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女兒》11 經典是用來超越的……
主任名叫鄭志剛, 呂元忠跟他共事那麽多年,據他自己說,最不喜歡來服裝廠這種鬧哄哄的地方。
這件事他記得很清楚, 因為原本團裏看主任的工作比較清閑,想把和服裝廠接洽的部分也交給他, 被他以此為由拒絕了, 最後分配給了另外一位老師。
結果工作他倒是推辭了, 私底下卻在上班時間來服裝廠晃悠?呂元忠心裏湧上一股怒氣, 趕緊停好自行車跟了上去。
呂元忠留了個心眼,沒直接把人攔下質問,而是等對方上了樓, 裝作不經意地問旁邊相熟的會計:“剛剛上去那個人,是你們誰的親戚啊?”
“哦,他呀, 不是誰親戚, 好像跟我們廠長認識。”會計道,“挺煩人的, 上回來買鞋,他要的鞋沒了, 就讓我開一張收據。這東西是能随便開的嗎,出了問題算誰的?真是,今天又來,準沒什麽好事。”
呂元忠眼神連閃:“什麽鞋呀, 買不着鞋還有收據的。”
會計擡頭看了他一眼, 笑道:“也是巧了,要的你們文工團喜兒的鞋。副主席,你們的衣服鞋子, 我們向來都是定多少做多少,不多做不外賣的,我還問他是不是文工團的呢,他說不是,就是家裏閨女想跳喜兒,買不到鞋子,就帶個收據回去讓她高興高興。”
呂元忠心裏冷笑,聽到這裏他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鄭主任家的閨女,不是他說話損,那真是又黑又壯,還跳喜兒呢,跳大神都沒人請她。
不過他面上還是維持着風度,定下了芭蕾的演出服,在鄭志剛下樓之前,騎上自行車先走了。
上回的鞋子和收據都還在他辦公室裏鎖着呢,這回看他怎麽狡辯。
但仔細一想,他又覺得不對啊,上次的收據是戴文山拿出來的,鄭志剛跟戴文山又有什麽關系?
主任這人,最怕麻煩,只喜歡一個人躲清閑,跟這種事情扯上關系,很不符合他的風格啊。
這時候,他忽然意識到主任反常不是一次兩次了,從東望鎮出言阻攔大家出去找人就很奇怪。一個恨不得在文工團養老的人,會做這種出頭鳥?
……
回到文工團,呂元忠特意等了等,等主任也回來了,這才讓人去把他和李老師、戴文山全叫到辦公室。
他沒說別的,只把收據和那雙鞋拿出來,道:“這件事情,我已經調查清楚了,這雙鞋,就是發給芭蕾組的那一雙,這個收據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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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得斬釘截鐵,在場的人心髒猛地一跳。
不給他們反駁的機會,呂元忠副主席繼續說:“戴文山偷團裏演員的鞋,還不知悔改,開假收據,必須記過處分!”
他說完,看着面前三人的表情,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戴文山果然急了,正要說點什麽,但李嘉斌反應更快:“副主席,其實這個收據是我開的。”
呂副主席滿心疑問,他已經确定了是主任開的,李老師為什麽要承認下來?
李嘉斌道:“戴文山固然有錯,但是我覺得對一名前途一片大好的舞者來說,就這麽背上一個處分,實在太嚴重了,所以就這麽做了。如果您要處罰,就處罰我吧。”
呂副主席覺得這裏面肯定還有什麽他不知道的事,暫時沒說出他已經知道收據其實的主任開的:“李老師今年帶領文工團排出了舞劇,功勞很大,這個處分我先給你記着,看你日後表現。”
他說完,又把東西鎖了起來,現在他對這三個人都很不信任。作為文工團的副主席,大家平時偷點懶也就算了,要是真有什麽害人之心,他決不能姑息。
……
李嘉斌等人走出副主席辦公室,他陰冷地盯着戴文山:“你要是什麽話都不說,就什麽事都不會有;要是繃不住說了什麽,別怪我不保你。”
主任看着他們倆,一言不發,回了自己的辦公室。跟李嘉斌扯上了關系,他的日子再也沒有那麽清閑了。
李嘉斌和戴文山回到排練樓,整個樓道一片紛亂。
“怎麽回事?”
惠倩頭發散亂地擠到他身邊:“李老師,芭蕾跟我們搶聲樂和器樂的人!”
