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陽光照在夷東将士們的盔甲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單郡的族長英姿煥發跨坐在褐色的寶馬,舉臂橫於眉骨之上擋去日光,遮去半張臉孔的陰影,遮不去露在陰影外,驕傲勾起的嘴角。
他笑,笑眼前看似銅牆鐵壁的東晴關,不出數日便将揚起繡有屬於他王旗。而在東晴關內的一切,楚氏王朝曾擁有的一切,無論奇珍異寶、肥沃的土地、嬌美的女人,或是霸氣天下的權勢,都将成為他的東西。
一根根收攏的手指,彷佛正逐漸掌握睥睨天下的權柄,最後合攏成拳緊緊攢握。
「列、陣!」
抽出負於背上的彎刀,喝令。
将士得令,抽出彎刀舉臂高揚,齊整的動作宛如水面盪出的漣漪,一層層向四周漫開。
威猛的勇士握著兵器挺起胸膛直視前方,看著彷佛嘲諷對比的敵人──那群站在東晴關外的楚朝軍隊──就算兩軍間隔了數丈,也難讓人忽略楚軍持戟的手在抖,更別提毫無氣勢的陣形。
「哼。」位列陣前,寇克郡的族長亦忍不住輕蔑低哼。
餓得連兵器都握不穩的敵人,看來這場仗比上回與列辰對陣時還要易取。或當側臉看向左方意氣風發,俨然把自己視作四郡之首發號軍令的單郡族長,散發毫不遮掩的恨。
單郡,休想永遠踩在我或當的腦袋上,休想。
恨,如火。
保暖生命的同時,亦可瞬間吞噬所有。
凜凜的盔甲下,楚雲溪於馬背上眺望夷東宏偉的大軍……
本以為當他有天站在最前方面對強大的敵人時,他的心會如城牆般堅定。可當他真正站上了這個位置,腦海浮現的,卻是悲哀二字。
人哪,究竟要到哪天才能從愚昧中清醒?究竟要到哪天才能擺脫屢興戰火的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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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争究竟哪裏好?值得歷代君主為了争奪分寸之地拼命将子民送來這裏喪命?多了塊土地便能穩固千秋萬世?還是贏了戰争就能永垂不朽?
可是更悲哀的,是他既已站上了這個位置,無關是否願意他都必須抹去清醒堕入愚昧,都必須把自己扔入那興起戰火、把有血有淚的子民推上沙場的覆轍……
因為,他站上的位置,是一國之君的位置,是擔著數十萬大軍、擔著後方億萬蒼生性命的位置。
楚雲溪閉上眼,深深吸氣,空氣中飄著泥土的味道、飄著青草的味道、飄著身邊将士緊張的呼吸聲,還有……敵人狂奔而來,嘶吼呼喝的殺伐之聲……
直到敵軍奔至一丈之外,一直閉目等待的楚雲溪突然睜眼,抽出佩劍指向前方殺氣騰騰直沖而來的敵人,鼓氣狂喝──
「殺──」
前一刻還頹喪得像是随時都會投降的楚軍,在號令發下的瞬間彷佛被施了魔力,盛大氣勢宛如神龍淩雲奔天,持戟的手停止顫抖緊握戟杆,渙散的目光凝聚成叫人毛骨悚然的殺氣,看似尋常的列陣迅速移動成敵人從未見過的陣勢。
本是信心滿滿沖在前頭的敵人,被眼前的驟變震懾,無意識地緩下腳步。也就這不由自主,出於人類避開危險本能的一緩,大大亂了夷東盟軍約定好的陣式。一亂二亂,二亂三亂,後方來不及收回急奔步伐的人,撞上前方的同袍,分屬不同族的士兵本就不算和睦,意外碰撞下少不了肢體推撞,理智上雖明白齊心向外的道理,然而戰場上任何一點意外都可能是成敗的關鍵。
楚軍僅只這麽一個改變,便已收了得敵不備的效果,便就在盟軍亂了陣腳重新整頓之際,本該餓得連兵器都拿不穩的楚軍,竟改守為攻,詭谲的陣法像是張漫天鋪開的大網,網向詫異又錯愕的夷東盟軍……
「殺啊──」
「兄弟們殺啊──」
