了。
沈嬌寧等人匆匆往歌舞劇院趕,到了才發現這裏人并不少,一問,原來有兩個文工團的人在這裏排練,他們都是要過年演出的。
“大家先把衣服換上吧,等曾組長到了,看他怎麽說,要是他說要立刻看,我們就能立刻跳。”
直到這個時候,他們才看到自己的演出服。
款式沈嬌寧早就和大家說過,女兒們都是白衣服,如梅,如雪,母親和小妹結婚都是同一件紅衣服,用的料子比吳清華演出服更厚實些,看上去更樸素。
大家在擁擠的後臺換衣服,文工團的人還好,畢竟舞臺經驗在那裏,林春霞和方思萱第一次上臺,一來就是省裏的太舞臺,平時練得再好,現在也冷靜不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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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這舞臺這麽大,他們會不會聽不清我們喊口號啊?”林春霞緊張地抓住沈嬌寧問。
來省會演出,本來是沒有喊口號的,但現在歌唱隊過不來,決定了還是喊。
“別怕,等下我問問劇院的人,有沒有別衣服上的小話筒,或者直接在舞臺前擺兩個大話筒。別人唱歌都能聽見呢,你們喊口號肯定沒問題。”
林春霞和方思萱心情忐忑地應下。
他們的道具也頗為簡陋,一個大紅花色的小棉被裹一裹,就象征襁褓了,還有一張圓形的錫箔紙,到時候鋪在舞臺上,充當大水缸。
總而言之,外界能給他們的助力少之又少,一切全靠舞蹈技術和舞臺表演。
另外兩個文工團的人時不時往他們這邊看,過年演出的四個地方文工團,他們都已經互相見過了,看衣服也不是部隊的,不明白他們這是要幹什麽。
沈嬌寧沒理會他們的目光,趁着曾組長還沒來,抓緊時間給大家臉上擦點粉,塗點口紅。盡人事,聽天命。
這邊收拾完,她又去找工作人員問了問,要了兩個小型擴音設備,裝在林春霞和方思萱身上:“裝了這個,你們就和平時一樣喊就行,大家都能聽見。這樣是開,這樣是關,你們上臺前再開,現在可以試試。”
林春霞試着按了一下開關:“試試?”頓時,整個劇院都聽到了她這聲試試,她吓了一跳,臉臊得通紅,趕緊關上,“我的媽呀,這也太好使了。”
沈嬌寧笑着拍拍她的肩:“你們會用了就行,上臺前記得開啊。”
正說着,曾組長過來了,看到他們:“都準備好了?”
“準備好了。”
“別急,”曾立軒看他們馬上就要去臺上,攔住他們,“在我這裏,從來沒有走後門這種事,如果你們能獲得這次機會,那一定是因為你們的實力。”
他指指他身後的十來個人說:“我把組裏的人都帶來了,這次算是給你們文工團一次重新評分的機會,畢竟上一回抽查,沒抽查你們的古典舞,對你們團來說是要吃虧一點。”
芭蕾幾個人互相對視了一眼,雖然是在說古典舞比他們芭蕾強,但從結果來看,好像還可以?
這個工夫,曾組長已經拿着話筒上臺了,小郭招呼他們到大幕後面候場。
沈嬌寧等人站在大幕後面聽曾組長說話,這才知道,原來上一次抽查的評分,綿安市文工團在全省排了第五,只差一位今年就能參加省裏的過年演出了。
這個評分幾乎是靠沈嬌寧一個人拉上來的,前面幾個人都沒發揮好,他們團差點在全省墊底。
曾組長認為,如果按《烈火英雄》評分,綿安今年可以穩進前四,所以才給了他們這個機會。但這也意味着,原本排第四的嶺市文工團,今天可能可以直接回去了……
嶺市文工團就是在這裏排練的兩個文工團之一,沈嬌寧悄悄探出大幕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不少仇恨的目光。
沈嬌寧覺得這确實招人恨,她來之前也沒想到省裏是這樣的安排,以為會減少一場部隊文工團的演出,分給他們的。
“不過為了公平起見,等一下嶺市文工團也可以再表演一遍,給你們重新打分,如果你們想按原來的評分也可以,你們可以自己考慮一下。”曾立軒最後道。
嶺市文工團的人當然不服氣,但省裏的決定,他們也沒辦法,私下議論着:“先看看他們跳得怎麽樣,就幾個人,估計不到半小時就跳完了,那肯定不可能安排他們過年演出的。”
“也許人家只是先派幾個人來,提高評分,要是比我們高,再整個文工團過來呢?”
