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民國貴公子
到了競陵火車站,連城提着随身攜帶的藤木箱子,出了月臺,立馬就看到一張紅色紙板。上面寫着:連二公子舉着板子的是個小男孩,年紀不大,身穿短打,小半截兒胳膊露在外面,今日風大,連他的臉都吹的紅通通的,看起來喜慶極了。
“二公子!”小男孩興沖沖地迎過來,把紙板往胳肢窩裏一夾,便要接過連城的箱子:“二公子一路辛苦啦,老爺夫人正家裏等您呢!”
“老爺夫人身子還好嗎?”連城的箱子不怎麽重,男孩提過去,忙跑兩步喚人力車夫過來,又跑回來回答連城的問題:“夫人身子好着呢,就是想您,上次見您還是七年前呢。自從您去了桐城,夫人天天想,吃飯都念叨着您。”
說着話,二人坐上了車。一路上連城又問了不少問題,也知道男孩的名字叫連樂,是連家管家的小兒子,今年也才九歲。
聽說他今日是搶了管家的活非要來接自己,連城逗他道:“我七年未曾回家,七年前你也不過兩歲,萬一你不認得我了,接錯人了怎麽辦呢?”
“那可不能!二少爺長的一看就像連家人!我以前聽我爹說,二公子貌比潘安,風清神駿。就像板橋老爺的竹子,我還想哪有拿人比竹子的,可今日一見到二公子,我就信啦!”
連樂笑臉眯眯,說說笑笑,倒也沖淡了連城的陌生感。
一路上放眼過去,撲面而來的民國風情,時不時還有身穿黃裝的軍人打街上經過。
到了連家正門口,付給車夫兩塊銀元,連樂上前推門:“二公子快進來。”
這是一座頗有年頭的老宅子。
兩樽石雕獅子屹立在門口,朱紅色的大門足有兩米高,推門而入就是一扇镂空的影壁。
跟着連樂穿過走廊,經過荷塘,又不知走了多久,這才到正堂。
連城細心觀察,心裏對這座老宅又多了些了解。
“爹,我把二公子帶回來啦!”
正堂無人,連樂放下箱子,又去側廳了找。
“二公子你先坐着歇歇,我去看夫人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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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樂一溜煙跑沒影了,連城立在堂前環視四周,唯一的感覺就是,富貴又荒涼。
富貴在房子連梁柱都是用上好的金絲楠木,椅子上還刻有精細的錦文雕花,廳上的六張椅子,花紋各不相同,又呈對稱形狀。
荒涼在,這偌大的府中,竟然連下人都沒有。
桌子上的茶水是涼的,椅子側面還有薄薄的灰塵。
所以自己是要大施拳腳賺很多錢讓連家重回輝煌嗎?
“我兒!”
連城一回頭,就看見一陌生婦人張開雙手朝自己小跑過來,他連忙上前扶住馮氏手臂,聲音中充滿孺慕之情,“娘,兒回來了。”
母子二人抱在一起痛哭,連樂也站在後面抹眼淚。
哭罷,馮氏握住連城的手,心疼說道:“你瘦了。”
連城搖搖頭,“是兒子不孝,多年來未能在母親身前盡孝,讓母親擔憂了。”
馮氏聽到,用手絹擦擦眼淚,神色擔憂。
“你可是收到了你爹的信才趕回來的?”
信?連城身子一僵,他還沒有看過那封信。
于是只好搖頭,“孩兒想念爹娘,未收到來信就回來了,可能是與那信……”
“啪”
一個巴掌打斷了連城正要說的話。
馮氏恨鐵不成鋼,又生氣又憤怒指着連城的腦門:“你回來前你師父可有告訴你當今局勢?可有勸你不要回來?”
“你是不是把你師父的話當做耳旁風?”
“這一巴掌打的是你對你師父不敬,不愛惜自己的生命對父母不孝!”
馮氏雙眼通紅,連城這才注意到她似乎已經哭過很多次了。
如果這是在片場,自己早就被ng很多次了吧?
連城壓抑住心中的難堪和不知道該這麽演下去的情緒。
睫毛微垂,輕聲問道:“到底發生什麽事了,兒子進府以來,沒有看到大哥大嫂,家中下人也都被遣散了嗎?”
馮氏長嘆一聲,憐惜地撫摸他被打紅的臉,“去你爹房裏,讓你爹告訴你吧。”
一走進連老爺子的房間,濃重的藥味撲鼻而來,只見床上躺着的老人骨瘦如柴,喘氣的聲音如同風箱。
見連城來了,他張開混濁的雙眼,無力地沖他招手。
“好孩子,你過來。”
連城眼眶含淚,腳步踉跄地走過去,在他床邊半跪:“爹……”
“城兒……你聽爹說,趕緊離開競陵,去重慶尋你哥哥。”
連城疑惑不解,“爹,到底怎麽了?”
