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民國貴公子
夜涼如水。
庭院裏影影綽綽,風一吹,竹葉發出沙沙聲音。
而連老爺的房間裏,氣氛卻十分凝固。
日本人已經到競陵了,先鋒部隊幾千人已經在城外駐紮,後面還不知有多少人。
“聽說是糧草不夠,小日本原先打算直接南下……”
“……無非是早晚罷了。”連老爺子用過藥,總算有些力氣,“城兒今夜就要離開,不能再等了。”
“夫人,你把那個東西請出來。咳咳……”
連城走上前為他順氣,馮氏按下床頭的一個機關,床鋪裏側緩緩打開,露出一個狹小的空間,裏面放有一半米有餘的盒子。
拉開盒子,裏面放着一卷畫軸,還未等人看清,匣子又被合上。
“這是?”
“吳道子的真跡。”
連城驚訝地瞪大了雙眼,唐代畫聖吳道子的真跡?粗略計算也有一千多年了,竟然還有真跡在世上流傳。
連老爺子看他驚呆的樣子露出一絲得意的笑,這可是連家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珍寶啊!連城素日裏最愛吳道子的畫,幼年時期觀摩過許多仿作,他爹都未曾告訴家中還有這副真跡。
心中蠢蠢欲動,連城克制住自己想要打開盒子的手。再好的紙也抵擋不住時間的沖刷,如果不是妥善保存,一千年,足夠紙張氧化損壞了。
“爹,這畫怎麽沒讓大哥帶走?”連城有些不解,難道大哥護送的珍品比這還要珍貴?
連老爺子搖頭,又猛咳一陣,憋的臉色發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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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桐城待了七年,算起來今年也不過十八歲。到底還是對時事知道的太少。”
連城臉色愧疚,他确實整日癡迷畫技,對周圍事情一概不關心。所以家裏出這麽大的事,只有他被蒙在鼓裏。若不是他這次強行回來,只怕是連爹娘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城兒,爹不是在怪你。”連老爺子長舒一口氣,眼神發散,帶着一絲回憶道:“柳老頭去世前給我寫過一封信。信中說,日本人的長官清河川,祖上曾跟随日本使團來華,對中華文化素來喜愛。又尤好唐朝珍品。”
“我本來是打算,留下這副畫送給清河川,換得競陵一陣安寧。”
“可……可……”說到心痛處,連老爺子老淚縱橫,“可爹老糊塗了,今日你連叔說清河川因缺糧改道競陵,我才明白過來,他是別有所圖啊!”
柳家藏書閣屹立千年,又怎可能沒有唐朝真跡?倘若那清河川真的喜愛中華文化,是個愛惜之人,又怎會燒毀延續千年的藏書閣?
這清河川明擺着就是個破壞者!
他所經之處生靈塗炭,放火燒毀幾處古城,一路燒殺搶掠。如今就要到競陵了,只怕是競陵也無法逃脫悲慘的下場。
“城兒,爹要你帶着這副畫,連夜離開競陵。城門已經無法出去,你帶着連樂從後山走,從山裏走,離開競陵!”
一邊是千年的珍品,一邊是一城人即将到來的悲慘的命運。
連城此刻感受到了天平衡量的重量。
他喉嚨發苦,“難道就沒有更好的辦法了嗎?”這短短一句話,說出來竟十分滞澀。
“你大哥和你二叔,帶走的只有家中珍品。銀莊,糧鋪……都沒有被帶走。若是清河川要的只是糧食,就是把這家産都舍去又如何?”
“可就怕他要了這些還不夠啊……”
“讓兒子再想想吧。”連城逃似的離開了房間。
他心知,爹說的十九□□會成真。
“老爺,這會不會太為難城兒了。”馮氏扶着連老爺子躺回床上,擔憂地望向窗外。
連老爺子輕拍她手背以示安撫,“城兒長大了。兒孫自有兒孫福,就是苦了你,還要陪我走這最後一遭。”
連城走出家門,似乎城中人也得知日軍駐紮在城外的消息,街上已經沒有白天的整潔有致,攤子被踢翻,水果撒落,又被踩的稀碎。
分明戰事還沒有到來,這座老城已經枯寂的如同垂暮老者,不複繁華景象。
夜風襲來,連城縮縮肩膀,心中卻比身上更涼。
連樂在他身後小聲勸道:“二少爺,先回家吧。”
連城心中的不真實感比白日更甚,他都有點分不清了,這到底是現實還是夢?掐自己也有痛感,呼喚系統,從給了背景以後就沒再應聲。
“你先回家收拾東西,我再看會兒就回去。”
也許再過一段時間,這座城就要消失了。
連樂一跺腳,轉身往回跑,“那少爺你快點回來!”