“那就看看他們能拿到幾分,萬一比我們高,我們再上臺,這段時間我們也進步了。”
與此同時,顏嘉明也正在小聲跟大家說:“別多想,我們先跳完再說。舞蹈的屬性裏,天然就帶着競争,我們要是能贏,是我們自己的本事。”
“對,曾組長都說了,本來就是我們團吃虧,現在是補償我們,給我們一個機會。大家好好發揮,抓住這次機會!”
他們來不及說太多,曾組長已經走下去,臺上的燈光已經亮起來,該他們上場了。
顏嘉明先把那張錫箔紙放到舞臺中央靠前的位置,等他回來,演出這才算真正開始。
這是他們整整四個月沒有上過的舞臺,這是省歌舞劇院的大舞臺!
大家一直隐忍在心裏的抑郁,苦悶,此時都化為熱血,在經脈中沸騰起來,傳遍四肢百骸。
舞臺,他們來了!
今天他們沒來得及跟劇院的燈光師溝通,舞臺上沒有特殊的燈光效果,只是普通的照明光,也沒有音樂。葛光亮一個人抱着襁褓上臺的時候,全靠他的舞蹈動作營造出深夜鬼鬼祟祟的氛圍。
沈嬌寧站在大幕後,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每一個動作,今天的葛光亮超常發揮了,幾個動作都完成得比平時排練還好。
緊接着是四姐妹上場,沈嬌寧這時候演剛剛生産完的母親,虛弱地跟在後面。
芭蕾的所有動作,幾乎都有力量感的要求,舞蹈動作幹淨與否,向來是評價舞者的标準之一。
她既要保持動作的幹淨,又要表現出一個柔弱婦女的感覺,最重要的是,眼神中要有母愛。
沈嬌寧對母愛的認知幾乎為零,但她只要想起在上壩村時,在自己懷裏奄奄一息,哼唧聲弱得像小貓的女嬰,目光就自然地柔和下來。
她轉得很快,可表現出來的非但不是剛強,而是無助、痛苦、與掙紮。她只是一個連孩子都護不住的鄉村婦女,沒有什麽自己的思想,但對自己努力生産的孩子,有着天然的情感。
她在舞臺上表演的時候,有個文工團的主席小聲問曾立軒:“以前怎麽沒見過這位演員。”
曾立軒道:“他們臺柱子。”
哦,原來是臺柱子,難怪動作到情感都這麽到位。
臺上已經到了五個女生把葛光亮圍在中間那一幕,大家一開始還不知道他們要表達的故事,少了配樂和燈光會更難進入情境一些。
可是等葛光亮舉着襁褓跳起來,大家都瞪大了眼睛,這是要幹什麽?
只見那個裝扮粗犷的男芭蕾舞者一跳起來,五個女舞者就直起身子,雙手向上,仿佛想接住孩子;男舞者一落地,她們就匍匐着,臺上沒有聲音,但大家似乎能聽到細細的祈求聲。
葛光亮這幾個跳躍非常高,他手裏的襁褓看起來無比危險。大家明知是在表演,可還是忍不住擔心這個孩子的安危。
曾立軒看得着急:“五個女人,上去搶也早搶下來了,真是不頂事。”
小郭聞言,眼睛沒從舞臺上挪開,嘴裏說着:“組長,你看這臺上像不像一朵梅花啊?五個花瓣,中間的襁褓是花蕊,那個男舞者是樹幹。很多家庭裏,都是以夫為天的,父親是家裏的頂梁柱,就像花朵依附着樹枝一樣,所以她們很難強硬起來。”
曾立軒這才發現還有這樣一層意思,點點頭,贊同了他的話。
好在這個孩子最後還是救下來了。
但她們過得并不好。五姐妹孤苦伶仃、相依為命地長大。
五姐妹長大這一段,每個人都有獨舞,還有雙人舞和群舞。
其中有一個動作,是小妹依次從姐姐們面前轉過去,轉到頭,大姐一拉,她又往回轉,接着姐姐們依次扶着她的腰,完成一個托舉,再依次托舉回來。
這段動作不僅完成得非常漂亮,而且一看就能看明白她們風雨飄搖的處境。
“這個白衣服選得好,這個辮子也編得好。”曾立軒只覺得處處都看起來順眼極了,實在不知道從哪裏開始誇,連造型都誇了一遍,“這個臺柱子叫什麽來着,我怎麽覺得她比幾個月前又進步不少?”
