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結局
作者有話要說:
黑炯明沒有死,一杆長矛飛來,架住了氣勢萬千的一刀,火星四濺,花不都趕到,替他接下致命一擊。黑炯明回過神來,便要上前助陣,卻被場中慌亂的士兵,橫沖直撞的馬匹阻了去路,待緩出手來,花不都早已墜于馬下,找不到蹤影,而那人已呼嘯而去,刀影重重,擋者披靡。兩人中間隔了許多雙方的士兵,追之不及,追上了也不過徒然送死。黑炯明熱淚上湧,大吼連連,向着白族騎兵最密集的地方沖去。刀光起處,血花四濺,有別人的,也有他自己的。
待到赫連羽聞訊趕來,白明夷早已帶着自己的人揚長而去,身後留下二千具王軍屍體和一千多具白族屍體。王軍死了許多軍官,而白族來攻的也是精銳人馬,雙方都是傷亡慘重,白族小勝,卻如未勝一般。
從早至暮,喊殺聲不斷,戰士的力氣盡了,刀刃卷了,只剩一股血勇支持着不倒,繼續機械地揮殺。兩家的號角同時吹響,戰士們如釋重負走向各自的陣地,自有人負責清掃戰場,清點死傷人數。軍醫忙着治療傷患,死去的勇士則集中起來,辨明身份,等待戰後按習俗運回家鄉安葬。
夜幕降臨,營中燃起篝火,戰士們圍在火旁,吃着幹糧,喝着白水,有的竊竊私語,
有的埋頭沉思,有的卻已昏昏睡去。他們已很習慣戰争了,戰争的殘酷,戰争的血腥,戰争的榮耀。此時此刻,所有一切并無實際意義,重要的是盡最大所能活下去。許多同袍死了,許多朋友死了,明天死的會不會是自己?
赫連羽帶了一幹将領将各營巡視一遍,又開會布置好夜間防守和明日的出戰計劃,這才有時間休息,但他卻難以入眠。這不是他經歷的最慘烈的一仗,卻是最沒把握的一仗。
花不都也死了,早年跟他沖殺的老将還剩幾人?當年他從智氏逃回,花不都就跟随他,還有花不哈,虎兒斑,倫多,木卓丁二十多人,後來又有呼雅臺,原辰裏,他們絕大多在他奪取王位前就死了,他快連他們長什麽模樣都忘了。呼雅臺死了,他一直知道那夜放冷箭的是他,卻不想追究,各為其主罷了,而他後來的确是得力助手。他死在白明夷一場預謀,現在花不都也死了,死在白明夷刀下。明天,後天,還會死多少下屬、朋友?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昏昏沉沉睡去。
“羽,羽。”誰在叫他,這樣熟悉,熟悉到心痛。“羽,我在這裏,我想你。”是雲
蕭,為什麽那聲音如此的絕望而哀痛?“羽,我愛你。”赫連羽驚坐起來,夢麽?那樣清晰真切的感覺,怎會是夢?翻身下地,沖出帳外,仿佛打開帳門就會看到雲蕭在月下微笑。
沒有雲蕭,只有凜冽的冷風和深沉的夜幕。赫連羽心一沉,說不上是悲痛還是愁悵。侍衛上來跟随,他揮手讓他們退下了。一人獨自走在寂靜的軍營,寒風送來刁鬥的金石交擊聲,月光照在衣輕不蔽寒的征衣。人們都睡了,刁鬥不會睡,它是軍營的耳朵,月亮不會睡,它是軍營的眼睛。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才會放縱自己思念雲蕭。最初的悲恸過後,他似乎一直不肯接受雲蕭已去的事實,雲蕭怎麽會死?一閉眼她就在眼前微笑,一呼吸滿鼻都是她的氣息,方才更聽到她的呼喚,她怎麽會死。
仔細想想,萬丈懸崖,在任何人都是絕境,對雲蕭卻不一定,她那樣聰明,武功又高,能逃過七殺的出手,又怎麽會那樣輕易殒身斷崖?也許她正等在崖下等待救援,而他幹了些什麽?打贏這場戰争又有什麽好處?徒增殺業而已,雲蕭不會因此回來。
