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随著盟軍逐日深入壤埔而逼近東晴關外,本就駐守或居住於此的低階士兵和平民也被分批編入四郡帳下。但這些本就被夷東嫌棄的低賤子民怎可能因此而被重用?是以這些人被分往的地方,不是埋竈升火、照顧戰馬、運送兵器這些粗活兒,要不就是像挖坑埋糞這種沒人願意去幹的穢賤工作。
「喂!大個兒你過來。」軍階不高的士兵對著正用鏟子挖掘新坑的男人跋扈吼道。
明明是一樣的軍階,大個兒卻弓著身體卑微開口。「是是是,大人有何吩咐?」
士兵聽了這謙卑之詞心情大好,想他本在軍中見誰都得哈腰行禮,如今卻居然還有地位比他更低的人讓他欺負,簡直得意得不得了。
「我說你這糞坑是怎麽挖的?挖這麽大是想讓我跌下去嗎?人賤就該安分幹活兒,別連個埋糞的坑都挖不好。」
「大人您教訓的是,小的這就照您的吩咐去辦。」
「嗯,這句話有點受教。」
男人鞠躬哈腰送走三不五時來這兒找芢的士兵,待那人走遠後不禁用手撫著面上猙獰傷疤,搖頭。
谄媚站得高的而輕賤站得低的,果然是人性醜惡的根哪!
「父親,請您在天之靈一定要保佑所有的人,保佑他們都能平安返回故裏。」
大個兒,也就是列丹郡,合起雙掌對天乞求。
他與兩千五百名死士,随著夷東盟軍逼向東晴關外而逐漸融入大軍之中。
這些年來,他們背負自責的鞭笞,熬過歲月的磨蝕,就為了等待複仇的時機來臨。時間,是他們最強大的敵人,強大得将萬人的兵消磨得僅存三千。卻也是他們最可靠的盟友,可靠得使他們融入壤埔這片土地成為夷東最低賤的子民,使他們不受懷疑地被散布在軍營的各個角落,成為最不惹眼卻最具殺傷力的兵器。
列丹郡與旁邊同樣被編派來此挖掘糞坑的幾位同袍互換了個眼神,彼此都從對方眼裏看到舍命相搏的決絕。
『從今天起,我們是兄弟、是家人。我的背,有兄弟守護;兄弟的背,有我守護。』
這是列家軍的誓言,是每一位踏入列家軍帳下的男兒,在通過重重嚴苛訓練被選入帳下後,必須撚香立下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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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他們沒能守護兄弟的背,淌著熱淚在兄弟們的斷肢殘軀前嘶吼他們未能守住的誓言。曾經,他們守在壤埔,苦苦熬等能替兄弟們報仇的日子來臨。
可這一次,這最後又最後的一次……
這一次,他們以鮮血為憑,立誓──縱使是死,也要守著兄弟們的背。
以命,死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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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克郡,王都,彭可
婦人站在王都的城門上,俯眺黃塵漫天的遠方,她臉上醜陋的刀疤與一身殺意與英氣錯綜。她曾是這片土地的子民,父親是寇克郡大王的臣子,卻枉死在這片濁濁黃土,而她也成了罪犯之女流配遠方。
她姓德,商團的人都喊她一聲德夫人,然而她真正的姓氏,是德安。是那個曾經被放逐的、罪人的姓氏──德安。
她是德安複的母親,一個狠心抛下幼子成為夷東細作的母親;一個數十年來把夷東境內哪怕毫無人居的地方亦全數走遍、将四郡豪貴明裏暗地盤根錯結的關系通通摸清;一個無論王族或臣子都巴不得與之交好的商團團主;一個用慈祥與溫柔笑容掩藏內心憎惡與仇恨的女人。
「大東家,除了您預計放走的那個人外,寇克郡所有王族臣子已被全數囚禁在王宮之中。」一個年輕小夥子無聲無息來到婦人身後,恭敬說道。
「把人都給看好了,一個也不許放走。」
「是!」
「那位花公子可有消息傳來?」
「回大東家的話,屬下還沒收到阿爾郡與模剌子及的消息。」
「這樣啊……」婦人的聲音拖得頗長,帶著沉重的長。
當年,手下傳來天寧府外懸上白色燈籠的消息,是她從冰冷河底活回來後唯一一次徹夜痛哭。這是老将軍與所有人約定的,也是他們必須效忠新主人的暗號。
隔天起,關於她所掌管關於商團的一切機密,與她多年來不曾告訴過任何的,她真正的名字──德安絲珂──全都照著和老将軍的約定,用蘸了明礬水的筆一一寫下,然後紮成紙花放在天寧府外的石階上,用對於新主人的效忠,替她的恩人送葬。
雖然,她并不知道接替老将軍的人,究竟姓誰名誰?是何身分?