芭蕾舞進步有這麽容易的嗎?他印象中,跳舞是進步一點點都要舞蹈演員吃盡苦頭的啊。
“叫沈嬌寧。”
嶺市文工團的主席也目露贊嘆:“不僅主演厲害,後面的群舞水平也相當高,首先臂力就不輸一般的男舞者。”
“他們跳得好,那我們怎麽辦?”
“這麽高強度的舞蹈,他們應該快跳完了,等下看看曾組長那邊的評分。”
然而他預料錯了,跳到這裏,才進行到三分之一。
大家越看,越驚訝起綿安這幾個人的體力來,一般舞者絕對做不到連續跳這麽久的舞!
尤其是那個主角,群舞結束,緊接着又是雙人舞,這托舉一舉起來,幾乎就沒見她下過地。問題是,她前面已經跳了那麽久,身體是怎麽吃得消的?
曾立軒問旁邊的小郭:“綿安文工團有新的編舞老師去嗎?這個編舞水平感覺比京市那幾個老藝術家都不差什麽了。”
“沒聽說過啊。他們古典舞的老師是會自己編舞,芭蕾這邊沒聽說。”
曾立軒只能記着以後有空問一下。
大家漸漸沉浸在舞劇中,慢慢放棄了思考,今天這場舞劇,已經突破了他們對芭蕾舞者的一般認知,欣賞就好。
舞劇進行到埋嬰兒這一幕。沈嬌寧終于可以暫時退到幕布後,稍微休息一會兒。
她抓緊時間休息,一邊套上代表新時代女性的工裝,一邊看着林春霞和方思萱上臺,發現了丈夫正在做的事。
她們一把将孩子從地上抱起來,義憤填膺地推倒了飾演丈夫的顏嘉明,開始喊練習了好幾個月的口號。
但是,林春霞的擴聲器沒開!
沈嬌寧緊張得握緊了雙手,希望她們別在這裏卡住了,哪怕不喊口號了直接下去也比愣在臺上強。
好在方思萱急中生智,聽到林春霞喊了一聲,完全沒有之前的擴音效果之後,便往後一摁,把自己的擴聲器也關了,扯着嗓子大聲喊:“拒絕愚昧,男女平等!”
林春霞也反應過來了,喊得聲嘶力竭:“巾帼建功創偉業,婦女能頂半年天!”她不知道是激動,還是緊張,聲音裏帶了點顫抖。
“學文化、學技術!比成績、比貢獻!”
她們齊聲喊:“我們要——自尊!自信!自立!自強!”
她們終于喊完口號,抱着襁褓,雄赳赳氣昂昂地走下去了。
臺下的人都被這一下搞懵了,過了好一會兒才齊齊鼓起掌來。
沈嬌寧最後上場,這一次,她是受新思想長大的獨立女性,再也不用依附任何人,她的動作堅定有力,她的微笑自信從容,最後,以一個很高很穩芭蕾大跳的收尾。
她的滞空感非常好,讓人覺得她好像在空中定格了好幾秒,仿佛最後一個瞬間,不是落地,而是在天空中飛翔。
舞劇到這裏,全部結束。
焦夢玉自己跳完後,就一直在後臺看,早就看哭了,一結束就沖上來抱住她。
“小寧,我們終于演出了。”
是啊,哪怕沒有燈光與音樂的配合,可他們無時無刻不意識到,足尖之下的這一寸土地,是屬于省歌舞劇院的舞臺啊!
沈嬌寧也有些動容:“演出的感覺,真好。”舞者的生命,要在舞臺上才能真正綻放。
觀衆席上,小郭正在把大家的評分都收起來,統計最後得分。
分數還沒出來,嶺市文工團的主席卻道:“今年是輪不到我們了。”
“主席,可是我們是演樣板戲,樣板戲是優先的!您不能光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啊!”