雲蕭,雲蕭,如果你不在,王位權勢又有什麽意義?一切成空。一念及此,心神豁然開朗,忽然有了一個決定。頭頂明星眨呀眨,像雲蕭的眼,仿佛在說:這樣最好。
第二日天明,白明夷收到一份戰書,只有寥寥數字:明日午時,戰場決鬥,一戰決勝負,不死不休。白明夷哈哈大笑,将戰書內容說于部下聽,笑道:“虧他想出如此兒戲的法子,我們還在過家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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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進言,不必理會,徑自發動攻擊,乘其不備,必可見功。白明夷搖頭道:“若沒有防備他就不是草原雄鷹了。”嘆口氣,微微笑道:“以決鬥決勝負雖匪夷所思,近乎兒戲,卻是個好法子。終需有個了結,何必牽連其他無關的人。到最後人都死光了,有什麽好玩的。”
當下派使者回信說接受挑戰,又召集将領細細交代一番。
烏雲密布,從天邊緩緩推移過來,眼看又是一場大雪。太陽躲進雲層,地上驟然冷了許多,冷到人心裏。雙方軍隊近五萬人,卻是鴉雀無聲,連馬的嘶鳴都沒有,只聽得旌旗獵獵作響。雙方主帥決鬥定勝負,雖聞所未聞,但狄族素來識英雄重英雄,骨子裏的熱血豪情,并不因敵對而有不同。有幸見證兩位英雄豪傑的決鬥,關系又是如此重大,人人心中激動不已,為凝重的氣氛平添幾分肅穆。也有人想到兩位主帥為免多增傷亡而想出決鬥的法子,不知有多少人得以保全性命,平安歸家,狄族勇士雖不憚于流血,但對兩位主帥的心地做法也是感念不已。
午時正,雙方胡笳齊鳴,衆軍吶喊助威,驚天動地,太陽也被震得露出一個角。忽然聲音頓止,雙方中軍裂開,衆将環星捧月般将主帥擁了出來。赫連羽一襲黑衣,手捧家傳寶刀,白明夷一身白衫,持的卻是劍,兩人在寂靜中緩步走向中場。各自行禮,白明夷溫文笑道:“我這把劍是南方越國名匠所制,用了最新的冶煉法,劍雖無名,卻是鋒利強韌之極。”赫連羽一臉冷峻,簡潔說道:“家傳寶刀。”
殺氣漸濃,太陽又不見了,旁觀衆軍大氣不敢出。
刀劍出鞘,赫連羽舉刀向天,白明夷斜刃向地,以示對對手的尊敬。一剎那間,兩人同時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熟悉的往事,一起長大,同學同游,不知切磋過多少次,也不知聯手對敵過多少回,現在卻站在生死決鬥場,不死不休,叫人如何不感慨萬千?兩人又同時意識到,對方心神已亂,正是進攻的好時機。
刀劍相擊,多年的友情終于煙消雲散,為王位,為野心,為一個女人。
兩人相交多年,熟知對方的一招一式并應對之法,于是不約而同決定不靠招式,而以快取勝。
身形展動,倏忽相交,倏忽分開,招式快速絕倫,往往不等相擊,又已變招,連着交手五十餘招,刀劍竟未相交一次。
衆人看得目眩神移,目瞪口呆,草原雄鷹果非浪得虛名,白族少主可以與他對敵,自然也是大大了不起的人物。武功較高的将領則辨認着出招變招的來龍去脈,邊為自家主帥擔心,邊映證自身武學,以圖能有寸進。
到了後來,場中只能看到一黑一白的影子來回穿插,如風如電,不時有刀劍的光茫亮起又沉寂。場外衆人武功稍弱的,看得片刻,便覺惡心煩悶,只得低頭,但又不忍離開視線,感覺一有好轉,又盯着場中了。雙方将領也看不真切,連誰占上風都看不出來,只能暗自咋舌。