直到新君登基,發來的密令上有著新主人的字跡與帝王的大印,她才明白新主子的真正身分──曾經的廢位太子,如今的九五之尊──楚氏,雲溪。
予她的密令和老将軍對她的請托大致雷同,繼續與夷東權貴往來,務必随時回傳最新最實的消息。只多了一樣,要她別忘了拉攏四郡之中懷有異心且有實力的王族子弟,絕不能讓這些人斷了他們的野望。
還記得在看了密令後她忍不住大笑,以火焚毀密令時她對心腹手下們說總有一天非見見這位主人不可。普通人只會去盯那些看得見得敵人,可這位新主人卻連未來的敵人也沒忽略,點連她德安絲珂自負聰慧都未察覺的疏漏,卻讓楚雲溪一紙密令輕易點破。
正因為有這紙點破她疏漏的密令,從那時後起她便有意接觸符合這項條件的夷東王族、權臣,甚至後宮妃子。所以才能煽動或當之子叛亂其父,讓德安複順利成為救了大王性命的勇士,讓德安這個姓氏抹去污名,她更因為德安複母親的身分受封,重新成為高高在上的貴族。
現在,她這位德夫人以商團傭兵之力封鎖住整座王城,寇克郡所有王族權貴通通被她囚禁在王宮之中。
德夫人眼現殺意握起拳頭,腕上銀環被牽動得锵锒作響。「或當,我不只要你嚐嚐殺子之痛還要斷你所有根基。你項上人頭,本夫人要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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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剌子及郡,王都,梵發
花子君領著五百死士從壤埔而發,先後前往阿爾郡的王都「率」與模剌子及郡的王都「梵發」,目标是兩郡的王位第一繼承人與掌有最大權勢的臣子,他們的項上人頭。
握著德夫人送來,關於這些人的肖像圖與居所內部護衛配置,包括這些人習慣流連的酒肆娼館與其所有見得人見不得人的喜好,連他們慣常走的路、用的東西、臉上身上有哪些特徵傷疤也無遺漏,怕是這些人自個兒都沒這麽清楚,卻全都記錄在德夫人的秘紮之中。甚至在花子君的人潛入王都之後,每隔三日便有人送來更新後的秘紮,确保他們不會弄錯要伏擊的對象。
如此費心費力,若叫身在壤埔的四郡族長們知曉,怕也會錯愕自己将要面對的,竟是如此強大又心思缜密的對手。
「兄,弟真是不如你。」花子君握著秘紮暢快大笑。
天下間果然只有他的皇兄,夠資格坐那九五之尊的寶座。
商團最富麗堂皇的宅子如今是這群視死如歸的刺客藏身的地方,憑著這麽多年來德夫人在模剌子及的與諸方權貴的關系,誰能料到近來陸續殺死權臣的兇手便藏於此處。就算焦急搜捕刺客的官兵能拿到許可來此搜捕,怕也只能搜到與其他富賈之家沒啥兩樣的宅子,因為今晚是他們停留的最後一天。
已有幾十人死傷的他們,必須在人力耗盡前完成全部任務,這不僅是他們的使命,更是他們等了好久的心願──為了他們正在東晴關內面臨缺糧之危的兄弟,争取多一分贏得勝仗的機會。
「公子,已劃出一半的人先行趕往阿爾郡的王都。」一人蒙面拱手,對著正在銅盆前不知在燒什麽東西的花子君道。
花子君焚去的,是有關模剌子及的最後一份,寫著王位第一繼承人所有秘密的秘紮。而這個人,正是他們最後一個目标,在今晚。
花子君看著銅盆裏的秘紮全部被火焚毀,拿起一旁銀瓶注水入盆,焦黑的殘紙被水注入的力道打碎成無數塊浮於水面,接著端起溫度已降的銅盆朝窗外用力一潑,确定再也沒有人能将碎紙拼全後,才将手中黑布蒙於面上,在腦後打了個死結系,發話道:「今晚伏擊,有去無回。」
他們的脖子上全系了個小巧的錦囊,錦囊中有兩粒毒藥,毒藥的目的只有兩個──殺人,或自殺。
他們的身分乃至他們刺殺王族權貴的目的,在東晴關正式開戰前絕不能走漏半點風聲,所以只要受了無法救治的重傷就必須得死,因為只有死人不會開口、更不會在被捕後遭受生不如死的酷刑。
