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別離
作者有話要說:
小小一個山坳,飛禽走獸早已銷聲匿跡,深藏窩巢洞穴,天地間唯餘寒風呼嘯聲,雪落沙沙聲。萬籁俱寂中,有人深一腳淺一腳爬上山頂,向着一個冰雪雕塑走去。
“紀先生,還沒有訊號,會不會出什麽差錯?”來人二十出頭,一身戎裝,臉龐精悍中帶些稚氣。他望望風雪中的無棣城,再回望山坳中的那幾十頂帳篷,毫不掩飾內心的憂慮。這些人都是族中最優秀的勇士,這點風雪當然難不倒他們,但是來了五天了,傳進去消息已有三天,一點回音都沒有,約定的訊號也沒有出現。再等下去,且不說被人發現,那大不了拼死一戰,狄族勇士決不畏懼,最怕趕救不及,婚禮一成什麽都完了。
那冰雪雕塑回過頭來,目光炯炯,頭發眉毛上結了厚厚的霜花,臉凍得鐵青,卻有着說不出的自信與堅毅。他沉聲道:“一定會有的,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難倒她。”忽然目光一凝,“如果到晚間還沒有訊號,我們乘夜殺進城去,一死而已。”來人熱血上沖,低喊:“好。紀先生,我學過漢語,知道中土有句話叫做士死為知己,我們狄人也可以為恩人水裏來火裏去,一死而已。”紀瑕一笑,忽然轉頭,天邊火光沖天,黑煙滾滾,正是無棣城的方向。
白明夷也看到了火光,派人回去提醒赫連慶嚴加防範,他則繼續帶人追蹤。不久前發現開始的蹄印旁出現另幾個較重較深的印跡,是接應的人還是刺殺的人?十有八九是後者,否則會分開走以迷惑追蹤者。雲蕭騎術不精,又是這樣的風雪天氣,如何擺脫追殺。雲蕭,你千萬不要出事。
将至寧河邊,雪地上出現一灘血跡,周圍足跡駁雜混亂,白明夷心猛地停跳,手足發冷,勉強鎮定下來,下馬查看。斷斷續續的血跡通到河中冰上,中斷,河中央薄冰破開一片。一抹紫色印入眼簾,從人小心翼翼從破口處取回,是一段衣帶。雲蕭,雲蕭就這樣走了?白明夷緊緊攥住那段衣帶,腦中一片空白。
“着火了,着火了。”外面鬧哄哄的,董玉卻沒心情理會,也沒辦法理會。她被關在房中多日,飲食起居與以前無異,侍女們也很和氣,只是悶得發慌。一時沖動頂撞了雲姊,沒一會兒就後悔了,雲姊一定有她的理由,怎麽可以懷疑她?本以為雲姊關她只是說說而已,不想一關就是好幾天,一次都不來看她。雲姊的心思太難猜,她真的要嫁白明夷嗎?她要關她到什麽時候?關到死嗎?想到死,就想到紀大哥,白明夷說赫連羽全軍覆沒,她卻堅信紀大哥不會死,就算天地俱毀,紀大哥也會平安。她能忍受寂寞無聊過這麽多天,也正因為相信這一點,紀大哥會回來救她,一定會。雲姊變了,她還有紀大哥。外面突然靜了下來,真奇怪。
雲姊昨天來看她,說了些奇怪的話。“玉兒,我答應董世伯照顧你周全,總算沒有食言。”她輕撫她的臉,語氣輕柔,眼睛裏卻有她看不懂的東西,“你受苦了,不過再等一時,你會等到幸福。”當時她恍恍惚惚如墜夢中,等她清醒,雲姊早走了,仿佛從未出現。直到現在,她仍是不敢肯定,昨天雲姊真的來過,還是只是她的幻覺或夢境。
忽然房門開了,冷風挾着雪花沖進來,正欲呵斥,擡頭卻愣住了。門口站着一人,衣服破舊整潔,臉上挂着漫不經心的笑容,一雙眸子卻深邃銳利,更帶些喜悅和熱烈。這也是夢嗎?