嘶吼,從每一個恨紅了眼的楚軍口中叫嚣。
他們只信一樣東西,就是沖在最前方的君王,無論面臨如何艱困的情況,都不會放棄他們,絕對不會。
就像本以為無望的缺糧問題竟被君王解開,就像本以為卑賤該被舍棄的自己竟被君王如此珍惜……
「擊退夷東,為我們的王──」
狂奔的隊伍裏,不知何人先起了頭,激起漢子們的滿腔熱血。於是更多人呼喊、更多人嘶吼……
「為我們的王──」
「為我們的王──」
「為我們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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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淚(79)
(79)
戰後,第九十七日──
随著戰争時間越拉越長,許多原來沒察覺到的細節漸漸浮上臺面。
其一,東晴關的糧荒若照己方細作回傳的消息推算,關內僅存的糧食最多讓楚國的軍隊撐上十天。況且糧食是否充足與軍心是否凝聚關系密切,無論再怎麽有能力的将領,在糧食缺乏的狀況下想保持軍心不散,十天的期間已是極限。可就在盟軍屈指盤算著十天後便能輕取東晴,卻再十天之後讓夷東的盟軍等了第二個十天、第三個十天……每等一輪,他們自己的軍心,便随之動搖一回。
其二,除了單郡外的三位族長起初以為是他們自己多想,直到與另兩位族長相約帳內密談後才赫然發現,原先他們覺得楚國軍隊集中攻打阿爾、寇克與模剌子及三郡的布置并不是錯覺,就連對於單郡的軍隊多守少攻也并非誤判,而是真有其事。於是,一個不該成形的念頭悄悄在三位族長的心底成形,而本就懷疑此事的寇克郡族長或當更直接點破這場争戰中,恐怕有人別有居心。
也許,單郡早已和楚國做了什麽交易,否則該如何解釋四郡盟軍中唯有單郡人力兵馬損傷最少?又如何解釋唯有單郡的細作傳回迥然不同的消息?
然而随著時間浮上臺面的還不只如此……
就算楚軍真有神助,助其解決後方糧草補給之困,但要如何解釋東晴關內明顯不如預期的楚軍人數?
一個幅員遼闊的國家不該只有眼前不足三十萬的士兵,哪怕這個國家再怎麽窮再怎麽被暴政蹂躏都不該只有這樣的人數。那麽第三個問題便随之浮現──
其馀的數十萬大軍,究竟被安放到了哪裏?壤埔是塊藏不了兵的平地,就算楚軍中還有像列辰那般的将領想要藏兵也無處可藏,那麽這些理該出現的兵,究竟躲在什麽地方?為何開戰至今已近百日仍不見其蹤影?
人心,可以是堅不可摧的銅牆鐵壁,卻也可以是水淹即毀的沙堆。
随著對戰的日子一天天增加,浮上臺面的疑惑卻只更加侵蝕看似強大的夷東盟軍。
戰後,第九十八日──
突破從夷東到壤埔重重圍捕的幾十名心腹,拼上最後一分力氣将四郡之內的消息傳予四名族長。軍隊裏最華麗的大帳內靜得吓人,聽到消息後的四位族長沒有一個臉色好看的。
四郡內,他們的繼位者全死於暗殺,謀奪權位的人相争相鬥的情況已将他們本以為安穩牢固的後方鬧成了一鍋沸湯,甚至危及到從夷東至壤埔間的糧食補給。而當中情況最糟的莫過寇克一郡,不僅所有皇族無一幸免,就連都城彭可亦被奸人掌控包圍,或當縱使有命回去,怕也将淪為被奸人追捕暗殺的命運。
而包圍都城彭可的人,是他曾經的敵人之女、是他救命恩人之母,卻也是讓他無路可退并擺明封死他活路的一個女人──德安夫人。
轉眼間,情勢驟轉,糧食補給出現問題的,變成本是得意洋洋踏著鐵騎而來,欲一舉征服東晴關的夷東大軍。
或當怒不可抑揭帳沖出,欲親手将德安複杖斃,卻赫然發現德安複及其手下,已於當日清晨與突襲楚軍的一場小規模對戰中不知去向,無一人歸返大營……
是夜,就在夷東這方的軍心焦慮緊張得彷佛下一刻便會繃斷的弓弦時,一股人趁著無月暗黑的夜晚悄悄地在軍營各處移動……
咻!
