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動心
午飯楚子沉只動了一點,接着就回到書房裏閉門不出。
在這幾天的和諧共處中,傅瑾瑜已經跟她楚哥發展出了美好的革命友誼。哪怕今天楚子沉突然作妖,也沒能阻擋她關切的心。
怕楚子沉吃的少餓着,傅瑾瑜特地進廚房榨了杯西瓜汁。思及上午那古怪而讓人心驚的鬼畜氣氛,她到底沒敢邁進書房,只好把這個燙手的關照托給她二哥,請他去照顧照顧楚子沉。
她二哥……她二哥沒什麽不樂意的。
叩了叩房門,傅致遠得到應許後自然而然的走進去“璋華還是喝點東西,瑾瑜親自榨的,那丫頭……”
他的話剛說到一半就戛然而止。
原因無他,楚子沉在撫琴罷了。
早就适應了椅子的楚子沉如今正跪坐在地板上,雙目微合,正對着置琴的矮幾,铮铮琴聲源源不絕的從潔白修長的十指下流淌出來。
傅致遠一愣,然後就默默退出去,把那杯西瓜汁放下,洗淨了手才回來。
古琴這樂器格調實在太高,哪怕是四九城裏的二世祖也不見得深知。不過傅致遠的外公是書香世家,也善操琴——楚子沉手底下那把琴就是傅致遠從外公那兒弄來的——他外公崇尚傳統,傅致遠字“謹之”就是這位外公的手筆。
琴不像筝,它音調內斂雅正,一般用來自賞,或者酬于知音。楚子沉如今容許傅致遠進來而琴音不斷,其實就是對他的一種無聲的認可。
面對這種厚待,傅致遠正襟危坐。
又過了一刻鐘,楚子沉的琴音方收。
傅致遠跟他外公學了不少,雖然不太會彈,但到底是能聽的。剛才那曲琴貌似中平正和,實則有無法掩飾的憂憤,可見彈琴者實在是心緒不靜。
待楚子沉睜開眼睛,哪怕早有預料,他也被驚了一下。
剛才楚子沉閉着眼睛不明顯,如今睜開眼睛,傅致遠發現他眼圈竟然是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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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璋華,你……”
“我至今方明白。”楚子沉幽幽長嘆,聲音也帶着喑啞“當年我曾見過上古遺族,此公大夢千年,直到我去探尋才轉醒……我處處以禮相待,他雖然授我博業,卻從未嘉許過我。”
“待我能夠出師,他就投河自盡了!他的族群法于陰陽,和于術數,志閑少欲,民風正樸……他無法忍受我已習慣的争辯戰亂,奴婢驅使,他見不得貴族的驕奢之風,看不得百姓的苦難之事……既背心意,死何足哉!”
“我以為世道合該如此,還嘆息他為何不習慣——直至今日我才明白!”
楚子沉十指又動!
這一次他沒有勉強彈奏平和的音樂,指下的音樂悠長低沉,仿佛是失去了幼子的孤狼的長嘯、也似是窮途末路的蒼鷹的哀鳴、更像是滿山遍野的猿猴齊齊的悲啼。
這琴音中帶着巨大的悲傷,幾乎将傅致遠擊的一個踉跄!
是不是當年俞伯牙痛失好友就是這般悲痛,是不是窦娥曾經呼天喚地都不靈的冤屈就是這樣深刻,是不是項羽烏江畔上橫劍自刎,就是這樣窮途末路的悲涼。
傅致遠在這種緊密的琴聲中幾乎喘不過氣來——聲聲動人,弦弦入耳,音音逼心,幾乎要催的人淚灑當場。
楚子沉嘯道:“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墜河而死,其奈公何!”
楚子沉說,他至今才明白。
他至今才明白,那種時空的落差感,絕不是上禮相待能夠彌補的。
當年那位上古遺族不忍看到生靈塗炭,如今的楚子沉亦不忍看到禮樂崩壞!
吃穿住行,全部都天翻地覆,言談笑語,也都陌生蒼白。甚至不需要夜半時分細細回想,即使是站在鬧市中央,那種世界的隔閡感就撲面而來。
陵墓被毀,只不過是牽了一個引子罷了。
二十六年的生活,已經在楚子沉的骨子裏刻上了無法抹去的烙印,平日裏隐而不發,一旦牽扯到那鮮血淋漓不曾痊愈的舊傷口,就是刻骨銘心撕心裂肺的疼痛!
這種疼痛,恨得讓人想要死去啊。
他終于知道那位遺族為何要投河。
然而他只有活着忍受着這疼痛,因為他比那位上古遺族堅強得多。
死固然是結束痛苦的方法,可敢于活着去抹平那疼痛,才更是真正的丈夫所為。
一曲琴畢。
楚子沉伏在琴上,長聲恸哭。
傅致遠悄然離開,幫楚子沉把門帶上。
直到這時,他才松了胸中一直提住的那口氣。
楚子沉的情感外露,實在是擊人肺腑,就連書房裏面的空氣仿佛都是緊張的,悲傷的,吊着人腦中細細的神經,觸目皆是傷懷。
而這傷懷,太動人。
那種袒露傷口的信任,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那種屬于“楚子沉式”的尊敬,就像是一支長箭,帶着不及掩耳的破風之勢,重重的插進傅致遠的心窩。
——這只箭屬于丘比特。
傅致遠苦笑了一聲——紅鸾星動,原來如此。
倒也動的不冤。
他有點恍惚的走下樓梯,傅瑾瑜正在給譚磊榨第二杯果汁,聽到腳步聲從廚房伸出個腦袋“二哥,西瓜汁給楚哥送過去了吧……二哥你怎麽了?”