雲蕭沒有死,這個認知讓白明夷的意識恢複運轉,手下注意到現場共有五匹馬的蹄印,分五個方向奔出,其中兩匹馬的蹄印較淺,也就是說,掉進河裏的是殺手之一,雲蕭制住殺手,故布疑陣,騎馬逃逸了。
白明夷眼睛發亮,關心則亂,所以上了一次當,但是不會有第二次。淺的蹄印向相反的兩個方向延伸,雪地上殘留着幾根細毛,由此可分出雲蕭的馬和殺手的馬,白明夷沿着殺手的馬的方向追去,雲蕭體重雖輕,但載人之馬蹄印的深淺和蹄間的距離,到底與空載的馬有所不同。到一座山下,蹄印折而向南,沿着山腳遠去。白明夷将手下分成兩組,一組沿山腳追去,一組随他上山。山路陡峭,人跡罕至,他很快在雪地上發現一個淺小的足跡,其後或遠或近,總能發現這足跡,上面薄薄一層雪,顯見剛過去不久。白明夷一邊施展輕功,一邊小心繞過雲蕭布下的陷阱,辨明她真正的去向,過了兩個時辰,身後手下跟得上來的只有寥寥幾人,白明夷也自覺真氣流轉不暢,不由得放緩腳步,反正循着雪地上的足跡,不怕她遁到天邊。
轉過一個山坳,前面不遠是一處斷崖,一個紫衣白裘的女子立在崖邊,望着斷崖出神。聽到有人來,她緩緩轉身,微微笑着,輕柔的聲音穿過重重風雪,清晰傳來:“勞各位大駕,雲蕭等候多時。”一時間,風更猛,雪更烈,幾個刀頭舔血的漢子都呆住了。
雪花入掌即化,化成晶瑩的水滴,是蒼天的淚嗎?白衣少年立在林間,癡癡出神。“雪花有幾個花瓣?”一個清宛的聲音響在耳邊。“一個,二個 ,三個,呀,化了。”童稚的聲音充滿不甘,“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五六,有六個花瓣。”笑聲響起,響徹林間,積雪簌簌落下。
姐姐,白衣少年輕輕念着,睫毛上的雪化了,模糊了視線。忽然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傳進林來,由遠而近,不是幻覺,有人闖進來了。少年迅速放下手來,回複了平日裏溫文中帶些冷然的神态。一團毛茸茸的東西一路滾到眼前,是一件厚重的皮裘,皮裘中探出一張稚氣卻清豔的小臉,一雙黑眼珠滴溜溜亂轉,看到白衣少年,眼神一亮,驚喜道:“毋恤哥哥,原來你在這裏,堆雪人嗎?”
何華英,他的未婚妻。晉國年高德劭,最受人敬重的大夫何伯邵見過他一面後,就把年僅九歲的孫女許配給他,父親樂見其成,他自然也不會拒絕這個可以提高聲望,得到強助的聯姻。只等她十五及笈,就正式迎娶過門。回憶被她打斷,自是不悅,但眼前的小臉有着姐姐的彎眉,恍惚間脫口而出:“雪花有幾個花瓣?”
“六個,我數過,毋恤哥哥,我說的對不對?”小女孩的聲音充滿得意,一如當年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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毋恤長大後,有了想要守護的人,就會忘了姐姐啦,溫宛的聲音滿是笑意,帶着一絲寂寥。當時他怎麽說?不,我想守護的只有姐姐。姐姐微笑不語,似乎在笑他的幼稚天真,眼神卻透出濃濃的寵溺。看着眼前純真的笑臉,他勾起一抹冷笑 ,不過是個小女孩,不過是政治的籌碼,他怎麽會由她想到姐姐?
忽然聽她說道:“毋恤哥哥,你笑的真好看。”毋恤臉上笑意更濃,原來不僅是個小女孩,更是個其蠢無比的小女孩,竟然分不出冷諷的笑與真誠的笑。懶得理會,轉身向林外走去,寒風送來身後的笑語:“我喜歡毋恤哥哥的笑,我喜歡毋恤哥哥。”
毋恤停了一下,又向前走去。喜歡他?那就是她的不幸了。
斷崖邊,崖底的風吹上,将雲蕭的頭發吹散,四下飄揚,她伸手捋順,撥開遮擋視線的一绺長發。黑發玉手,紫衣白裘,還有白裘上點染的斑斑血跡,在茫茫遠山,飄飄大雪的映襯下,構成一幅美絕人寰驚心動魄的圖畫。巧笑倩兮的女子俏生生站在崖邊,仿佛弱不禁風,随時會被吹落崖下,衆人都暗暗為她捏一把汗,不敢輕舉妄動,貿然上前。
“雲蕭,跟我回去,我是真心喜歡你。”白明夷上前一步,言辭懇切。
雲蕭一笑:“喜歡我還是喜歡趙氏之女代表的晉國與趙氏的實力?或者喜歡真命天女帶來的人心?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麽要背叛,羽不是你從小到大的好朋友嗎?”