毒藥能讓他們迅速死去,尊嚴地死去。
一手隔著黑衣按住錦囊,錦囊內的毒藥形狀他早已經摸得熟悉。面罩下,花子君揚著微笑,在心裏默道……
齊兄,我會守著約定,活著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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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淚(76)
(76)
東晴關外
三萬的兵由巴鐵與長風二人分領二路暗出東晴關外,走壤埔東南山區人煙稀罕之處,避去夷東大軍行進路線,繞道直取敵人後方以斷其後援。這兩支暗行軍早在半個月前,東晴關缺糧危機尚無轉朗之時便已出發東行,一路上糧食飲水全靠這些年來融入壤埔的伏兵對此地的熟稔,知道在這杳無人煙的深山裏頭哪兒有乾淨的水源?哪裏又能捕獲可充饑果腹的飛禽走獸?甚至在确定發兵夷東前在哪個乾燥隐密的山洞藏有榖糧,也只有曾在這片貧瘠土地上努力活下去的壤埔伏兵才會知曉。
另一支暗行軍則由列丹毓為首,從東北方出關渡過壤埔境內唯一一條河流直抵對岸,而埋伏於壤埔出至東晴關必經的城口之外。同樣伏兵一萬,主要目的并非迎戰而在突襲,故而一萬之兵又分做五隊,每兩千人為一隊,城口之外由西向東隔一裏置一隊,為的是倘若前隊未能成功便由後隊接替伏擊,一裏一裏不給敵方喘息地突襲下去,不求突襲次次成功,只求散亂撤退的齊整。一來不讓敵軍有重振氣勢的機會,二來也是攪亂軍心使之倍感恐懼。
這正是楚雲溪謀劃多年的盤算,他要的不單單只是戰場上的勝利,他更要一擊中的潰散夷東四郡,不只要敗他們的兵、更要亂他們表面上的和平。如刨根掘底、如攪水捉魚,他要讓夷東短則十年長則二十年內亂不休無暇他顧,他要讓夷東不只有四郡,最好八郡、十郡、無數郡……
兩國對戰不正恰好就像大自然給所有人演練的一般,但凡抗敵之法或蠶食或鯨吞,楚雲溪不過是将兩種方法同時并進。鯨吞氣勢洶洶發兵前來的聯合盟軍,并藉殲滅四郡原本有力的後繼之人引發其內部紛亂,用內鬥蠶食其根基,讓他們再也無法如刻下這般團結,如此一來則夷東便不足所懼,也保中原子民不受戰火蹂躏鐵蹄踐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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栺實
「快點,你快點快點!」
一個圓滾滾的小老頭兒指著不停分裝糧袋的差官焦急催促,比身邊那些高壯漢子足矮了半截,臉上的酒糟鼻子紅通通地在大批人堆裏急著東轉西轉,若不是還有官服昭顯身分,誰想得到這小老頭子正是栺實本地的縣大爺。
相較小老頭蒼蠅似地忙夥,旁邊年歲與其相仿的師爺倒像個刻薄的媳婦,拿著把扇子站在人群外涼涼說道。「甭催了行不?你再催也是這速度。」
小老頭一聽氣得跳腳,朝南方皇城方向拱手說道:「欸我說你這人怎麽老跟我杠啊?這可是上面派下來的任務,是皇上欽點本官負責看管分裝官糧好送至東晴關,你不幫著我管人,倒嫌起我來了?」
師爺聞言眉頭一擰,刷地合起扇面走了過去,抓小雞似地拎著縣太爺的領子把他整個人提了起來,正色說道:「方圓你甭再蒼蠅似地亂轉給屬下們添亂,走,跟我回去吃藥。」
「我不回去!」半空中方圓孩子氣地踢了踢腿,哼道:「老爺我吃不吃藥關你什麽事啊?說不回去就不回去,趙天地你別老仗著自個兒比我高就這般欺負我,快把老爺我放下來。」
「不關我的事?」
師爺斜眼一眯,眯得方圓是直發冷汗,可礙於臉面還是得挺著腰杆與他對視。
「就不關你的事。」哼!看啥看?眼睛大了不起啊?我呸!