赫連羽身在場中,只覺身前身後全是白衣劍影,看不清來路去勢,只能憑感覺出招,将一柄刀舞得水火不侵。白明夷也沒有占上風的感覺,只覺黑衣刀光如狂風駭浪,随時可以将他這風雨飄搖的小舟颠覆,只得随波逐浪,乘隙進攻以自保。
不知交手多少招,兩人心意相通,知道這樣比下去,三天三夜也分不出勝負,一齊收手後躍,又上前交起手來。兩人的頭發衣袂無風自動,比的卻是內力。刀劍相擊,不是金石之音,而是沉悶雄渾的鼓音,站在場外聽不真切,心卻随每一次相擊怦怦直跳,抵受不住的人往往跌倒。
赫連羽內力稍勝一籌,白明夷擅于借力打力,堪堪打個平手,誰也奈何不了對方。時間長了,兩人身上都添了無數傷痕,血霧絲絲灑出。不知不覺間天上飄下雪來,兩人內力激蕩,雪花進不得他們周圍,不一刻,以兩人為中心,三丈以外雪花落成了一個圈。
雪越下越大,漸漸成了鵝毛大雪,天色将晚,雖有雪色映襯,遠遠望去,仍顯模糊。兩人身形慢了下來,能聽到彼此的喘息聲,事已至此,比的就是耐力而非其他了。
兩軍的火把點起來,把場地照的如白晝般,一黑一白的人影你來我往,攻擊招架完全不假思索,招式絲絲入扣,不像生死決鬥,倒像是師兄弟在喂招練習,不時冒出一兩計殺招,均被對方有驚無險躲過。
現在的比試不如之前精彩紛呈,眩人奪目,但已到最後關頭,勝負就在頃刻了,所有人都目不轉睛盯着場上一舉一動。全神貫注之餘,無人聽到由遠及近的馬蹄聲。
的确已到最後關頭,白明夷虛晃一招賣個破綻,突然刺向赫連羽心房,赫連羽也不躲閃,橫刀抹向白明夷咽喉,竟是要同歸于盡。兩人出招迅疾,力道十足,世上絕無人能阻止他們雙雙橫死當場。觀戰的人中有人喊了出來。
赫連羽面色平靜,隐約帶些笑意,視而不見已至胸口的利刃,卻仿佛看到雲蕭在虛空裏招手,低念一聲“雲蕭”,心中平和安樂。忽覺對手劍勢一頓,刺入胸壁一分就不動了,而他的刀已切入對方的咽喉。刀入筋肉的沉重感,刀破骨骼的鈍響,血液噴濺的紅光,顯得那樣遙遠,只見白明夷直直望着他身後,狂喜,驚詫,激動,恍然,還有一些不甘。赫連羽一時茫然,就這樣眼睜睜看着不共戴天的對手和相交多年的兄弟倒地不動了。
白明夷仰面在地,望着灰蒙蒙的天和漫天飄灑的雪花,有種大笑的沖動,但喉管被切斷,血液湧出,只能發出一些無意義的咕嚕聲。天地很靜,血向外湧着,聽來像風吹牧草,鴿哨劃空,四肢的寒意慢慢逼近心髒,往事一閃而過,頭腦前所未有的清明。這就是死的滋味?很多人死在他手上,現在輪到他了,很公平,何況他又看到她了,還有什麽好怨的。
她分開人群走出來,火把映着她冰雪般蒼白的臉,她瘦了,也沒有往日慣有的笑容,但真的是她。雲蕭,沒有死,她還活着。心中狂喜,她沒死,然後喉頭一涼,力氣盡洩。為這一刻的震動與疏忽,死的是他,但心中沒有後悔,雲蕭,真的沒有死。
狂喜之餘又感到有些諷刺,他說過羽的弱點是雲蕭,沒想到他因之送命的弱點也是雲蕭。雲蕭,從初見的驚鴻一瞥,就已是不知不覺情根深種,再難忘懷了吧。只是他一直沒有意識的這樣清楚。
費盡全身力氣擠出一抹笑,什麽都比不過羽,真是不甘心。意識漸漸模糊,恍惚中看到一個身影飛奔過來,撲進羽的懷裏,雲蕭,低念着這個名字,就此昏昏睡去。
赫連羽茫然站着,失魂落魄,手足發冷,一直冷到心裏。他殺了他,他真的殺了他,殺了他最好的朋友和最強的對手,也許內心深處他本不想殺他的,但他還是殺了他。他也該一起倒下的,他的劍勢停了一下,所以他還活着。明夷,為什麽?為什麽停手?他在他身後看到了什麽?