燦爛的煙花突然在漆黑的夜空中迸射,就在夷東的士兵還搞不清楚發生什麽事情的時候,轟然如崩山似的吼聲貫破夜的寧靜,從四面八方朝著大軍駐紮的位置迅速湧來。點兵的鼓聲急急響起,許多本已熟睡的士兵還來不及摸到身旁的兵器便已被利刃劃開頸上血管噴出大量鮮血,怕是連自己怎麽死的也不明不白。
黑衣潛伏於軍營四處的殺手竄走於營帳之間遇人便殺,沒一會兒便奪走上百人的性命。然而夷東的士兵畢竟也受過嚴格訓練,雖一時間慌了手腳卻能迅速收起驚慌聯手退擊暗襲軍營的刺客。只是這些襲營的刺客各個剛列無比,一見情勢不對或被擒伏便會毫不猶豫抹頸自刎或吞藥丸服毒自盡,直叫那些才從慌亂中鎮定的夷東子民難掩恐懼。
然而讓他們恐懼的事情還在後頭,除了不知何時潛入軍營暗殺的刺客外,舉著楚國軍旗的敵軍竟像蝗蟻般從各個方向嘶吼奔來。沒有人曉得為何明明緊閉未曾開啓的東晴關外,是如何冒出數量如此龐大的敵軍?
厮殺聲轟隆震天,舉著火炬無止無盡朝著夷東軍營狂猛奔去的楚軍吓破敵人肝膽,黑暗中點點火炬之光彷佛一雙掐鎖在敵人喉間的手,緩緩朝中心收攏,也緩緩奪去敵人續命的空氣……
戰後,第九十九日──
第九十九次黎明,紅血如雨遍灑大地。
一夜殺伐,早算不清手上的刀究竟砍過多少敵人,亦辨不清身上凝固的血跡究竟屬於自己或屬於敵人。高深詭谲的陣勢只在兩軍對峙戰事待發之時有效,等沖入敵人近身相殺時,較量的只有誰的刀快、誰的劍利、誰剩馀的體力較多,與誰的腦子還算清醒……
戰争永遠只能殘酷,人死?或己亡?
永遠永遠,只有兩種選擇。每往前跨出一步,都将再次面對,自己做不了主的──命運的選擇。
東晴關的關門,於天際乍現第一道曙光時開啓。
更多的士兵沖出關門加入圍剿敵營的戰局,北出東晴關以列丹毓為首的十五萬,與南出東晴關以長風為首的十五萬士兵,昨夜加入以列丹齊列丹郡與德安複為首的突襲行動者各僅五萬人,其馀者以壤埔地界為始,朝夷東方向南北蔓延,每半裏一哨,每哨一萬,待敵方撤軍後以每二個時辰伏襲三刻,不求戰功只求吓敵,要叫夷東的盟軍連撤軍也時時膽顫心驚。
混亂中,最先下令撤離壤埔的是四郡裏領土最小的阿爾郡,效忠他的王族許多已死於暗殺,從前只在暗處浮動觊瑜的勢力正在境內竄動,身為一族之王的他只剩手中這批大軍的軍權。他沒有單郡及寇克郡的野心,與楚朝為敵本只想從中得到些許土地,可如今看來這個野心已無法達成,若再不速返王都恐怕連那族長的寶座都将拱手予人。
撤吧!
趕回王都讨伐政敵好歹還能固守王位,否則終将落得兩頭皆空的悲慘下場。
「撤!」
揚起阿爾郡的王旗,阿爾郡的族長調轉坐騎,領著自己的士兵回奔王都。
第二個動搖的,是模剌子及的族長。
模剌子及向來富饒,境內土弟礦脈豐沛,不只富居四郡之首且與楚朝通商頻繁。此番出兵除礙於先祖盟約,亦想趁此機會壯大威勢,想叫向來兵力強大的單與寇克二郡見識見識他籌劃整備了多年的戰力,若能藉此勝仗占得東晴關內的土地那便更是錦上添花百利無弊。
四郡的王都皆亂,他又是握有最大財富的王,花錢煽動其馀各郡王族起兵造反拖垮該郡國力對他來說不是什麽難事。若是再幸運一點,興許統領夷東就不只是遙不可及的夢想,而能成為真實。
撤軍返回既是利大於弊,他又何苦再此枉斷性命?