“日本人要來了。”似乎說這麽幾句話就很累了,老爺子閉上眼緩緩,又繼續道:“幾個月前,你柳叔家人全沒了。咱連家不能斷根,我寫信給你,就是讓你別回來,能避就避吧。”
連城陷入沉默,這才明白為何連家看起來家大業大,卻又如此荒涼。
“那您和娘為什麽不走?”
馮氏走過來,往連老爺子背後放個軟墊,好讓他說話舒服些。
又把窗簾稍微拉了點,屋裏亮堂了些。
連老爺子俏皮地眨巴眼,幹枯的老手握緊連城的手,“我年紀大啦,可還有些想要保護的東西。這些你就不要管了,讓你娘給你收拾些細軟,快離開吧。”
連城被他娘從房間裏趕了出來,準備給他爹喂藥。
此時連城心中還有不少疑問,便問連樂道:“府裏人都遣散了,你和你爹怎麽不走呢。”
連樂悶悶不樂地擡頭看他一眼,有些委屈:“哪有老爺不逃,下人逃走的道理呢。”
“我爹不想離開老爺,我離不開我爹,我還要留下來跑腿,給老爺買藥呢。”
“老爺平時吃什麽藥?”
“我也不懂,上次犯病看了不少醫生,都說治不了。只有城南濟世堂的餘大夫開的幾味藥還有些效果。”
二人說着話,正迎上匆匆忙忙的老管家,管家的年紀比連城他爹還要長些,頭發胡須花白,身子骨倒挺硬朗。
“二公子回來了。老爺可和你說了什麽?”
連城無奈搖頭:“連叔,我爹只趕我走,既然日本人要來。為何我們不一起走?”
連管家憂心忡忡,沒有回答連城的問題,揉揉連樂的頭,吩咐道:“你帶少爺玩兒去罷,把少爺東西收拾好。”
說罷又腳步匆忙地走了。
連城哪也不想去,他覺得自己不像是在演戲,更像是在做拼圖游戲,他此刻該做些什麽?以什麽樣的心态?到底要演一出什麽戲?這些都雲裏霧裏,讓人摸不着頭腦。
回自己房間休息,連樂是個耐不住的性子。不知跑去那裏幫忙了。
連城只好自己在房間裏翻看。屋子裏的東西沒有落灰,看來是經常有人擦拭,不僅如此,書房裏的擺設,桌上放的宣紙,還有凝固的墨,都是上好的品質。
筆架上挂着數十只不同的毛筆,連城來了興致,親手磨了墨,取出一只狼毫筆,挽起袖子寫下四個大字:靜觀其變。
下筆的瞬間,連城好像換了個人,神情十分認真,揮灑筆墨舉重若輕,四個字寫下來沒有一秒的卡頓。
與其說是他自己控制手書寫,倒不如說他是在用慣性記憶。
連城接着又寫了許多大字,直寫的大汗淋漓,最後一扔毛筆,癱坐在椅子上,喃喃道:“痛快。”
晚飯是在他自己房間吃的,連樂陪着他一起。
“我爹和我娘呢?”
“夫人陪着老爺呢。”連樂往他碗裏盛着湯,“少爺多吃點,明天我送少爺坐車去。”
連城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神情嚴肅,把連樂吓一跳:“少…少爺。”
“連樂,你說,我還是不是你家二公子。”
“是,是啊。”
“那你說,家中發生了什麽事,我是不是該知道!”
連樂眼神躲閃,語氣也不确定起來:“可……少爺的安危更重要啊。”
“你和你爹沒有跑,難道我這個做兒子的就要抛棄爹娘跑掉?”
連樂被他吓着了,到底是個半大的孩子,沒忍住哭起來:“少爺,那你快想想辦法吧。”
“半個月前,您還沒回來,老爺就說分家了。把一部分家産交給大少爺帶去重慶,剩下的都要交給日本人!”
連城一頭霧水,這是為何?
連老爺要是想投誠,為何還要大哥去重慶?
“因為老爺不想日本人放火燒城。”
連樂哭的委屈極了。
連城聽他哭訴完,這才明白過來一切。
柳家和連家是古物界兩大巨擎。柳老爺愛藏書,專門蓋了一棟水上閣樓用來藏書,據說其中藏書有許多都是已經失傳的孤本,柳家人世世代代的祖訓都是要守好藏書閣。
而連家,專精文畫收藏,世世代代書香世家,出了不少丹青聖手和書法家。知道柳家為了保護藏書樓全家被屠殺,藏書閣也未能幸免于難,連老爺做了個重大決定。
把連家收藏的珍品分批送到安全的地方。
于是在短短三個月時間裏,連家接二連三鬧出醜聞,先是連城二叔被趕出家門,後又連城大哥主動要求分家。
家中的珍品古董得以安全送出城。
可連老爺還是不想走。
他想要保護這座歷經千年的古城,這座凝聚着幾十代人心血和回憶的古城,就是連老爺最後想保護的絕世珍品。
想到連老爺那個孩童似的俏皮眨眼,連城心尖一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