“不是背叛,”白明夷不做無意義的解釋,直接回答後一個問題,“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羽請我出面主持國政的時候,我就說過,我這樣的人,決不會甘心久居人下,我到他身邊,盡心輔佐,但如果他露出弱點,我會乘虛而入,取而代之。羽決定冒險,将我帶到無棣城。我們是好朋友,好搭檔,更是好對手。只有羽這樣的人才值得我效忠,也只有他才配的上我出手。”
“他的弱點?”忽然停口,這問題顯而易見。白明夷替她說了出來:“他的弱點就是你。”一個人有了感情,仍可稱為英雄,卻成不了霸主,郝連羽推遲婚期,以身擋箭,倉促讨伐赤族以至中伏被圍,都有因為她而感情用事的成分,人人都有弱點,甚至不只一個,但身居高位者,一個小小的弱點就足以使他功敗垂成,身死名裂 。但是否也正是這種不顧一切的感情使雲蕭被吸引乃至深陷呢?
雲蕭默然片刻,問道:“明知我是弱點還要娶我?”
“你是天地間最配的上我的女人,我們兩人聯手,握在掌中的絕不止代國。同樣理智的兩人,誰都不是彼此的弱點。”
雲蕭望着那雙被野心和權勢燒灼的眸子,笑道:“我們的确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但我沒有你那樣強烈的野心,天下于我毫無意義。你堅持要娶我,用不了多久就會後悔。”
“不試過怎麽知道?”白明夷說了這許多話,已感不耐,“雲蕭,你先離開崖邊。”
“你沒有用我身邊的人威脅我,還親自追到這裏,足感盛情,我記下了。無論如何,你是值得相交的朋友,也是值得尊敬的對手。”
雲蕭淺淺一笑,雲淡風輕,飛雪不驚,“送你一句話,你确定羽真的死了?人心最是難測,請多保重。”話音未落,向後退一步,翻落斷崖。
白明夷沖到崖邊伸手去拉,卻只得一件白狐大氅,上面斑斑血跡宛若盛開的紅梅,觸目驚心。向下望去,山風卷挾着雪花,煙霧迷蒙中,隐約看到一抹紫色向崖底飄落。腿一軟,跪在崖邊。如果是羽,一定會跳崖追随,但他不是羽,做不來那樣決絕,也不會為一個女子,哪怕是深愛的女子放棄他的理想,權勢,他的一切。雲蕭,因為這些,你選擇了羽?用死亡來選擇,的确是無可更改的結局。
如此美麗聰明,又如此狠絕的女子,白明夷手捧大氅,悵然若失。雪落無聲,風過不留痕。
一聲長唳劃過天際,一只黑鷹穿破雪幕盤旋而下。
紀瑕帶領黑族精兵趁亂入城,救出公孫伯儒,挾持赫連慶,控制了局勢,城中貴族和軍隊不明實情,保持中立。白明夷合上羊皮紙,決定馬上回城,只要能救出赫連慶,合兩人聲威實力,足可與紀瑕、公孫一戰。
正要舉步,山角處沖出一個人,到了近前,單膝跪地,呈上一份急報。白明夷看了,臉色大變。赫連羽與智瑤結盟,赤族新任族長求和,宣布效忠赫連羽,赫連羽正在回城途中。
白明夷愣了半晌,放聲大笑,罷了,這一局輸的徹底,但能贏得起,自然也輸得起。回首望向雲霧缭繞深不可測的懸崖,如果沒有她,他不會輸的這樣措手不及,無回手之力,從她出逃,不,從派紀瑕随軍,她就在布局,他一路追蹤,識破她種種花招陷阱,其實正是一步步深入陷阱。為引他離開無棣城,把人心感情當籌碼,甚至搭上自己性命,狠到極點也絕到極點,讓他心服口服。只是,雲蕭,為羽如此,值得嗎?