於是,模剌子及的軍隊亦撤出戰場,可他們并不那麽急著退回夷東,只是改變陣勢只守不攻,将大軍移出戰場核心踞於一隅,并派出降使前赴楚國大營,求見楚君呈遞降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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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淚(80)
(80)
戰後,第一百日──
看著阿爾郡族長的退卻、看著模剌子及郡族長的袖手旁觀,丹郡的王怒不可抑催動猛烈攻擊。
他,竟然被自己的盟友舍棄、竟愚蠢地沒去相信探子回傳的情報、竟自傲自滿地輕估敵人、竟認為他能夠輕取這座名為東晴的關門……
放眼望去,眼前盡是滿滿包圍在壤埔這片土地的敵人,不只如此,盟軍帳下還有不知從何時起便已隐藏期內的殺手,甚至連王都內王族子弟間的權勢傾辄都能摸得如此通透清楚?
在他的對面,那個繼位楚王朝的新君,竟是如此心思缜密又強大的敵人……
他錯估了敵手,誤判了軍情,從父祖手中接下的權柄,難道就要這般可恥地毀在自己手裏?
結盟已散,軍威已潰,他只剩兩種選擇──臣服,或退兵。
「大王,請下令退兵吧!」
噙著激動的哭腔,他最是忠心的将領,他那從不輕言放棄将領,刻下卻說出退兵這兩個字。
己方倒卧於地士兵在哀嚎聲中漸掩生息,最終失了生命的溫度而成一具具冰冷屍體。他們用自己的命寫下忠誠,用自己的肉體阻擋敵人揮向大王的兵刃,鮮血與斷肢,鋪疊成能讓大王保命的活路……
聲音彷佛被空氣凝固,明知自己站在殺伐之聲震破天際的沙場,單郡的王卻什麽聲音也聽不見。看著張口吐血的士兵卻聽不見哀嚎、看著砍來的長戟被護衛橫刀擋下卻不聞兵刃碰撞的聲音、看著護他退離戰場的将士在眼前倒下卻什麽也聽不見……
聽不見,一聲聲凄厲忠誠的鄉音;聽不見,一聲聲發自肺腑的嘶吼。
大王快走……
快帶大王走……
快走……
修羅煉獄,盡是生命從生至死的痛鳴。
奔馬揚蹄,勇猛的将士護著他們單郡的大王直向王都先鹿的方向避去。
這是生物本性,受傷返巢的本性,卻也是逢死轉生,如今卻又再逢死境的可悲本性。
半裏一哨的伏兵,半裏半裏地攻擊以為終得活路卻又入死地的退兵;半裏一哨的伏兵,成了逃兵每逢半裏便又一次面對生死之賭的夢餍;半裏一哨的伏兵,就像篩子般一層又一層篩濾一條條活生生的人命;半裏一哨的伏兵,将壤埔返回夷東的每一寸土地,全被滲入挾著腥味的血跡。
唯有穿著寇克郡盔甲的士兵,有意地被埋於沿途的伏兵放過,寇克郡的族長或當以為被天神眷顧故而幸免於難,殊不知這是德安夫人對楚國皇帝的唯一懇求,求帝王放走或當,求帝王在戰場上留存或當的性命,給她能親手殺死仇人的機會──在她的族人曾被複滅的王都彭可。
揚鞭策馬逃命於道上的或當,追求了一輩子成為夷東第一的野望,就連倉皇退兵的馬背上都還汲汲營營想著要如何趁此動亂滅卻單郡爬上夷東第一的寶座……
卻在王都彭可的城門之外萬箭穿心摔落馬背,望著還差十步便能返回的家鄉,噴血氣絕於城門外的十步之處。城門下,站著一名毀了容貌的婦人……
一個頂著德安姓氏,終於親手複仇的女人──
德安,絲珂。
英雄淚(81)
戰後,第一百日──
看著阿爾郡族長的退卻、看著模剌子及郡族長的袖手旁觀,丹郡的王怒不可抑催動猛烈攻擊。
他,竟然被自己的盟友舍棄、竟愚蠢地沒去相信探子回傳的情報、竟自傲自滿地輕估敵人、竟認為他能夠輕取這座名為東晴的關門……
放眼望去,眼前盡是滿滿包圍在壤埔這片土地的敵人,不只如此,盟軍帳下還有不知從何時起便已隐藏期內的殺手,甚至連王都內王族子弟間的權勢傾辄都能摸得如此通透清楚?