趙師爺嘴角一揚,冷冷笑道:「誰讓你名字不好好取?天圓地方天圓地方,你這方圓注定了這輩子都得給我趙天地一個人欺負。都一大把歲數了還跟小孩子一樣鬧,走,跟我回去吃藥,甭在這裏添亂。」
方圓垮下肩膀一臉委屈,不曉得第幾回後悔五歲那年從大街上撿回個年紀跟他一樣的小乞丐回府,害他從那時後開始就被這個趙天地吃個死死的,連他好不容易考了功名請命來這個遠不啦叽的偏遠地方當縣官,以為從此可脫離魔爪過過好日子,誰知道有個高中探花的家夥居然擺著京官的大好肥缺不幹,偏偏追著她的屁股也跑來這栺實當官,還屈就地只當個沒品沒級的師爺,害他直到今天都籠罩在趙天地的陰霾之下,不見天日,嗚嗚嗚不見天日啊……
「嗚──」
方圓垂著腦袋任由自家師爺提小雞地将他拎回去吃藥,栺實的差官對這景象早是見怪不怪,頂多轉了頭去偷偷笑上幾下。
因為大雨而毀壞的官道在衆人努力下逐漸修複,雖然仍無法用平日運糧用的大車拖載,卻能以軸寬較窄的馬車運送谷糧。夏枯草一行人劈出的山路,雖說路程險陡但仍是官道未全面修通前送糧入關最快速的通道,加上他采取分批人力減量負糧的方法,果然讓滞留栺實的軍糧不間斷地從入東晴關中。
清點完人員并确認糧袋确實負載於男丁背上後,夏枯草吆喝了聲,喊道:「來啊!咱們又要給東晴關的弟兄們送糧了,哪個想喊苦的趁現在快喊,等上了山後誰要給我老夏喊上一聲苦,就甭怪我拳腳不客氣。」
「苦啊!」
「好苦啊!」
「苦死我啦!」
「啊哈哈阿哈。」
頓時一片叫苦聲連疊響起,不知情得還以為自己是到了閻羅殿,要不怎麽這般多人冤鬼似地喊苦。可這群漢子喊完一輪苦後卻又一個個哈哈大笑,叫旁人看了不知在演哪出的戲。
伏汕在一旁看著,他得守在這裏等前一批送糧的人回來後才能領著下一批的人入山送糧。
「大哥果然就是大哥,收服人心的功夫依然不減當年哪!」
最前方,夏枯草抖擻負起肩上糧袋,一如從以前到現在凡遇危險他總走在最前頭的習慣,用他的背影牽系起後方每一個兄弟們的信念,達成別人眼裏不可能達成的目的。
敵人傾巢而來,打盡只需一網,一張密密麻麻結了三百多個日子足以覆滅敵寇野心的網。
大戰,将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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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淚(77)
(77)
人和殿
朝臣議事的人和殿內依舊燈火通明,宛如白晝。
宮人們私底下都說,這皇宮內苑伺候後宮的主兒們不算最折騰的,最折騰人的是人和殿裏管燭火茶水的。因為這殿裏的大人們經常議論政事直到天明,整晚上光是添燈油換蠟燭奉熱茶的活兒,老讓負責伺候的宮人們,兩只手一晚沒停過。
不過這差事雖苦卻人人想幹,不為別的,就為那每個月比別的奴才多出的十兩月俸。按規矩,宮裏的月俸是照等級增加,但既然管內宮的不是會按規矩辦事的皇後娘娘,這原本的老規矩自然也就不那麽規矩了。
人和殿既是朝臣們商論國家大事的地方,自然少不了各方勢力安插心腹欲探聽機密消息,可自從皇後一道懿旨加了那每月十兩的月俸後,諸方勢力安排進人和殿的奴才不是倒戈成了皇後的人,便是被重罰後逐出宮外。宮外的人也才中於明白,這每月多出的十兩月俸目的有二,一為收攬人心,二為封死奴才們的嘴,叫他們有嘴也不會外漏人和殿內的分毫消息。