無棣城經大驚大亂大起大伏,終于安定下來,英明神武的王班師回城了。赤族新任族長赤峰鳴宣布效忠王室,一向與王室不甚親近的黑族派兵幫助平定叛亂,王族得到前所未有的臣服,而王更是得到人們的由衷贊頌。亂臣白明夷逃回白族,妄想據兵自立,人們嗤之以鼻,王軍一出,什麽樣的抵抗也不堪一擊。人們紛紛要求讨伐白族,為在宮變中失蹤的王妃報仇。
赫連羽靜靜坐在窗前,望着桌上幾樣物事,一件帶血的白裘,一塊破碎的紫綢和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他回城時,紀瑕帶着這三件東西來見他,他回來的太晚,雲蕭掉落懸崖已三日。接到白明夷派人送回的白裘後,紀瑕曾帶人去斷崖尋找,他冒險沿繩索爬下一段,發現了插在岩壁上的匕首,又在一棵松樹上發現了一塊破碎的衣料,想來她掉落後,曾想自救,卻終于徒勞。紀瑕又向下一段,再未發現痕跡,而崖底仍是遙不可及,只得放棄。
赫連羽已忘了見紀瑕的情景,忘了紀瑕的歉意和董玉的眼淚,忘了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忘了怎樣走到這房間,忘了白天與黑夜,忘了他自己是誰,甚至,有一刻,他忘了雲蕭。
如果真的可以忘記一切,如果可以痛哭失聲,如果可以長嘯悲號,如果心已碎淚成灰,也許痛苦可以減輕,但他只是靜靜坐着,任由排山倒海的痛淹沒全身。心并未因承受超越極限的痛變的麻木,反而越來越敏感。
每一次呼吸都帶來揪心的痛楚,心跳越來越快,眼前一切開始旋轉模糊,天地靜的可怕,只有屋角沙漏的沙沙聲格外清晰。要死了嗎?不,他不能死。反掌擊在胸前,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噴在面前的白裘,與先前的血跡相映,觸目驚心,然而神志終于恢複。
雲蕭說:羽,我等你。雲蕭說:我可以為毋恤而死,卻是為你而生。雲蕭說:我要天下做什麽,我只要你。雲蕭說:我要收藏你的笑,等我們發白齒脫時攜手看斜陽。雲蕭說:我是沒有家的,你也沒有,我們在一起,彼此才有家。雲蕭說:我不是代國的王妃,只是赫連羽的妻子。雲蕭說:我不會離開你,不會背叛你,我在你身邊。雲蕭說:漫長餘生,唯有你我同飲菊花茶。雲蕭說:不管你有什麽理由,當衆辱我,我必報複……
又是一口鮮血噴出,雲蕭,還不到十年二十年,你就來報複我了嗎?你真的這樣恨我?“羽,我等你。”“羽,我等你,我等你,我等你……”雲蕭,你騙我,你騙我。
猛然發現,那一幕幕出生入死,甜蜜沖突都已淡去,連那張絕世容顏也模糊了,只記着她的一回眸,一蹙眉,一揚發,一眨眼,淺淡的笑容,低柔的嗓音,白玉雕成的手上,陽光在跳舞。她趴在他胸前,淚濕重衫,卻說沒有哭。雲蕭是從來不哭的,唯一一次是在山谷遇刺,等他平安醒來後。雲蕭,你把最珍貴的眼淚給我,我拿什麽還你?你在崖底,會不會冷,會不會害怕?雲蕭,雲蕭……
一天一夜後,赫連羽走出房門,平靜地宣布:“三天後,出兵白族。”焦心等候的人鴉雀無聲,陽光下,他們的王挺拔依舊,氣勢不減,只頭發花白了一多半,白發夾雜在黑絲中,閃閃發光,格外刺眼。一夜白頭。
赫連羽走到那幾株白梅下,摘一朵放在鼻端,清香撲鼻,像雲蕭的氣息。明夷,發動宮變我不怪你,可你不該牽連到雲蕭,我與你的争鬥,不死不休。
三天中,赫連羽安撫人心,收拾殘局,安排出征事宜,有條不紊,果斷明快。宮變中受脅迫和被隐瞞的人一律不追究,叔王赫連慶以體弱多病為由提出退隐,赫連羽沒有挽留,只宣布由赫連慶之子赫連路承襲爵位。樓煩送小王子歸國的人馬聽聞赫連羽回城,送上謝辭,不再前行,赫連勒仍回樓煩。關于出兵,民衆熱情高漲,黑族,赤族均派兵襄助。