在他的對面,那個繼位楚王朝的新君,竟是如此心思缜密又強大的敵人……
他錯估了敵手,誤判了軍情,從父祖手中接下的權柄,難道就要這般可恥地毀在自己手裏?
結盟已散,軍威已潰,他只剩兩種選擇──臣服,或退兵。
「大王,請下令退兵吧!」
噙著激動的哭腔,他最是忠心的将領,他那從不輕言放棄将領,刻下卻說出退兵這兩個字。
己方倒卧於地士兵在哀嚎聲中漸掩生息,最終失了生命的溫度而成一具具冰冷屍體。他們用自己的命寫下忠誠,用自己的肉體阻擋敵人揮向大王的兵刃,鮮血與斷肢,鋪疊成能讓大王保命的活路……
聲音彷佛被空氣凝固,明知自己站在殺伐之聲震破天際的沙場,單郡的王卻什麽聲音也聽不見。看著張口吐血的士兵卻聽不見哀嚎、看著砍來的長戟被護衛橫刀擋下卻不聞兵刃碰撞的聲音、看著護他退離戰場的将士在眼前倒下卻什麽也聽不見……
聽不見,一聲聲凄厲忠誠的鄉音;聽不見,一聲聲發自肺腑的嘶吼。
大王快走……
快帶大王走……
快走……
修羅煉獄,盡是生命從生至死的痛鳴。
奔馬揚蹄,勇猛的将士護著他們單郡的大王直向王都先鹿的方向避去。
這是生物本性,受傷返巢的本性,卻也是逢死轉生,如今卻又再逢死境的可悲本性。
半裏一哨的伏兵,半裏半裏地攻擊以為終得活路卻又入死地的退兵;半裏一哨的伏兵,成了逃兵每逢半裏便又一次面對生死之賭的夢餍;半裏一哨的伏兵,就像篩子般一層又一層篩濾一條條活生生的人命;半裏一哨的伏兵,将壤埔返回夷東的每一寸土地,全被滲入挾著腥味的血跡。
唯有穿著寇克郡盔甲的士兵,有意地被埋於沿途的伏兵放過,寇克郡的族長或當以為被天神眷顧故而幸免於難,殊不知這是德安夫人對楚國皇帝的唯一懇求,求帝王放走或當,求帝王在戰場上留存或當的性命,給她能親手殺死仇人的機會──在她的族人曾被複滅的王都彭可。
揚鞭策馬逃命於道上的或當,追求了一輩子成為夷東第一的野望,就連倉皇退兵的馬背上都還汲汲營營想著要如何趁此動亂滅卻單郡爬上夷東第一的寶座……
卻在王都彭可的城門之外萬箭穿心摔落馬背,望著還差十步便能返回的家鄉,噴血氣絕於城門外的十步之處。城門下,站著一名毀了容貌的婦人……
一個頂著德安姓氏,終於親手複仇的女人──
德安,絲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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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東一戰,終於落幕。
意氣風發揮兵而來的夷東大軍,如今敗走潰散,面臨的不只有敗戰的死傷,還有王都內又一次翻掀而起的權力争鬥。一如楚雲溪最初的盤算,未來無論夷東的局勢如何轉變,都不可能只有四郡,而将分裂成更多股的勢力相互對峙,在看得見的時間裏夷東再無力與楚氏王朝抗衡,除了議和外別無他法。
而這,正是楚雲溪想要的結果,也是他不能讓列丹弓帶兵的其中一個理由。
「弓……」
看著前方蒼茫大地,看著負責收降敵軍的士兵,看著四郡中唯一做了留而不退抉擇的模剌子及,忍不住輕聲喊著情人的名……
他守住了東晴關、守住了追随他的将士、守住了關內無數渴求太平盛世的黎民、守住了他心愛的人們,也守住了他親征夷東最主要的目的──
掌握王權與軍權,奠定名為天下太平的大夢。
「回家了!」
楚雲溪激動喊著,激動的聲音透過流動的風,傳入士兵們的耳裏。
有人感傷、有人落淚、有人握拳狂笑、有人呼而高歌……
回家了!
他們終於可以回到家鄉了!