遲遲不敢移動,然而終于鼓足了勇氣,緩緩轉身,就看到一個身影飛撲進他懷裏。一時間,已是地老天荒,滄海桑田。
是夢嗎?還是他已經死了?懷中溫暖而纖弱的身軀提醒這不是夢。他發出一聲嗚咽,緊緊抱住了懷中人,仿佛要把她揉進體內。
雪花在他們周圍飄舞,火把的光變得柔和,從四面八方射來,他們的影子變的很淡,幾近透明。兩人靜靜相擁,忘了戰場,忘了飛雪,忘了所有的一切,天地之間,唯餘彼此。
數萬軍馬都被電石火閃間發生的事震撼了,白衣人影倒下,他的衣服與雪同色,他的血卻是那樣紅,那樣多,仿佛永遠都流不盡。不管立場如何,他都稱得上英雄。黑衣人影站着,與失而複得的愛人相擁,忘乎所以,卻那樣和諧,讓人不忍打擾。鐵血情懷,似水柔情,豈非正是草原男兒崇敬的兩樣東西?這種崇敬深烙于他們的血液,遠遠超過了部族之争,權勢之争。
良久,赫連羽仰天長嘯,嘯聲悲怆激越,似在哀悼死者,又似在宣洩激情。雲蕭以嘯聲相和,數萬軍馬一齊吶喊,傾盡心中複雜難言的情感。雪下的更急,很快在白明夷身上薄薄蓋了一層,但他的血怎麽也蓋不住,那樣紅,那樣鮮豔,那樣刺眼。
紅梅俏立枝頭,綻放幾許幽香,數日前的積雪沒有化盡,壓在盤曲的枝幹,紅白交映,狠狠刺在他心上。姐姐臨別贈衣,白絲長衫,衣襟上一枝紅梅,他知道那不是紅梅,是姐姐的血。過了這些時日,血跡已黯淡,不比初時鮮豔,但他的心中的那一抹觸目驚心的紅卻是彌久愈新。
姐姐,誰使你流血,我要他用十倍來還。
“毋恤。”伯魯走近,輕聲相喚,“讓你久等了。”毋恤轉首笑道:“大哥,何必跟我這樣客氣。”伯魯面色凝重,沉聲道:“剛剛接到消息,代王赫連羽在雲蕭抵達後推遲了婚期。”抑不住心中怒火,一掌擊向身旁梅樹,“那個野蠻人,那個殺人魔王,當初我該不惜一切阻止這樁婚事的。”
毋恤眼中刀鋒般銳利的殺氣一閃而滅,略一沉吟,微笑道:“代趙路途遙遠,又沒有完善的情報網,消息傳遞多有阻隔和差錯,婚禮早已舉行過也說不定。”伯魯愕然:“你不恨赫連羽?”