連城順着牆走,手中感受到古牆面的光滑。這用石塊建成的牆面,也終将逃不過炮火的轟炸。
他心中思緒萬千,想到下午寫的書法,又想到家中那幅吳道子的真跡。
一陣腳步聲逼近,似乎是一群士兵,連城聽到槍身撞擊的聲音,心中一慌,連忙跑向一條昏暗小巷子裏。
士兵漸漸跑遠,還沒等他定下心來,巷子外又傳來說話的聲音,似乎正要朝巷子裏走來。
連城四下環望,只有一堆竹筐……
“明天是我們最後的機會,如果明天沒有……殺……那我們就……”
說話的聲音忽高忽低,連城聽的并不真切。卻聽到了那個殺字,他很無奈,只能用竹筐套住腦袋,試圖隐藏起來。
藏好沒多久,那倆人在他附近停了下來。
“你的首要任務并不是刺殺清河川,而是無論如何都要把這一批藥材送往前線。通往外界的路線已經被日本人封鎖,明日如果刺殺清河川失敗,想要出城就更難了,所以你必須抓緊時間,待你出城後,聯系蒼鷹,你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連城大氣都不敢出,沒想到自己散個步都能遇到這種事。
中年男人吩咐完,一個清亮的男聲響起:“好的吳叔,我知道了。那誰去刺殺清河川?”
“這個你就不用管了,你的任務只有護送藥材這一項。”
“可……可萬一刺殺失敗,城……城裏人怎麽辦?”
說話的人似乎很猶豫,他急切地問道:“日本人會屠城嗎?”
“組織會盡量避免這種事發生。這不是我們想看到的結果。想要把城中百姓疏散,勢必會暴露我們的計劃,到時候一切都功虧一篑了!”
“要是有辦法……就好了。”
“什麽人在那裏!”
一聲槍響劃破夜空,中年男人身子一抖,立馬推開年輕人:“你快走!”
說罷義無反顧沖到巷子口。
年輕的男人像是被吓傻了,站在那裏傻傻不肯動彈。
中年男人從懷裏拔出槍,半蹲在巷子口朝外射擊,連城注意到他原先站着的地方有小塊血跡。
還來不及思考,連城扔掉竹筐拉着年輕人的手就往巷子裏跑。
餘令秋被人拉着跑了不知有多久,身後的槍聲漸漸小了下去,他才甩開手,雙手撐着膝蓋用力喘氣。
“你是豬嗎?”連城嫌棄地看着這個有點笨的年輕人。
剛才那種情況,居然還傻愣着站在那裏不跑。害的他以為謀劃刺殺清河川的是很厲害的人物,結果就這?
餘令秋擡起頭,一雙清亮的眸子在月色下黑的發亮,他看了連城一會兒,小聲啜泣道:“吳叔呢?”
連城此刻也不知自己跑到了哪裏,他對路線一概不知。環顧四周沒有人,但誰也不知道隔牆會不會有耳。
“這些話最好別再這裏說。”連城拽着他的袖子,“先找個安全的地方,你知道這在哪嗎?”
餘令秋擦擦眼淚,聲音蘊蘊:“知道。”
坐在燭火光芒之中,連城捧着杯茶水,才有心思繼續盤問:“你是說你昨天才和死掉那人聯系上?”
餘令秋端着簸箕坐在小矮凳子上挑揀藥材,小媳婦似的輕聲:“嗯。”
連城啼笑皆非,“然後你就敢和人家見面謀劃刺殺日本人?”
“我爹被日本人殺了。”
“什麽時候的事?”
“前天。”
“你要替他報仇?”
“不是報仇。”
“那是什麽?”
面對連城咄咄逼人的發問,餘令秋停下手中動作,“我爹讓我聯系吳叔,按照他的要求把藥材送出去。”
“藥材?”