赫連羽忙碌而鎮靜的背影後面,有幾雙充滿憂慮的眼,白族久攻不下還好,一旦戰事結束,赫連羽的命也要走到盡頭了吧?公孫伯儒念着紅顏禍水的古訓,一籌莫展。紀瑕卻只靜靜看着,不發表任何看法。
寒風吹過,吹落幾朵白梅,落到樹下的白衣男子身上,月光流瀉,将疏梅的影子描在他的臉和衣裳。他似乎毫不在意周遭的一切,時不時舉起酒袋灌一口。
“紀大哥。”不知偷偷站了多久的黑影終于出聲相喚,聲音嘶啞,帶着怯意與羞澀。見他恍若未覺,不聞不問,黑影忍不住走到月光下來,眼睛紅腫,面上淚痕宛然,正是董玉。走到近前,她咬緊下唇,不知該說什麽好,瞥一眼地上散亂的酒袋,鼓足勇氣,求懇道:“紀大哥,不要再喝了,明日還要出兵。”
紀瑕淡淡應道:“出兵歸出兵,喝酒歸喝酒,有什麽相幹?”“你醉了。”“能大醉一場也是好的,可惜我越喝越清醒。”轉過身來,臉上滄桑愈重,一雙眸子卻明亮若星,果然絲毫不顯醉态。董玉被這雙明亮發光的眸子一望,心猛跳幾下,臉熱的發燙,手足無措。雲姊生死未明,她怎麽可以這樣?想轉身跑開,兩只腳卻立地生根,一動不能動。嗫喏道:“紀大哥。”
紀瑕見她如此,心下暗暗嘆息,柔聲道:“玉兒,夜深露重,你早些回房,免得着涼。”董玉怔怔望着他,忽然一跺腳,恨聲道:“你們這些人,真讓人不明白,心裏難過的要死,還要裝做若無其事,赫連羽這樣,你也這樣。”紀瑕被她說的一愣,無話可答,輕笑道:“你真多心。”董玉一把奪過酒袋,說道:“你喝再多的酒也不能把雲姊喝回。”眼圈一紅,低聲道,“你只知為雲姊難過,可知我——會為你心痛。”
冷月無聲,董玉一時沖動表白心意,話出口就已後悔,拼命咬着嘴唇,垂首望地,恨不得有個地縫鑽進去。良久,聽他笑道:“再咬下去,嘴唇要破了。”她的頭埋得愈低。
銀色月光照着嬌态畢露,滿面紅霞的小姑娘,更顯楚楚動人。真是個小姑娘,天真,純潔,善良,樂觀,像一道清澈見底的小溪。溪水緩緩流過心田,洗盡歲月的滄桑痕跡,記憶中那場血腥也淡了不少。這,也是雲蕭預料中的嗎?
雲蕭,他真的在為她難過?那樣的絕世女子,叫人如何忘懷?他的心升騰起一股火焰,不覺自言出聲:“戲弄人心人情,罔顧他人的感受,這就是你要的?跳崖,恩怨就能一了百了?”忽然見董玉詫異地望着他,遂閉口不言,愛恨交加的火焰化作滿心的溫柔與憐惜,人生匆匆數十載,旦夕禍福,變幻莫測,更要珍惜眼前人。
一念及此,脫口道:“玉兒,跟我走吧。”董玉眼睛圓睜,驚道:“走?”“難道你要留在代國做下任王妃的侍女,或者回晉國嫁人?”董玉愣了半晌,終于明白他話中深意,一臉不可置信,結結巴巴道:“紀大哥,我……你……”紀瑕笑道:“你不信我的誠意,我可以發誓。”董玉急急搖頭:“不不,紀大哥,我信你,我跟你走。”縱身撲入紀瑕懷中,紀瑕含笑抱緊她。
“紀大哥,你要走?去哪裏?”“我本就是個流浪的散人,為一個賭約來到代國,雲蕭一走,代國的政權更疊與我何幹。四海為家的日子不适合你,我們找個安靜地方住下,好不好?日子會比現在清苦,但我會努力賺錢養家。”“浪跡四海也好,日子清苦也罷,我都跟着你。可惜雲姊看不到,否則她一定會為我高興。”“總是不肯相信她就這樣輕易死了,走之前,我要再搜索一回,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好,我幫你。我也不相信雲姊會死,她那樣年輕美貌,聰明能幹,老天怎麽會讓她死。”
夜深沉,風嗚咽,月本無心,有心人見了,才賦予她種種不同面貌特質,幾家歡喜幾家憂。白明珠舉首望月,月也冷冷望着她,如旁人的眼。她是逆臣白明夷的妹妹,更是害死王妃的幫兇,自然人人都沒有好臉色,但為什麽無人正視她的感情?