宮裏的奴才多家境窮困,於是只要有人賞錢讓他們安頓親人便能收買他們的心。皇後此手同樣為了收攬人心,道是既然人心能夠收買,讓宮外人買去不如自個兒買下,奴才們既不用偷偷摸摸便能多得月俸,誰還會想擔心受怕地當宮外人的眼線。至於能封奴才們的嘴,自然是因為這份差事人人想得人人眼紅,若有人不珍惜這份美差或是心貪想多收銀兩而洩漏風聲,加上一旦有人偷探朝政之事不是賜死便是重責而後逐出宮外,重罰重利下有的是告發告密欲取而代之的人。於是人和殿裏的宮人各個心忠嘴緊,讓宮外諸多勢力難以滲入。
今夜,又是一輪燭火換過,
苦營數月,好不容易穩了鬧亂的流民,調了各地存量尚豐的糧倉以救東南糧荒,勉強在擺盪不安的局勢下暫且定了民心,不至在夷東即将開戰之際受國內動亂拖累,釀生難以收拾的局面。
區區數月,朝中臣子不少人白了頭發,有時甚至還來不及返回值所便又接到需即刻入宮議事的命令。身為百官之首掌管監國重任的兩人──陳固與列丹弓──幾乎以人和殿為府,經常好幾天都不曾踏出人和殿的殿門。
若不是皇後娘娘每隔三天就命人将兩位大人硬拖出人和殿扔回各自府上強迫梳洗休息,怕是兩位儀表堂堂的監國大人早就跟路邊乞丐一般邋塌,不然就是已經累死在這人和殿內。
「大人哪……」年輕下官瞧瞧時辰提袖抹汗,忍不住對著正忙碌批示摺子的兩位監國開口道:「兩位大人哪,您二位快走吧!」
「羅嗦什麽?還早得很,把這疊放糧治水的摺子給我送去各部。」
列丹弓頭擡也沒擡,抓起一份摺子便往下官那扔去,被那年輕屬下俐落接住。
「左邊!」
人和殿的另一邊,陳固同樣沒擡頭,一邊振筆疾書寫下批示,一邊用手比劃他左側那疊已批示好的公文,同樣示意屬下将公文分送各部處理。
年輕下官聽著殿外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白眼一翻,心道小的我已經提過醒了,等會發生什麽事可別又拿我撒氣。
輕緩的腳步聲於殿外停下,殿外那人見裏頭竟還是燈火通明簡直氣不打一處來,鳳眼揚起冷冷開口:「來人,給本宮踹門!」
「是!」左右伺候的兩名高壯宮女應了聲,擡起腿便朝人和殿的厚重殿門踹去。
磅地一聲,殿門可憐巴巴地被人用腳踹開,入秋冷風直直灌入殿內,吹得本還伏案埋首的兩位大人倉皇擡起了臉,見到殿外人鐵青的臉色後,整片背脊冷汗狂流,連人稱冷面宰相的陳固也不禁哀了聲慘,抹抹臉起身拱手道。
「參見皇後娘娘,微臣正準備回府歇息。」
「喔?」邵娟冷冷一笑,提膝跨過門檻走入殿內,「那是本宮趕巧了?剛好撞上大人要回府的時候。」
「這是微臣、微臣榮幸。」冷汗,涔涔哪。
「陳固你這個卑鄙小人。」晚了半步說話的列丹弓恨恨磨牙,可恥陳固睜眼說瞎話的作為。
「陳大人說他要回府了,那麽列将軍您呢?」邵娟笑靥盈盈,雙手一拍,外頭早待著候命的十名宮衛氣勢凜凜沖入殿內。
「啊哈哈哈,微臣也正打算跟陳大人一道走呢!那臣等這就告退。」
裝做沒瞧見同僚射來不恥的目光,列丹弓見風轉舵轉得順溜,剛轉頭想溜出宮去便被五名訓練有素的宮衛用麻繩困成了人粽子。
「不、不用這樣吧!娘娘……」列丹弓哀嚎了聲,委屈瞅著身上綁牛用的粗麻繩。
邵娟垂眼把弄指甲,輕聲問道:「上回不知是誰才剛被本宮送回府上,沒兩個時辰又溜來處理政事,還累暈在這人和殿內?這不要命的人,不曉得将軍您認識不認識,嗯?」
