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女兒》2 開始編排舞劇
《白毛女》中, 由喜兒轉變為白毛女,有一段著名的“春夏秋冬”,每一個季節都是一段極為精彩的獨舞。
其中春夏秋都還是喜兒, 她的衣服在燈光效果的加持下,一點點變白, 最後在“冬”的部分, 徹底成為白毛女。
沈嬌寧跳的就是這一段“冬”。
她先擡手, 看似随意, 卻是把辮子尾端的發繩扯了,緊接着就是一段平轉。
先前她跳喜兒時,已經可見舞蹈功底, 這一段平轉卻更令人稱絕。
曾立軒先是注意着她的腿部動作,等再一擡頭,卻發現她的辮子不知何時散開了, 綁過麻花辮的頭發亂蓬蓬的, 随着她的動作飛散開。
若非她的頭發烏黑油亮,簡直完全契合了白毛女的形象——獨自在荒野過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人, 自然不可能還梳着一條整齊的大辮子。
舞劇從上演開始,便歷來如此, 只是曾立軒沒想到,沈嬌寧這個時候還能注意到頭發。
平轉過後,便是典型的芭蕾大跳。
她不僅是跳,她是內心掙紮痛苦下的跳。
山中無歲月, 鮮妍少女成了滿頭白發的野人, 那些日日夜夜的孤寂,那些無人訴與的思念,全包含在了她的跳躍之中。
她揪扯着頭發, 想要去複仇,又有着茫然,眼前的漫天大雪,她的出路到底在哪裏呢?
最後,她堅定起來了,她要出去報仇雪恨!
定格動作是帶着期盼伸出雙手,正對應這段舞的最後一句歌詞:
盼東方,出紅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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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思美看得目露迷茫。
這怎麽可能,她是一直在跳喜兒的,太清楚其中的難度了,怎麽可能會有人進步得這麽快?
難道這就是天賦嗎?
她一向自認屬于有天賦的,可今天看沈嬌寧跳舞,心裏居然生出一個可怕的念頭:她可能永遠都比不上沈嬌寧。
她不知道怎麽自己會有這種念頭,并且揮之不去地盤踞在心頭。她感覺到恐慌,明明前不久選吳清華的時候,她還贏了的!
在場的人都在鼓掌,賀平惠奇怪地推了一下發呆的劉思美:“你想什麽呢?嬌寧都跳完啦。”
“哦哦。”她如夢初醒地跟着鼓起掌來。
……
曾立軒有點服氣這位臺柱子了,确實是有點本事的。
旁邊主任巴巴地等着他評價,便難得地誇了一句:“有柔有剛,剛柔并濟,不錯。”
想了想,又說:“但舞跳得再好,也是你的本職工作,跳個舞還要獎勵,這種思想境界可沒法去省裏演喜兒。”
沈嬌寧眼睛一亮,曾組長的意思是,她有可能可以去省裏演出?
曾立軒卻沒繼續說,轉了個話題:“後期白毛女的情感更複雜,但你駕馭得很好,前期情感簡單的片斷反而突顯不出你的優勢,不過我有個問題沒想明白。”
“什麽問題?”沈嬌寧緊張地問。
“你是怎麽做到表現痛苦的時候,連嘴唇都變蒼白了?”不但蒼白,甚至有些開裂,他難以想象演員會因為情感爆發,連身體也呈現出相應的症狀。
沈嬌寧一怔,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小心翼翼開口:“可能是因為我,渴了?”
她本來就有點脫水,坐了長時間的車,一回來就又跑又跳的,臉色不好看正常。
曾立軒沒想到是這樣的回答,反應過來卻笑了:“你倒是說說,你想要什麽獎勵,讓我也聽聽。”
主任在旁邊一聽,大感意外,曾組長很少會這麽仔細和演員們聊天。
他其實本來就沒打算真要給沈嬌寧什麽獎勵,這種話就是随口說說,到時候糊弄過去就是了,現在卻只好道:“你說。”
“主任,我要排芭蕾舞劇,希望到時候可以有機會跟《烈火英雄》公平競争,團裏以後出去演出的機會,可以公平決定。”
芭蕾組的幾個人聞言,心裏不約而同地“嚯”了一聲。早就聽她說過要排舞劇,他們一直以為這是她一時意氣的話,結果人家不但當真了,還直接當着省領導的面跟主任提要求!
其實之前聽沈嬌寧說要獎勵的時候,他們還挺意外,畢竟沈嬌寧不像是這樣貪圖蠅頭小利的人,沒想到竟然是為了這個。
是為了他們芭蕾能重新上臺演出!
曾立軒此刻也很意外,他當然知道今年綿安市文工團排了一部很不錯的古典舞舞劇,料想古典舞那邊應該集體水平都不錯,所以才故意來抽查芭蕾。
但是這個臺柱子居然不是為了要錢,而是要跟古典舞競争?
曾立軒很清楚綿安市文工團向來的情況,歷來古典舞演員遠多于芭蕾人數,她是臺柱子,那也只是五六個人裏的臺柱子,跟有幾十個人的古典舞沒法比,這怎麽排?