她一直對自己說,她沒有錯,錯的是那個女人,她錯在出現吸引所有人的目光。現在她死了,她才有機會靜下心想一想,錯的到底是誰?
二哥,她的親哥哥,想地位權勢,想娶她為妻,惟獨沒有想到她這個小妹,宮變失敗,自己跑了,留下她不聞不問。羽大哥是她從小的偶像和愛戀,他眼中卻從來沒有她的存在,這次她派人截殺那女人,他也只是将她拘禁,而不屑進一步理會。人們痛恨她倒還罷了,但他們都不在乎她,不理會她,不把她放在眼裏,甚至将她徹底忘懷,這讓她無法接受。她沒有錯,錯的是那女人,她甚至用死來讓羽大哥再也忘不掉她,真是無恥之極。如果她死了,人們也會記住她嗎?如果死可以讓羽大哥記住她,她心甘情願死在羽大哥手上。
透明清冽的酒液閃着紅光,如血,卻不知是誰的血。白明夷凝視鮮紅的波光,若有所思。精心策劃的棋局一敗塗地,除了未料到智瑤的變故,雲蕭入局也是慘敗的一環,如果不是她伏下紀瑕這一棋,如果不是她舍身誘他出城,他未必會輸這麽快,這麽徹底。想着那個紫色身影,忽地泛起一抹冷冷的笑意,雲蕭,你善于利用人心,玩弄人情,卻恰恰忽視了羽的感情。你一死了之,羽會憤怒欲狂還是心喪若死?以他的性子,外表也許無礙,內裏卻不知受創多重。心灰意冷的羽,能支撐多久?
陰雲密布,朔風席卷,矛戈林立,旌旗招展,沉重的氣氛壓得人喘不過氣,但心中又為能見證和參與這儀式場面而興奮。三萬勇士身着戎裝,站的筆直,一動不動,連咳嗽都一聲不聞。只待王檢閱完畢,這些勇士就要開赴戰場,刀山火海,毫不退縮。
赫連羽面色冷峻,不露喜怒,只眼中迸出一絲光芒,這些大好男兒無敵精兵都是他一手帶出的,他們以他為榮,他以他們為傲。重申軍令後,他一揮手,正要落下,結束檢閱,忽然隊列後面一陣擾動,不一刻,有兩人被帶了上來,一男一女,卻是營門守和白明珠。
赫連羽冷冷望着兩人,眼神鷹隼般銳利,營門守啪地單膝跪地,朗聲道:“屬下失職,未能阻攔郡主,願一死謝罪,以正軍威。”赫連羽微一點頭,營門守被帶了下去,片刻後有人呈上帶血軍刀以明正身,赫連羽這才開口:“奠恤他的家人,以陣亡殉職計。”
一雙充滿寒氣煞氣的眼望向白明珠,白明珠臉色煞白,冷汗直冒,勉強控制着不尖叫出聲,低低說道:“羽大哥,我害了你心愛的王妃,又闖營門犯了你的軍令,你殺了我吧。”
赫連羽額上青筋一閃,冷哼一聲:“要我殺你,你還不配。你回白族和白明夷說,讓他洗好脖子等着我的寶刀。”白明珠還想說什麽,早被人拉下臺去,赫連羽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想起上次圍獵,雲蕭一襲紫杉,衣帶翻飛,素手空弦射下孤雁,笑吟吟地說:“在你未把秘密說出之前,我就是正牌天女。”胸口一恸,幾欲倒下,但終于克制住,将那身影放回心底深處。目光炯炯掃視全場,堅定地揮落右手。