顏嘉明和沈嬌寧也走過來:“你問問他們有沒有收到團裏的排練通知,古典舞憑什麽攔人。”
李嘉斌的目光從沈嬌寧,移到顏嘉明,說得不陰不陽:“別攔了,按通知來。有句話,不到黃河心不死,我們別攔着人跳黃河。”他說完,徑直走了。
惠倩雖然跟芭蕾搶人,但還是覺得,李老師這麽說是不是有點過了?
沈嬌寧對顏嘉明道:“我真覺得你得罪過他,你有空好好想想,國內國外,從小到大。”
顏嘉明只能苦笑。
不過他們終于能開始加上音樂排練了!
樂隊和歌者們一加入進來,整個感覺都不一樣了,飛躍的音符仿佛是舞者足邊的小精靈,為他們的每一個動作增添感染力。
現在已經是十二月下旬,排練室窗外的灰色地面上,堆滿了枯黃的落葉,一片凜冬的氣息;但一窗之隔,排練室裏歌聲樂聲,翩翩起舞的演員們,熱情洋溢喊着口號的婦聯幹事,他們的這個冬天,是火熱的。
時間就在一天天的排練中過去,在他們和音樂磨合得越來越默契的同時,顏嘉明又帶來一個好消息:“呂副主席剛剛告訴我,我們的服裝馬上就要做好了!”
“真的?”沈嬌寧激動得直接站了一起,服裝到了,他們就可以直接演出了!
她想到一件事,急急道:“老師,我出去一下,我去問問曾組長有沒有空過來看。”
她飛快地換好鞋子,裹上大衣,一走到室外,連耳朵都凍得生疼。但她毫不在意,她心裏的熱忱足以驅散一切寒冷。前後歷經近四個月,舞劇終于可以面世了!
沈嬌寧一路跑向呂副主席的辦公室,不但要請曾組長,如果可以的話,她還想問問顧之晏能不能過來看。
這部舞劇對她來說,簡直和她的孩子一樣,在她心裏,這就是最好的,想要展示給全世界一起看。
她到了呂副主席辦公室,對方正在打電話,她本想退避一下,沒想到副主席喊住她:“你別走啊!”又對電話裏說,“巧了,她正好過來了,這種好消息,您自己跟她說。”
沈嬌寧小聲問:“誰啊?”
呂副主席一把将話筒塞進她手裏:“曾組長,你遇上大好事兒啦!”
沈嬌寧眨眨眼,這麽巧啊:“曾組長好,我正想找您呢。”
“哦?什麽事?”
“就是之前您來我們這兒抽查,我說了要排舞劇嘛,現在已經都排好了,想問問您什麽時候有空來看呀?”
對面曾立軒一時沒說話。
沈嬌寧有點急了,曾組長該不會沒時間吧?
“要不你先聽聽我要跟你說的事?”曾立軒道。
“您說。”
“省裏文化組過年要安排演出,定了演《白毛女》,我覺得你很适合。你要是願意來的話,明天就過來,馬上就參與排練,再過幾天,就可以在省裏演出了。”
沈嬌寧握着電話筒,一時躊躇起來。
要是在四個月前,她當然會一口應下,畢竟她的目标就是走向更大的舞臺。可是現在,舞劇不是她一個人的事,那麽多人,花費了那麽多時間,她要是一個人去省會演出了,舞劇怎麽辦?
呂元忠看她還在那裏猶豫,為她着急,用口型說:“快答應!答應!”
沈嬌寧為難地說:“您可能不知道我們排舞劇有多麽困難,現在好不容易可以演出了,我沒法扔下大家一個人去省裏。”
呂元忠聽得扼腕,真是急死他了!
曾立軒道:“你可能誤會了,不是要你一直留在省裏,只是過年期間來這邊演出,之後還是回綿安。這次其他演員都是部隊文工團的,你來了,一定會有所收獲。”
沈嬌寧當然心動,可是她明白,芭蕾不止她一個人那麽長時間沒有上過臺了,其他人都和她一起,一直等待着演出機會。
她去了省會,其他人就只能等到她年後回來,才可能上臺了。
她咬了咬唇,看看朝自己龇牙咧嘴、肢體幅度過度誇張的呂副主席,提了個請求:“曾組長,您能不能先看看我們的舞劇呀?如果您沒有時間來,明天我帶着芭蕾演員們一起來省會,就抽出一個多小時,可以嗎?”