毋恤望向遠方,淡淡地說:“我不恨他,只不過要殺他而已。”話題一轉,“大哥,父親明日去常山祭山,會有什麽文章?”伯魯驚訝于毋恤的冷靜自持,又有些憐惜,不再多言,沉吟道:“不确定,可能與世子歸屬有關。”
天還未亮,就有人來為雲蕭梳妝打扮,沐浴,淨面,撲粉,畫眉,塗唇,梳發,穿繁複的禮服,稍有不妥就得返工。天光大亮好長時間,新娘的造型才算正式完工。雲蕭一直保持良好的态度和完美的笑容,但笑容早已僵硬,渾身上下快要散架了。
銅鏡中的女子明眸皓齒,綠鬓如雲,膚若凝脂,唇似點漆,眉心一點嫣紅,更襯的她清麗脫俗,仿若不食人間煙火。而最令她增色的并非胭脂水粉,卻是眼角眉梢自然流露的欣喜和嬌态。
幽蘭侍立在旁,忍不住贊道:“王妃真美,比天仙還美。”雲蕭一笑不言。董玉随紀瑕走了,如果她在,會是怎生熱鬧?看着鏡中那身狄族婚服,心中有些空落不着邊,真的要嫁了,嫁在異族的國家,與故國家人徹底斬斷,以前她不在乎,可是現在——她愛上了羽——多了牽絆,也就多了風險。她和羽兩心相知,但兩人可以在未知的旅途上一起走多遠?手指觸到袖中玉簪,紛亂的心思安定了一些。
“雲蕭,這發簪是我親手雕制的,白玉無暇,中有一點嫣紅,是我的心。今生今世,你都替我保管吧。”羽的心,一生一世,既使是冒險,也值得期待。微微一笑,将玉簪插上發髻。
外面鼓樂齊鳴,一天繁瑣擾人的禮儀開始了。
雅樂聲中,趙簡子身着吉服,登臺祭山。獻祭禮,念祭辭,跪拜禱告,香煙缭繞,雅樂低回,氣氛格外肅穆莊嚴。
禮成,趙簡子起身,環視仍跪在地上的諸子,肅容道:“我在常山上藏了一樣寶物,你們各自去找,得寶者即封為世子,天命所歸,他人不可再有異議。”諸子叩首,齊聲道:“兒臣明白。”趙簡子微微颔首:“戌時之前回來複命。去吧。”
大殿之上,獸煙渺渺,赫連羽的心也似在雲裏霧裏,觀禮的群臣,侍立的宮人,都遠在千裏外,隐在雲霧中,他眼中只有雲蕭。
絕世的女子面覆輕紗,身着紅服,一步步走上殿來,一步就有一樣的風情,觀禮衆人呼吸一滞,待見到王走下殿來,與王妃在殿中央相遇,牽手,不由得歡呼出聲。
赫連羽拉雲蕭登上石階,坐上寶座,接受衆人參拜,鼓樂聲又起,平正肅穆,卻不掩歡樂之意。
兩人登上宮城樓頂接受百姓朝賀祝福,下方黑壓壓全是人,擠得水洩不通,他們一出現,百姓放聲歡呼,拼命向前擠,雖有些失控,卻是出自真誠。雲蕭微微笑着,忽然嘆息低語:“紀瑕和玉兒終究不肯來參加我的婚禮。”赫連羽笑道:“你看那邊。”
人群外,紀瑕和董玉正向他們招手,董玉拼命搖臂,又跳又蹦,紀瑕則含笑凝望。雲蕭眼神一亮,臉上泛出光彩,紀瑕是母親一族唯一的幸存者,可算是她表哥,而董玉一直視她為姊,她也将她看作妹妹,他們能來看她,心中喜悅不比尋常,而紀瑕走出多年前的往事,董玉得到完滿的歸宿,更讓她衷心歡喜。赫連羽心意相通,伸手握住她的手,兩人相視而笑。
朝賀完畢是各種各樣的表演,歌舞,角力,雜耍,賽馬,一項一項看完,回宮擺宴。宮中院落處處有酒宴,處處歡聲笑語,狄人好飲善飲,值此盛典,又全是宮中美酒,自然呼朋喚友,開懷暢飲。一片熱鬧嘈雜中,無人注意王與王妃悄悄退出了。
來到思雲閣梅林中的小亭,嘈雜聲被隔絕了,空氣寧靜清新。赫連羽倚柱坐在欄杆,将雲蕭抱在懷裏,柔聲道:“累不累?”雲蕭笑道:“不累——是假的。想想還是你聰明,兩次推脫這種苦差事。”
赫連羽目光一閃,沉聲道:“你在怪我推遲婚期?你說過要報複,難道還嫌報複的不夠深,不夠重?算我服了你,千萬放棄這念頭吧。”
雲蕭眼波流轉,瞥了一眼他花白的頭發,眼神溫柔而沉痛,微笑道:“推遲婚期且揭過不談,你一夜白頭,一心求死,可知當我知道這些,全身血液幾乎停滞倒流,因為你的傻,讓我陷入絕望的痛楚,你說該不該罰,該不該報複?”