餘令秋警惕看着他,反問道:“你還沒說你是誰,在那裏做什麽?”
連城一掀長袍下擺,翹起個二郎腿,潇灑地像是這裏的主人。
“我嘛,我和你目的相同,只不過是想躲避日本人,結果就遇到兩個笨蛋,順手救了另一個笨蛋。”
餘令秋低垂着頭,小聲道:“謝謝你救了我。你為什麽要刺殺日本人?”
“自然是有我的原因。不過我還有問題要問你,殺了日本人的長官,競陵就能幸免于難了嗎?”
殺了一個長官,還會有第二個長官,難道第一個殘忍嗜殺,第二個就會愛好和平了嗎?
山河破碎,風雨飄搖。勝利的曙光還未到來,難道就要把希望寄托在儈子手身上嗎?
連城此刻反而明白了些什麽。
他站起身來,制止餘令秋要說的話,“你可還有和組織聯系的方法?”
餘令秋搖搖頭,神色暗淡。
“吳叔是我的上線,我還沒來得及……”
“那你知道要把藥材送到哪裏嗎?”
“知道。”
“知道這些就足夠了。還沒有介紹過我自己,連城,接下來一段時間會是你的夥伴。”連城伸出右手,臉上帶着溫和的笑,讓人安心。
餘令秋乖乖伸出手,将信将疑地讓他握住。
連城一夜未歸,連家上下急壞了。
連樂抹着眼淚,心中後悔自己丢下二公子一個人跑了回來。他都忘記二公子七年沒回來,萬一不認路了怎麽辦?
昨夜城中偶有槍響,二公子會不會撞見了日本人?
連樂在門口轉悠來轉悠去,嘴裏不停的碎碎念:“都怪我,都怪我。”
腦門被人彈了一下,“大清早嘟囔什麽呢,變成祥林嫂了?”熟悉的聲音在耳邊炸開。
連樂定睛一看,不是連城還能是誰?高興地都快蹦起來了!
“二少爺你去哪裏啦?我都快急死了!你怎麽也不告訴我一聲……”
連城腳步加快,“我爹我娘呢?”
“老爺夫人也都擔心您呢,真是的,我要快點告訴夫人去!”
連樂一溜煙跑沒了影。
連城打個哈欠推門而入,“爹,娘。”
馮氏責怪地看着他,拉他近身道:“快讓娘看看,你這一夜是去哪了?”
“沒去哪,見了個朋友。爹,娘,我決定了,不走了。”
他話一說完,馮氏就愣住了,“怎麽就不走了?”
“這不是舍不得您和爹嗎?”連城嘻嘻笑道。
馮氏不理他油嘴滑舌,詢問似地看向連老爺。
“夫人你先出去,我和城兒待一會。”
目送馮氏離開,父子二人遙遙相坐。
“說吧,你怎麽又不願離開了,可是昨夜遇到了什麽?”
連城一點都不懷疑他爹的智慧,把昨天夜裏遇到的事一一說出。
“你是說,你想作假,把仿作送給日本人?”
“對,借此拖時間,好讓大批藥材出城。”
餘令秋是競陵城中藥材鋪的公子,他爹早和共軍聯系上,每個月都要花大價錢收藥材再送往別處,如此這般兩三年,就連餘令秋也沒有發現。
直到他爹被奸細說漏了嘴,慘遭殺害,餘令秋才找到他爹真實的賬本,發現這些藥材的去處。
為了繼承父親的志願,餘令秋代替他的父親,準備把城中最後一批藥材送出去。
這些年來,糧價藥價接連上漲,日本人每到一個地方,就要控制當地的糧食和藥材。
而這批藥材,是前線作戰最有希望得到的一批了。
“兒子看過賬本,餘令秋所說不假,這次他要運往城外的藥材有千餘斤,通往城外的路已被日本人封死,只能找人從山中分批運送出去。”
“我的計劃是把吳道子真跡混在藥材之中,而兒子的任務就是留下來,和那清河川虛與委蛇,拖延時間。”
他說這些話時,神情凜冽,目光十分冷靜。臉龐雖還是少年人,連老爺子卻分明看到與他年齡不符的成熟與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