“小姑娘,舞劇可沒有你想的那麽容易。”他說,“你剛剛跳的白毛女,你知道總共用了多少演員嗎?你今天好不容易發揮不錯,我看你不如換個獎勵要吧。”
沈嬌寧很堅定:“我沒有什麽別的需求。”然後看向主任。
主任本來是舍不得真給她獎勵的,可現在覺得她還不如要點錢。
好巧不巧,曾組長一行就是負責給省裏各大文工團排名,并安排省內大型演出的。他今天這麽着急,就是為了他們團能有個好排名,明年好把《烈火英雄》一步步往上推。
“獎勵等會我給你安排,你們先回去吧。”主任說。
沈嬌寧可不答應,她就是看中今天省裏來人,特意找了這個機會提的。現在讓主任答應下來,省裏這些人全是證人,主任別想耍賴,他們今天要是先回去了,那就別想有後續。
“主任,我只是要一個公平競争的機會!難道連這也不行嗎?”
主任急躁道:“你們就那幾個人,排什麽舞劇,不是瞎胡鬧嗎?”
“如果我們自己技不如人就算了,我絕沒有一句怨言,但如果連讓我們比一比都不行,以後只有古典舞能去演出,那我就是不服氣!”
主任還要再說,被曾立軒攔下了:“這件事我替他答應了,就給你們一個公平比拼的機會。但也僅限于此,至于最後你們誰能最終到省裏演出,還要憑實力說話。”
沈嬌寧立刻說:“謝謝曾組長,等芭蕾的舞劇排成,不知道能不能有這個榮幸邀請您來觀看。”
“嗯,我是得來看看,小郭,你給她留個聯系方式。”
沈嬌寧大喜過望,這簡直是意外之喜,這麽一來,後續評價到底哪個舞劇更勝一籌都有保障了。
她記下聯系方式,跟其他人一起走出小禮堂,并不知道她走了之後,曾立軒又跟主任說:“你們這個臺柱子不錯,有上進心,基本功也紮實,值得培養。”
主任心裏叫苦不疊,他這手氣,随手一拉怎麽就拉了一個這麽難搞的。
好在,他并不覺得芭蕾能排出什麽舞劇來,比《烈火英雄》好的舞劇,那更是癡人說夢。
就随他們折騰去吧。
……
沈嬌寧和其他人出了小禮堂,賀平惠覺得自己完全還沒反應過來,跟在夢裏似的。
“嬌寧,我們真要開始排舞劇了呀?可是,可是我們排什麽啊?”
“我已經有大致想法了,等一下回去再考慮一下具體編排,不過這個舞劇到底能不能排成,主要還是看大家願不願意。”
“肯定願意啊,現在顏老師都不在,我們要是自己不努力,芭蕾組就真成個擺設了!”賀平惠道,“排什麽?《天鵝湖》那種嗎?”
“不是……我想的是個農村題材。”
“這樣啊。”賀平惠有些失望,“那就随便排排吧,反正又是那些灰撲撲的衣服,沒有我的天鵝裙。”
劉思美道:“平惠,還在外面呢,說話注意點兒。”她又對沈嬌寧說,“我也願意排這個舞劇,但是我現在腿還沒好,你看我到時候能趕得上嗎?”
“肯定能,自己排一個新舞劇沒有直接按着模板學那麽快的,你最近好好養傷,別走太多路了。”
最後,大家一致贊同和她一起排舞劇。
以他們現在的處境,也實在沒有更好的出路了。
……
沈嬌寧回到宿舍,先給自己泡了杯熱乎乎的紅糖水,然後拿出她的方格本,抱着杯子,開始思索舞劇的整體編排。
這一次去上壩村,雖然過得心驚肉跳,但她覺得值了。
至少救下了一個小生命,她的舞劇也有了着落。
她想寫關于一個家庭的故事。這家人重男輕女,為了生一個兒子,一連生了六個女兒。可他們并不富裕,養大六個女兒對這個家庭來說,幾乎是不可能的,父親就想趁深夜,偷偷溺死剛出生的小女兒,最後被姐姐們發現,跪求父親留下小妹妹一條命。
這個年代,為了兒子生了很多女兒的家庭并不罕見,沈嬌寧出于一些舞蹈動作的設計,以及舞臺的對稱、場面的美觀,覺得六個女兒最合适。
但她們總共就五個女孩子,不得不退一步,改為姐妹五個。
在嬰兒時期勉強保住一條命的小妹,後來也過得并不好。她和四個姐姐們一起挨餓受凍地長大,好不容易長大成人,卻被父親許了人家換彩禮錢。
舞劇第二幕,是小妹和丈夫結婚,雖然雙方未曾謀面,但新出嫁的小姑娘,內心到底是有些嬌羞與期許的。
只是婚後,自幼收到重男輕女思想荼毒的她,絲毫沒有意識到丈夫要求有個兒子傳香火有什麽不對,她開始走上母親的老路,一個接一個地生孩子,一連生了五個,全是女兒,生到第六個女兒,被丈夫連夜埋進地裏。
家裏得留些錢,用來養那個還未出生的兒子。
小妹,最終完全成為了她的母親,小妹的故事,還在無數落後的鄉村裏上演……
沈嬌寧想到這裏,再次嘆氣,芭蕾組的人實在太少了,這小妹後期要跟四個姐姐一起演後來出生的五姐妹才行。
還得想辦法加點男演員獨舞,以及四個姐姐的舞蹈片段,否則小妹幾乎要一個人從開始跳到最後。
她啜了口紅糖水,并沒有感覺到甜,只覺得心裏發苦。握着鉛筆的手,每個字都寫得艱難而沉重。
最後她給這部舞劇寫劇名。
她先寫了《小妹》,沉思良久,又劃去了,在旁邊添了兩個工工整整的字:《女兒》。
她們悲劇的命運,本質上并不是因為出生的順序,最晚出生的小兒子,一樣可以被人捧在掌心。
而她們,歸根結底不過都因為是女兒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