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1)
四天後,威平營紮營之處,由地方戍官帶頭,領來了一批來自皇城的隊伍,為首的,竟是新太子楚勤的人馬──成松。
「唷!列将軍。」一襲藍金鑲邊的綠袍,象徵了此人位列一品的身分。
成松抱拳拱手笑得客氣,下颚一擡,立刻有随從侍衛機伶地捧來個盒子,揭開盒蓋子後,裏面滿滿的金元寶成色十足,果真重禮。
列丹弓見這大禮,面帶笑容作場面地将盒子推回成松面前,道:「成大人客氣,只是這禮也忒是大了些,丹弓可不好收啊!」
成松複又将盒子推回給列丹弓,撚須笑道:「這是本官的一點心意,給将士們添菜打酒,希望将軍別推卻了。」
「既是給将士們添菜打酒,那丹弓就代威平營下衆将士們,謝成大人美意。」
「呵,好說好說。」
列丹弓一揮手,旁邊小兵躬身收下那裝滿金元寶的盒子,向旁邊退去。
「這軍營地處偏疆,還望成大人不嫌棄,請。」
「多謝将軍。」
将成松迎入帳內,放下簾帳阻擋外邊負責護衛的士兵、仆役,與随行醫官。
成松雖是楚勤的人,列丹弓也不過是個才二品的将軍。
論年紀,列丹弓比他兒子還小;論官階,成松是上官,用不著對他如此客氣。會這麽又送禮又客氣,為的自然是列丹弓背後的列家軍。
若想自個兒擁戴的楚勤他日能順利登上帝位,就不能不拉攏掌有軍權的列家人。因此他這身負皇令之人,在執行诏令前必須場面上地先來這威平軍營打聲招呼。
列丹弓斟了杯茶遞予成松,滿臉疑惑:「成大人此番前來,不知有何貴事?」
成松接下茶杯卻未飲下,捏在指尖轉動把玩,壓低聲音道:「本官此行是奉皇上命令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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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丹弓悉聽尊教。」
「賜死前太子楚雲溪。」鷹般銳利的目光,牢牢釘在列丹弓的臉上,捕捉他的每一分反映。
「什麽?」
握著茶壺柄的手大大一震,片刻後震驚散去,頹敗地将身體靠在椅背上,久久無法言語。
成松撤下警戒的目光,一抹果如預料的神色閃過他的臉。
滿意,非常滿意,滿意於列丹弓刻下藏不住的心意。
早在皇令下诏後,太子楚勤便差派死士嚴守從前支持楚雲溪的大臣們府外,将軍府自然也在戒備之內,以防消息在成松抵達南疆前走漏,而讓那些前太子的人馬有任何偷天換日、暗度陳倉之機。
然而成松畢竟長年在黑暗的朝堂上翻滾,雖明知太子做了嚴防理該是滴水不漏,卻依然要試試列丹弓──這既是列家人,又是被皇上派來護送前太子流放的人──是否在自己開口前,已經知曉他此行之目的。
試驗的結果,成松大大地滿意。
列丹弓的錯愕、震驚,與頹敗,在在透露出對自己有心想追随之人,於歷經廢為庶人流放南疆,卻仍躲不過皇子被賜死之命運的無力。
列丹弓眼眸間有些失焦,轉頭看向成松,口乾欲裂聲音嘶啞地問:「何時?」
成松停下把玩酒杯的舉動,仰頭将那杯微涼的茶湯一飲而下,置杯於案。「就這兩天。」
「可否……容我些時辰,孝敬太子爺最後一膳?」
成松面露為難,又佯裝不好推卻其要求,支支吾吾了好半會後方道:「明日卯時一刻,時辰一到便需行刑,不可再晚了。」
「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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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松前腳方踏離軍營,列丹弓便被巴鐵等人團團圍住。
「将軍!」巴鐵聲如洪鐘,吼得人人耳膜俱是一震。
「事已至此,還能如何?」
「難道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大哥死嗎?」
列丹弓同樣氣憤難耐,震臂指著離去的大隊人馬。「你要如何與這些人相抗?」
「大不了咱哥兒們劫囚。」紀平舞拳喝道。
「劫囚?」列丹弓聞言冷笑。「就算你劫走了人,可人要往哪藏?你們要往哪躲?家人也将被誅連冤死你們可有想過?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只需皇帝一道命令,除非你們躲到老死,否則終有被擒獲的一天。就算你們運氣,躲到老死也無人認出,可你們的志向、你們的抱負,難道甘願這般被扼殺嗎?」
伍桂不服,推開前面的紀平跨步向前,「将軍難道就沒有法子救大哥嗎?」
「有。」
「真有?」
「太好了。」
「就知道将軍定有辦法。」
一個字,像是高燙的火焰,沸騰一顆顆鼓動著熱血的心。
列丹弓看著這群粗漢子藏不住的歡喜,心下一沉,提手制止了他們的鼓噪。
「今晚亥時一到,你們便換裝劫人。」
巴鐵擰眉反問:「可你剛才不是說不能劫囚?」
列丹弓搖頭苦笑,「所以要換裝,換南疆蠻子的裝。」
「蠻子?這兒哪來的蠻子?不過就是些散居的部落罷了。」伍桂撓頭,轉頭看看小狗小豬兩兄弟,見他們也一頭的霧水猛地搖頭。
這兩兄弟一胎雙生,相貌極為相似,若不是他二人刻意在言談舉止間做了些區隔,就算是伍桂這群朝夕相處的哥兒們,怕也是難以辨別究竟誰是狗兒?誰又是小豬?