“沒怎麽。”傅致遠接過妹妹手裏的果汁,一飲而盡,忽略了譚磊那串“老傅,那是妹妹給我的”叫喊,輕描淡寫道:“沒怎麽,你二哥栽了。”
“啊哈?”傅瑾瑜迷茫的應了一聲,沒得到任何回答。
“神神叨叨的。”她不輕不重的埋怨了一句,重新剖西瓜給譚磊榨果汁。
傅致遠在譚磊對面的沙發上坐下,剛坐定就聽到譚磊扔來一句“什麽叫你栽了?沒說通?”
“他從頭到尾都在彈琴,壓根沒我說話的餘地。”傅致遠嘆了口氣“不過看樣子也用不着我說,楚相應該能熬過去。你們心理學管這叫什麽?心理自愈能力強,對吧?”
“楚相何止是強。”譚磊對此嘆為觀止“我活了二十多年,就沒見過比他還狠的人——那可是被挖了墳啊!尤其他是古人,對這事只有更重視,竟然還能一路笑着回家,啧啧啧……”
傅致遠心想,你知道他狠就成了。楚子沉按捺不住流淚這事,說什麽都要按下去,全天下就我跟他知道就最好了。
誰知道他這念頭沒轉完,就聽到譚磊來了句讓人噴飯的。
譚磊搖頭晃腦裝模作樣的拉了一張苦瓜臉,就差沒有聲淚俱下:“但我了解他,他心裏苦哇……”
傅致遠“……”
……
楚子沉再露面是在晚飯的時候。
譚磊被一個電話叫走,所以飯桌上就只有傅家兄妹和楚子沉三個人而已。
傅致遠不動聲色的仔細端詳,發覺楚子沉雖然眉目疲憊黯淡,但不失舒朗,不再像是上午那樣郁結的模樣,不由長舒一口氣。
傅瑾瑜觀察力遠遠沒有她哥那麽登峰造極。此女從小到大在看臉色上最妙不可言的一筆成就在她二哥身上,她二哥哪怕動動眉毛,都能被她想出一百八十個花兒。
正因如此,她沒看出楚子沉眼中那絲風輕雲淡的看開意味,反而發覺她楚哥比早晨出門的時候憔悴不少,不由得更憂心。
又加上楚子沉這一天幾乎沒吃多少東西,到了晚上選的食物相當養生——清粥一碗。這粥還多半是米湯,可憐巴巴的幾粒米姿态妖嬈的橫卧碗底,還有更瘦弱的幾粒在米湯裏搔首弄姿。
“楚哥,多吃點兒啊。”傅瑾瑜小心翼翼的開口“你今天沒怎麽吃東西。”
楚子沉彬彬有禮的點頭微笑,筷子繞開離他最近的雞鴨魚肉,矜持的夾了一塊素拍黃瓜。
——吃粥可不就是配鹹菜?
傅瑾瑜膝蓋一軟,差點給他跪了。
傅致遠看的好笑,出言給妹妹解圍“要不要喝點酒?我陪你。”
“罷了。”楚子沉稍稍猶豫一刻,還是擺擺手“大悲傷肺,五行不調。這裏的酒烈,我還是将養幾天。”
“這才對,自己的身體還是自己好好看着。”
于是飯桌上的氣氛又靜下來,食不言寝不語的規矩真是發揚到極致。
看楚子沉繼續喝那米湯粥,傅瑾瑜還是沒忍住,夾了塊雞肉放到楚子沉手邊的小碟裏“九、九哥,你還是吃點能墊胃的吧。”
楚子沉依舊是含笑接過,動作到了半途才微微一頓“你……叫我什麽?”
“我說……九哥。”
楚子沉撂下筷子,悠悠閉目,腦海中的那個嬌憨的妹妹的形象依舊是隐隐綽綽,卻漸漸與這個聽話知禮的女孩的模樣重合。
過了一陣,他才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睜開眼睛就看到傅瑾瑜擔心的目光。
“好妹妹,別擔心我。”楚子沉微笑“我從來拿你當親妹妹,只要你勸,我一定肯聽。”
那塊雞肉被他送進了嘴裏。他一向從容不迫,這還是第一次吃的又急又猛,傅瑾瑜幾乎擔心那塊肉是被他囫囵個吞下去的。
“吃飯。”一直臨幸黃瓜鹹菜的筷子終于伸向了魚肉“飯後我給你講講我妹妹。她可沒有你這樣懂事,也沒有你這樣漂亮。”
“就算九哥再誇我,再說你妹妹不好,那也是你親妹妹。”
“嗯。”楚子沉笑了起來,伸手摸了摸傅瑾瑜的頭發。
這是極難得的,他一直都表現的克制守禮,雖然對傅瑾瑜一向真情實意,但從不曾碰傅瑾瑜半塊衣角,始終隔着一個恰到好處的距離。
“你也是我親妹妹。我和你二哥都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