“就算我看了,又能怎麽樣呢?”
“我聽說過年演出是有好多場的,如果我們特別優秀,您要不要給我們也安排一場?這樣我也可以去演白毛女了。”她的嗓音圓潤動聽,細細探究起來,甚至比一般女孩子更柔和,但完全遮掩不住她的野心。
“是有好幾場,但都是經典劇目,你确定要跟他們比?”曾立軒道,“要是這回跟他們比了,之前我說的幫你們和《烈火英雄》評個高低,可就不做數了。”
《烈火英雄》再好,跟成為經典也還有一些差距,曾組長這麽說,無疑是想用這種難度打消她的念頭。
沈嬌寧剛才一路小跑,厚實的棉襖裏悶了些汗,這會兒都成了潮濕的寒意,她輕輕哆嗦了一下,大腦裏如浮光般掠過《女兒》的所有動作。
她感受到自己掌心的冰涼,輕輕吐出一個字:“比。”
……
挂上電話,呂副主席急得差點想打她:“你瘋了啊?去跟《白毛女》比?人家那是什麽級別的,那是經典啊!咱文工團這三瓜倆棗的,怎麽跟人家比啊?”
“經典就是用來超越的。要是所有人都不敢跟經典比,那還怎麽進步啊?”
“你說得都對,那萬一輸了怎麽辦?你們折騰了那麽長時間,要是輸了,前面的付出不都打水漂了?”
沈嬌寧有點無奈地說:“想要更大的勝利,就要承擔相應的風險。要是真輸了,就看您和主任給不給我們安排演出了呀。”她說,“我現在回去跟大家說這個事,一會兒可能聯排一次,您要是有空,歡迎來看。”
呂元忠是這個時候,才徹底認識到他在雙彩縣招待所裏,随意讓顏嘉明收為學生的女孩子,和他過往見過的人都不一樣。
在這個大家都恨不得縮進龜殼裏自保的年代,她依然保持了如此奮發的鬥志。
理智告訴他,要跟經典舞劇比,根本別想有贏的盼頭;可他生活了幾十年的人生閱歷,又讓他有種直覺,這樣敢闖敢拼的性格,也許真的會獲得他連想都不敢想的成就。
……
沈嬌寧并沒有她看起來那麽輕松,這個決定實在有些冒險,她自己是願意冒險的,可她并不是很确定其他人都會贊同她的想法。
沒有問過大家的意見,就做下這樣的決定,饒是她,也有些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大家看到她興沖沖地跑出去一趟,回來卻完全沒有想象中的興奮,猜測:“是不是曾組長說不過來?不來就不來,剛才樂隊都跟我們說,覺得我們這舞劇比隔壁好,不用太擔心。”
“不是……”她清了清嗓子,“跟大家說件事,就是明天我們就要去省會了,如果跳得好的話,省會的過年演出,加一場我們的舞劇。如果不好……那我們就回來,曾組長之前說的要過來給我們評比,也就不做數了。”
她說完,集體靜默了一瞬。
過了一會兒,賀平惠率先打破沉默:“什麽,我們居然這麽快就能去省會了?這是好事兒啊!看你這個表情,我們還以為怎麽了呢。”
“是跟《白毛女》那些樣板戲比……”
“比就比,大不了就輸呗,我們又沒損失什麽。”劉思美說,“就算輸了,我們最多回來去鄉下演出。團裏不安排我們演,婦聯也能給我們安排上。”
林春霞道:“對,我們夏主任說了,那麽多錢投進來,肯定是要你們去演出的,最多臺子簡陋點,我們婦聯自己就能搭臺。”
沈嬌寧抿唇一笑:“其實我也這麽想的,就怕你們不高興。”
“我們不高興什麽,曾組長那邊本來也是你争取來的,整部舞劇從人人都認為不可能完成,到今天完全排練完,可以上臺演出,你付出最多。以後不管你做什麽決定,都不要有負擔。”
沈嬌寧感動得眼睛都紅了,半捂着臉:“你們別煽情了,我們再來排練一遍吧。”
大家點點頭,音樂響起,舞者的足尖如不知疲倦般,一個接一個地從地面上轉過去。
呂副主席不知什麽時候來了,又不知什麽時候走了,沉浸在舞劇中的人們沒有注意到他。
他又蹬上了自行車,趕去服裝廠。
這群孩子們明天就要去省會表演了,今天加班加點也要服裝廠把所有衣服做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