活著,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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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淚(82)
(82)
皇城的大門,為了迎接它的帝王、為了它凱旋歸來的将士而開。
曾經,帝王禦駕親征史冊少見,可如今百姓卻在兩代君王短短三十馀載,見過數回。
先王領兵而起終登大位,赫赫戰功是他前半生光輝燦爛的壯舉,即便其後昏庸荒淫也難於将來的史冊上抹去,光榮的一筆。
夾道迎駕的百姓跪在兩旁,有人歡呼、有人落淚、有人從大軍之中認出自己的親人舉臂揮舞,難掩情緒激動地喊著親人的名字……
高呼萬歲的聲音不曾停歇,一裏一裏藉著人群亢奮的情緒傳至城門下方,就連平日沉穩的朝臣也像孩子一般,興奮地搓著雙手,仰頸遠望等了許久還沒等到的,凱旋而歸的大軍。
一會兒後,眼力好的人拉著嗓子大喊瞧見了瞧見了。随即,繡著楚字的王旗躍入每個人的眼裏,旗面如翻江大浪一滾一滾在風中晃動。
楚雲溪握著缰繩跨坐馬背,看著百姓們的笑、看著百姓們的淚、看著曾經讓他懾服欽佩,盼望自己有一天也能身坐馬背,帶回勝仗的榮耀被衆人夾道相迎。
曾經,他手捧宗器,身著唯有祭告先祖及衆神時才穿的「磬服」,用漆木雙耳描金的「呂皿」盛著美酒,用這從太廟請來的聖器為列家軍接風,慶賀列辰列大将軍凱旋歸來。
可如今,當他真得跨坐馬背,當他真得實現了曾經的盼望,卻突然地感到孤單。彷佛眼前的人潮瞬間消失,空曠的大道上除他以外一個人影也沒有,一股莫名的恐懼從心底油然興起,挾著刺骨寒意迅速襲向周身,像是自己的存在快要從這世間消失般。
寒冷,又空虛……
長風職司随行護衛,需時時留意陛下身邊情況以防萬一,因此最先察覺楚雲溪臉色蒼白的人也是他。趨馬靠了過去,心急之下喊出口的不是對君王的尊呼,卻是當年随從楚雲溪流放南疆時,他們威平營的兄弟們對楚雲溪常喊的那聲──
「大哥?」
長風的聲音雖低,卻仍飄入在他附近,幾個從南疆時起便追随楚雲溪直至今日的兄弟。
「小白臉你喊什麽喊?大哥怎麽……天哪!」
巴鐵舉起手臂停下隊伍,随即翻下馬背奔至楚雲溪右方,見他面上血色盡退驚得一邊大吼一邊把附近吓得沒了反應的小兵踹去找軍醫。
隊伍一停,就連策馬走於中段的紀平和伍桂也急忙趕來,慌亂間這些三大五粗的漢子們全忘了正站在大街上,忘了被他們焦心關切的人是當今的皇上,對著至高無上的帝王不行大禮不喊尊號便是不敬,是逆上的大罪。只記得這人是他們的大哥、是他們的兄弟,是他們同生共死的楚大哥。
慌張地把楚雲溪負下馬背、焦急地等著軍醫切脈施針、心亂地脫掉礙事的頭盔幾個大男人像螞蟻似地原地打轉……
本是放眼望去不見人影的空曠,漸漸跳出一個又一個熟悉的臉孔;本是圍繞在周身的刺骨寒冷,漸漸化作一道又一道的暖意。一聲聲真切呼喊大哥的聲音讓楚雲溪本是慘白的臉上緩緩浮現紅潤,寒冷褪去,空虛不再。
醫官見帝王氣息已穩終於舒了口氣,對著帝王拱手說道:「陛下您操勞過度元氣略損,需休息調養幾日。」
「那我這就送大哥回宮。」伍桂想也沒想便跪了下去,準備将楚雲溪負回皇宮。
伍桂的背,讓楚雲溪想起從前,彎腰拍拍伍桂的背,微笑:「記得當時背我的,是丹弓。」
當年他被流放南疆,護送他的便是列丹弓與這群威平營的将士。南疆路遙,罪人不得乘車騎馬,得一路步行至流放地。途中他既累又病暈了過去,将他負至客棧的人正是列丹弓。