日行夜宿,揚起一路征塵。馬蹄聲疾,腳步聲齊,旌旗和塵土遮蔽了天空。到了白族邊境,白明夷早已以逸待勞等在那裏。雙方謀略武功相當,戰術上的花招詭計均無用武之地,能決勝負的唯有硬碰硬的實力。赫連羽人數略多,但白明夷以逸待勞,又占了地利,誰也占不了便宜。
赫連羽一到,立下營盤,白明夷也不來騷擾,各自警戒,當夜無話。
紅日冉冉升起,驅散了盤踞一夜的濃霧,這是冬日裏一個少有的好天氣,草原顯得格外遼闊蒼茫。雙方列陣數萬人,在藍天白雲下,是那樣渺小而微不足道,然而正是這些渺小的生命将要用他們的鮮血染紅這片土地,用他們的吶喊打破這份寧靜。
赫連羽端坐中軍,望着一碧萬頃的天空,生出一種茫然,征戰多年,血流成河,卻是為了什麽?生存,王位,還是雲蕭?目光一沉,手揚起又落下,胡笳高鳴,旌旗招展,三千黑衣騎兵應聲而出,向敵方沖去,五千人的步兵緊随其後,按前後左右中的方陣排列。
對方陣營有一只人馬迎了出來,旗幟和戰衣一色的白。黑衣騎兵行至中途,忽然分做兩隊,繞路斜行攻擊白族軍隊的兩翼。白族陣列有片刻混亂,然後箭飛如雨,要阻擋騎兵的沖勢,黑衣騎兵紛紛落馬,但沖勢不減,很快便沖到陣前。一排三丈長矛從白族陣中伸出,立時又有近百騎兵死傷。
此時正面戰場的雙方已短兵交接,殺聲震天。
王軍步兵方陣以五人為基本單位,分執矛戈弓矢刀,五五組合起來,構成五千人的方陣,陣列整齊,靈活機動,攻擊力強,既使被沖散,也可以獨立作戰。白族軍隊騎兵和步卒混編,騎兵左突右沖,勢不可擋,步卒從旁協助,圍殲擊潰的敵軍。戰馬嘶鳴聲,兵器撞擊聲,骨肉碎裂聲,瀕死哀呼聲交織在一起,與噴散而出的鮮血合演着血腥而華麗的樂章。一朵白雲飄過,遮蔽了陽光,在地面投射下大大的陰影,那影子仿佛也是血紅的。
黑衣騎兵在白族陣中沖殺,所向披靡,漸漸望中軍殺去,兩條黑龍就要合攏,忽然白族陣形裂開,兩對白衣騎兵分頭迎上,黑衣騎兵的阻力增加,寸步難行,既要抵擋白衣騎兵猛烈的攻勢,又要提防不時飛來的冷槍暗箭。黑衣騎兵放棄了進攻的縱行隊列,改做守勢的圓形隊列,那圓形的範圍越來越小,終于消失不見,在他們周圍,倒下了數目相當的白族士兵,很多是白衣騎兵。
白族陣中殺出一隊騎兵,繞過正面戰場,攻擊王軍左翼。左翼正将花不都,副将黑炯明,黑炯明見有人來攻,搶先迎了上去,卻見白族騎兵為首一人勢若猛虎,轉尋對方軍官厮殺,無人能擋他一招,頃刻間,王軍陣形大亂。
黑炯明大怒,沖到近前,大喝一聲,砍向那人後背,那人頭也不回,反手舉刀一迎,一股雄渾的力道傳至黑炯明臂膀,心脈一震,如受重擊。黑炯明手一軟,幾乎拿不住手中刀,身子差點晃下馬去。
那人微咦一聲,似乎詫異一招未能将他擊落,轉身又是一刀劈下。黑炯明乍一照面,心頭大震,笑容滿面,卻沒有一絲暖意,黑眸亮的可怕,而不含一點感情,剎那間,他以為看到了死神,鬥志全無,眼見刀刃閃亮,他也不招架,只瞪大眼睛,要把這個殺他的人和即将離開的世界看個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