赫連羽手一緊,卻笑道:“罷了,你總有說不完的道理,我向你說對不起。”聲音轉而凝重,一字一頓地說,“對不起。”
雲蕭把臉埋進他胸前,低聲道:“我們之間不需說對不起,我只要你記着,不論何時何地何種情況,你都要保護好自己,否則就是害我心痛,我會恨你。”良久,頭頂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我答應你。”
雲蕭擡起頭,一臉燦若春花的微笑,赫連羽一陣恍惚,忽然聽她說道:“那是今後的約定,現在我可要報複一次。”赫連羽大駭,信不過自己的耳朵,眼睛發出懷疑的光。雲蕭見他提防的模樣,嫣然一笑,伸手扳下他的頭,以唇相迎。赫連羽先是一愣,然後反應過來,變被動為主動,唇舌交纏,訴不盡柔情密意。
半晌,赫連羽勉強拉正身子,幫雲蕭整整淩亂的衣裳,聲音被情欲灼燒的低啞而有磁性:“如果你不反對,我強烈建議提前過我們的洞房花燭夜。”雲蕭的臉被他熾烈的目光灼的通紅,一雙星眸一眨一眨,郝連羽的頭又開始暈了,忽然懷中一空,雲蕭已在亭外,朗聲笑道:“只怕由不得你,還有好多儀式要進行呢。”轉身跑遠,留下一路笑聲,震落樹上積雪,也留下呆坐的赫連羽,獨自消解他的欲望。他的妻子,不是淑女,不是天女,卻是個妖女,赫連羽搖頭苦笑,遇上她,還能有什麽法子?
常山頂上積雪常年不化,寸草不生,動物也近乎絕跡,本是生命禁地,但此刻竟有人臨風獨立,遠眺北方。風勢迅疾,寒意逼人,仿佛随時會把他吹落山頂,屍骨無存,他卻恍若未覺,只癡癡望着北方,望着山下的草原,望着想象中的無棣城,望着那個心心念念的女子。
常山尋寶,有人在山腳山腰尋出玉璧寶劍什麽的,找到的人歡天喜地,沒找到的眼紅心熱,起了好些紛争,大哥留在山腰掩人耳目,他卻一路尋上山頂。
對于父親這樣雄才大略的人,什麽才稱得上寶物?不會是一般所謂的寶物,但會是什麽呢?他一次次問自己,希望能找到頭緒。直覺感到答案在山頂,上來才發現,山頂什麽都沒有,只有皚皚的白雪,漠漠的雲,灰蒙蒙的天和呼嘯而過的冷風,這裏能藏下什麽寶物?