“我問你,樣板戲為什麽是樣板戲?”
“因為好啊,所以是戲劇的樣板!”
“那不就成了,他們要是比樣板戲還好,你怎麽知道這部舞劇會不會是下一個樣板呢?”
……
大家平複了一下情緒,曾組長那邊的分數也出來了。
“這個分數,說實話,我挺意外的,但是想到你們的舞劇,我又覺得不意外了。”曾立軒說,“97分,自我們小組成立以來,第一次給一個文工團打出這麽高的分數。”
沈嬌寧又驚又喜,眼角控制不住地湧出熱意,但嘴角止不住地上揚。
她捂着嘴:“抱歉,我太激動了。”
文工團的人都很激動,站在她左右的劉思美和賀平惠一左一右地攬住她。
“能理解,不過因為你們是取代了嶺市文工團的名額,所以演出安排在正月初四那天。”
“嗯。沒問題,謝謝曾組長。”
“還有,初二部隊文工團演白毛女,你會來演的吧?”
沈嬌寧用力地點頭:“嗯,來!”
曾立軒最後問她:“你們這部舞劇的名字叫什麽?演出前要把劇目名稱寫在門口。”
“《女兒》。”
……
直到小郭把他們送到省會的招待所,大家的情緒還久久不能平靜。
他們一直都覺得這個舞劇很不錯,所有看過的人都說好,可到底有多好,他們有所期待,又不敢妄想,直到今天省裏給了他們這麽高的評價!
“我從跳芭蕾以來,除了跳小……那個現在不讓跳的舞,就數今天最激動。”賀平惠道,“我們人都到省裏了,幹脆去飯店好好吃一頓,慶祝慶祝!”
“可以啊,你們先去吧,我聯系一下呂副主席,他對我們的支持很大,這個好消息得先告訴他,主要是得讓樂隊和歌唱隊的人趕緊過來。”沈嬌寧說。
還有道具,正式演出肯定不能就用一張錫箔紙,需要再想想辦法。燈光那邊也要溝通,再配合排練,總之還不到真正能放松的時候。
方思萱也說:“我們也去跟夏主任彙報一聲。”令人高興的事,當然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他們就幹脆約好了,大家先各自忙半個小時,半個小時後在招待所門口集合,一起去國營大飯店慶祝!
沈嬌寧先去前臺借電話跟呂副主席交代了事情,然後讓出位置給方思萱她們用,自己回房間收拾一下。
今天跳舞出了很多汗,臉上的粉也糊得有些難受,這個年代的化妝品遠不如後世,一點都不透氣,還容易花。
她洗了澡,又洗了臉,換上幹淨的衣服。
出去吃飯慶祝,她有心想穿得好看一些,可惜現在的棉襖就那麽幾種樣子,最好看的一件還是軍綠色的,看上去有點像軍大衣。
沈嬌寧就穿上了這件衣服。她最近又高了些,個子高穿這樣的大衣,還算看得過去。
等初四演出結束之後,她準備在省會的百貨大樓逛逛。這段時間一直在排舞劇,都沒怎麽買過東西,這次來省會正好多買點回去。
她把頭發打散,重新梳了個雙麻花辮,差不多到約好的時間,心情頗好地雙手插兜,慢悠悠走到門口。
其他人還沒下來,一輛紅旗汽車在他面前停下,車窗搖下來,是程佑喜慶的笑容,他旁邊的副駕駛座上是顧之晏。
“沈家妹妹!”程佑喊她,“團長讓我問問,你怎麽到省裏來了?”
沈嬌寧也笑着說:“你們猜猜看啊?”
“是不是來逛百貨大樓啊?上車來,我們陪你一起去。”
沈嬌寧擺擺手:“今天跟團裏的人約好了出去吃飯,我們是來演出的!”她在演出兩個字上加了重音,顯而易見地等人誇獎。
“不會是省裏的過年演出吧?哪一天啊?我們要是有空就過來看!”
“初二和初四,你們來嗎?”沈嬌寧微微彎下腰,目光躍過程佑,看向表情剛硬的團長。
顧之晏終于說話了:“我們初一就要走,年三十部隊也有演出,你有沒有時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