仍有些虛弱的楚雲溪扶起伍桂,笑問:「這段路我必須親自走完,能搭把手扶我上馬嗎?」
「可是你的身體……」伍桂攙著楚雲溪的手肘扶向駿馬,仍舊擔心。
楚雲溪踩著馬蹬,提了氣翻身上馬,穩坐馬鞍後低頭看了看圍在他四周挂心他身體的兄弟,後方同樣憂心的将士,與遠處及兩側因為不清楚發生什麽事情而靜默下來的人群……
馬背上,楚雲溪抽出寶劍舉臂高呼:「朕,帶著你們──回、家、了!」
「吾皇萬歲!」
「萬歲!」
瞬間,群衆的情緒再次被鼓舞激昂,呼頌萬歲的聲音掩蓋方才片刻的不安。大軍再次前行,朝著城門下翹首迎接君王的文武大臣們而行。喧鬧聲中,長風被楚雲溪召去,附耳交待了幾句,接下「聖旨」的長風當場笑得不可遏抑,於是本來片刻不得離開陛下身邊的長風來到巴鐵、伍桂與紀平的面前,同樣附耳傳去不能給旁人聽到的「聖旨」,接旨的四人笑得像得逞的賊一般,将坐騎扔給可憐的屬下,竟就在衆目睽睽下溜進人群鑽得不知去向。
城門處,在隊伍停下時便已惴惴不安的列丹弓,要不是身上被安著個監國的大累贅得依從禮法在此迎接君王榮歸,早就奔至隊伍裏看看那個叫他兩年多來懸心挂念的笨蛋是否安然無恙。
一旁,陳固斜了眼列丹弓佯裝沒事的臉,詫異發現群臣的行列裏有幾道鬼鬼祟祟的身影正朝著他二人逼近,認出那幾人的臉後,陳固抿嘴一笑,一把搶過本被列丹弓握在手心,未盛美酒的呂皿。
「喂你這死木頭在幹嘛?快還給我!都幾歲的人了別玩小孩子把戲。」
列丹弓瞪了眼身邊同樣等候迎接王駕的陳固,不明白這家夥突然間發什麽毛病,只聽見那塊死木頭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
「好了,你們可以動手了。」
接著便聽見三道高低不同的聲音對著陳固道:「謝大人。」
再然後──
「唔唔唔──」
光天化日下,監國大人被人的眼睛嘴巴被人蒙住,接著從頭到腳被人用麻布袋罩了起來,三個大漢扛著起布袋對陳固及旁邊諸位大臣恭敬行了個禮後,便再次像賊一般溜得不知蹤影,誰也不曉得這三人把列大将軍綁去何地。
見過類似陣仗的大臣們連眉毛都懶得提,繼續挺直腰杆等著迎接陛下聖駕;沒見過這般情況的新近官員們,一個個錯愕得都忘了吭聲,眼睜睜地瞅著他們的列大将軍被人當沙包一樣扛得不知去向。
「接駕!」
前方,帝王聖駕已到,滿朝文武跪地恭迎,該行的禮儀該賀的祝詞一樣沒少,直至整隊大軍全都入了城門。
夜裏,宮內慶賀将士凱旋歸來的大宴上,才剛上了第三道菜帝王便已不勝酒力被宮娥扶回寝宮,馀下的儀式便由皇後偕同太子代替陛下進行。
城內,一間酒館被不知名的豪客包下。
掌櫃站在門外,不停對著今晚想來店內飲酒買酒的客人鞠躬道歉:「不好意思,小店今晚給貴人們包下了,請爺明日再來。」
有人好奇問道酒館究竟被何人包下?好奇掌櫃口中的貴人究竟姓誰名誰,竟讓富賈權貴闊綽出手都從不讓包店的掌櫃如此破例?
聞言,掌櫃搖搖頭,指著頂上的夜空,笑笑:「裏面的,可都是活菩薩、活神仙哪!所以啊,天機不可洩、不可洩漏啊!」
好奇的人還想再問,掌櫃笑著擺擺手走回店內,在好奇追問的目光下阖上門板,只聽見模糊透出酒酣耳熱的歡笑聲。
這一次,掌櫃端出的不再是名為「清醒」的酒,而是一罈才釀了兩年多的新酒,一罈帝王發兵夷東時釀制,終能於今日開封的酒。
掌櫃給這甕酒取了個名字,很簡單的一個字,就叫做──
家!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