山風吹動他的白衫黑發,吹過他沉淨如水的面容,卻吹不冷他心中火熱的情懷。姐姐,如果你在身邊,我何必煞費苦心争這世子之位,就是做天下共主我也不稀罕。
這裏沒有寶物,卻離姐姐近了許多,由此下山,就是一馬平川的草原,無棣城快馬數日可到。一時間,恨不得立時插翅飛到姐姐面前。忽然心念一動,眼眸一沉,若有所思,不一刻,沉靜的臉泛起笑容,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什麽才算父親眼中的寶物,答案只有兩字:天下。
趙簡子挨個看帳下肅立的兒子們,有的拿着古劍,有的捧着玉璧,有的分持一具銅鼎,有的空手,帶着身上的傷痕,臉色悻悻然。嘆口氣,揮手讓他們退下。帳中留下的還有兩人,伯魯和毋恤,兩人手中空空,态度從容。
趙簡子望向伯魯,不動聲色問道:“你可找到寶藏了?”伯魯恭聲道:“是的,父親。常山風景秀美,山勢奇崛,本身即是寶物,用來修身養性,最是适宜。”趙簡子眼中微微泛起失望,澀聲道:“既然你喜歡田園風光,就把常山賜你做采邑。”
伯魯謝恩退下後,趙簡子轉頭盯着毋恤,目光冷厲,氣勢逼人,毋恤保持着肅立姿勢,不失禮,不畏懼。足足過了半盞茶時間,趙簡子冷聲問道:“你找到寶藏了?”毋恤恭聲道:“是,父親。”趙簡子神色稍轉溫和:“說來聽聽。”
毋恤不卑不亢,款款而談,聲音沉靜清冷,卻從此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從常山頂上看代國,沃野千裏,一馬平川,只要派一只勁旅越過常山,代國盡在掌中。”
“好,代國就當是送你初做世子的禮物吧。”
月已升至半空,狂歡仍在繼續,赫連羽讓衆人自便,自己向寝宮走來,雲蕭等的不耐煩了吧?微微酒意湧上,也帶起心中柔情無限。寝宮附近悄無人聲,裏面卻燈火通明,雲蕭在做什麽?
急切而惶恐地推開宮門,忽然愣住了,酒意全無,沒有人,一個人都沒有,窗戶大開,風吹帷帳輕輕飄動。全身驟然緊繃,心提的老高,閃電般将宮內各處搜查一便,放聲大喊:“雲蕭,雲蕭。”空室無人回應,只有紅燭輕搖,流下紅淚。
幾個人走了進來,赫連羽猛回頭,卻是幾個侍女,被他淩厲而滿是殺氣的眼一瞪,顫顫跪倒在地。赫連羽強抑恐懼和不耐,沉聲問道:“王妃呢?”為首一個侍女說道:“王妃她……”
赫連羽雙手握拳,冷哼一聲:“她怎麽?”侍女一驚,咽下一口唾沫,鼓足勇氣道:“王妃說讓王去找她。”
思雲閣黑沉沉的,王宮雖大,她最可能待的就是這裏,而他第一個找的也是這裏。赫連羽暗嘆一口氣,雲蕭心思真多,新婚夜還玩什麽捉迷藏游戲,他已經有所預感婚後生活是如何悲慘了。
經過梅林,想起那個喝菊花茶的夜晚,提步走了進去,幽香萦繞身周,讓人有脫俗忘塵之感。黑暗中有人輕笑一聲,火光一閃,四周亮了起來。
小亭就在前方,水晶燈柔和的光暈中,一個紅衣女子亭亭玉立,櫻唇輕啓,聲音清宛:“陛下大駕光臨,雲蕭恭候多時了。”
小幾上竹爐竹扇紫沙壺青瓷杯與那夜一樣擺設,然而境相似,情不同,上回真真假假,針鋒相對,這回卻是實實在在,兩心相映。
茶沏好後,雲蕭拉赫連羽一起在桂樹下跪下,傾盡杯中茶。雲蕭禱告道:“娘,你臨走時說要我幸福,現在你終于可以安心了。”赫連羽無言,只緊緊握住她的手,好似在宣告一生都不松開。兩人同磕三個頭,月光從枝杈瀉下,溫柔地披在他們身上,像是母親的回應與祝福。
回到亭中,雲蕭舉杯笑道:“羽,漫長餘生,惟有你我共飲菊花茶。這且算是個開始罷。”水晶燈下,紅衣素手,笑語盈盈,伴着青瓷杯中淡雅的花,赫連羽不由得癡了。一癡之間便是一生。
是結局也是開始,人生路漫漫,還有許多驚風密雨,生離死別等在前方,但得兩心相知,何懼風雨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