「娘娘,您讓微臣批完這疊摺子就好,成嗎?」
「不成耶!」邵娟笑得燦爛,從袖內取出張銘黃聖旨,對著兩位肱骨大臣搖了搖,笑笑。「陛下聖谕,要本宮好好『看照』兩位大人,不知兩位大人是打算讓宮衛護送回府歇息?還是讓他們打昏了再送回二位大人的府上?本宮這麽做也是遵照陛下旨意,還望二位大人見、諒、啊!」
陳固和列丹弓齊齊顫抖,他們發誓皇後娘娘最後那幾個字絕對是磨著牙齒在說話。
「微臣……微臣這就回去……這就回去……」陳固邊抹冷汗邊躬身告退,後頭還跟著五個負責監視他的宮衛。
「陳大人回府了,将軍您呢?」邵娟眼珠子一滴溜,轉到列丹弓的臉上。
「微臣保證回去,這繩子……就不必了吧?」苦笑。
「也好,來人,替将軍解繩。」
「多謝娘娘。」
同樣被五名宮衛返回天寧府,途中本盤算等回府後就從翻牆溜回人和殿繼續辦事的列丹弓,在瞧見自家府外被宮衛團團圍住的景象後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這……這這這……」
混蛋楚雲溪,瞧瞧你選的好皇後,楚雲溪你這個大、混、蛋!
清寧殿內,邵娟卸去皇後正服鳳冠,抱起小太子哄他睡覺,想起這時後該被宮衛團團圍在府內的某大将軍,忍不住笑道:「要怪就怪陛下呗!這鎮你的招兒可全是陛下傳授的,本宮可無辜得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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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晴關內
「陛下!」
「陛下!」
「陛下。」
楚雲溪每走過一位士兵的身邊,便傳來一聲聲真摯的呼喊。
一個個年輕的臉龐閃爍著喜悅,本是遙不可望的君主,卻願意走到他們面前問他們睡得好不好吃得飽不飽,甚至舍棄王帳的大魚大肉和他們吃同一鍋粥,還特命夥房将肉食供給水土不服而患了病的病人。就連埋竈搭帳搬運兵器糧食這等低賤苦力也常看見長長的隊伍裏出現君主的身影,叫這些普通百姓看了怎不吃驚?怎不詫異?
於是他們開始好奇,於是他們開始打聽;好奇這位君王為何沒有壓榨老百姓的蠻橫?打聽關於這位君王之前曾經歷過的點點滴滴。
於是從曾經追随過君王的威平營将士們嘴裏、於是從列老将軍帳下曾與君王相處過的士兵們嘴裏,關於一個被廢太子、關於一個曾化名楚溪的男子、關於皇上破格錄用文臣武将、關於帝王不論身分唯才适用,一個又一個的故事從這些人的口中傳開,然後透過更多人的嘴,傳入更多人的耳中。
也許,就像田仲和牛二說的,在僅供帝王食用的精糧被皇上親自送入低階士兵糧帳的那晚後。
縱使曾親身遭遇太多次的背叛,縱使舍賤留貴棄民救官的法則早已根深蒂固甚難改變。縱使現在仍無法相信掌握權勢、有身分有地位的人……
可他們相信眼前的人,相信他們的王,相信只要追随這個王,老百姓就能過上好日子。
東晴關外,敵軍傾巢而來。
大戰,将即。
他們──
誓、死、效、忠!
英雄淚(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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