這二人本姓衛,哥哥叫「衛枸」、弟弟叫「衛洙」。本來這名字倒也平常,可敗就敗在他們姓衛,這連名帶姓地叫起來,就成了「喂狗喂豬」。也因此他二人老為了名字的事情被旁人拿來取笑,不過這兄弟性子倒也開朗,非但沒覺得名字被人讪笑有何不好,還說這名字好記又不易忘,回本哪!
二人初編入威平軍營,某天例行點兵時恰好列丹弓前來,聽他二人名字時拍桌起身,大喝:「好!喂豬喂狗,就是不喂敵人,更不畏懼敵人,這名字太好了!」
這句話,震得他二人胸口發麻,也從那天起,原本只打算用自己的命換些軍晌安養爹娘的想法,被重重震碎。想成為夠資格站在将軍的人,這個念頭讓他們在未來成了讓百姓贊佩的「二衛将軍」,在多年後那悲壯慘烈的商山一役中,用他們的骨血拼出王朝長達六十多年的安和。
不過在此時,他們還只是個十六七歲,被列丹弓等人小豬小狗喊來喊去的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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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來的蠻子?」伍桂得不到回應,耐不住性子又問了遍。
「你們。」
「我們?」
伍桂張大嘴巴,不敢置信地問:「難道你要我們裝成南蠻,假意越界來犯然後藉機劫走大哥?」
「正是。」
此言一出,衆人熱血鼓噪,最先提出問題的巴鐵卻異常沉靜,低頭思索。
「巴鐵哥!」伍桂用肘子撞在巴鐵的臂上,不耐煩地催促:「沒時間了,咱們快去準備準備,晚上好把大哥給救出來。」
「等等!将軍呢?」
巴鐵擡頭一看,哪還有半分列丹弓的影子?
「将軍說他不能參與,得按規矩給大哥送上最後一餐飯。」
「規矩?送飯?」
心中的疑惑越滾越大,搞不好……
「快走,再不走大哥就要沒命了!」
搞不好什麽沒容巴鐵慢慢厘清,伍桂紀平等人領著一甘士兵等著他指揮。列丹弓又走得不見人影沒得問,只能憋著滿肚子的疑問開始打點起接下來的事情,比方該在哪拿南蠻族的衣裳、或是該在哪伏擊等等。
然而,心底總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萦繞──
佯裝南疆人伏擊朝官,豈不是更給足了朝廷血踏南疆的理由嗎?這裏并無外患更沒有什麽殘虐的蠻子,将軍怎麽會狠心将這些無辜的百姓往刀子口送?這不是将軍的作風,可是他怎麽會下這種決定?怎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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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淚(29)
(29)
夜,緩緩推移,茅草屋外以百步為距,滿滿繞了一圈士兵。名義上是守衛,實際上則是防亂防逃,防人生亂滋事、防罪人趁機潛逃。
屋內,紀敏手持書卷端坐在角落,藉著燭臺微弱的火光翻看。
「要不要我把房子讓給你們好辦事?」
「咳咳咳……」楚雲溪冷不防地被自己的口水給噎著。
「怎麽,難道你們還沒?」這會兒換紀敏愣了。
置卷於案,紀敏愣愣地看著楚雲溪,「真得還沒?」
「沒……咳咳。」楚雲溪假咳兩聲,掩飾尴尬。
「太珍惜了所以沒有下手嗎?還是……因為小弓上過龍床所以有疙瘩?」紀敏的語氣變得尖銳寒冷。
楚雲溪笑笑,心道這紀大夫果然如列丹弓曾經描述過的一樣,寵他寵得比列家哥哥們還兇。「不,是怕!」
「怕?」
「怕放不了手……而我,卻是沒有明天的人……」
太子被廢庶人流放遠地,只有兩種命運,一是死;一是在流放地過完下半生。倘若跨過了他與列丹弓之間相隔的那條線,他确實可以得到慰藉與幸福,但這種愛卻很自私。依列丹弓的性子,自己被賜而亡定不獨活,那麽他這本來就沒有明天的人,卻拉著另一人陪葬;若是後者,平淡渡完此生,有伊人相伴情深意濃,然而列丹弓有的是壯志淩雲的氣魄、有的是揮軍萬裏的能力,他不能這麽自私地拴住一只本該展翅飛騰千裏九霄的大鵬,當他一個人觀賞用的寵物。
楚雲溪未出口的話,紀敏懂了,嘆道:「你是真的愛他。」
倘若連本質是自私的愛都能夠割舍,願用自己性命換對方一身自由,将自私化為無私。那麽即使未來這男人登了帝位,也不會将小弓置於佞幸之流,讓他背負一身罵名。
「有你這話,我便不用再擔心了。」
其實,列家上下對於丹弓追随楚雲溪反對最兇的,正是紀敏。若僅只是君臣相随,他不會置喙,但紀敏反對的是兩人間無意滋生的情愫,無論楚雲溪是太子是罪人是皇帝,世人不敢對他潑的髒水,通通都會往列丹弓的身上潑,一如小弓委身入宮街坊巷議的下流言語。
不同的是列丹弓舍給皇上的只是身子,舍給眼前這男人的,卻是赤誠的心。而他,絕不容許任何人辜負列丹弓的心。
看著楚雲溪,紀敏不再懷疑,這男人定會護小弓一生,哪怕用他的命。
「我出去幫他,省得你沒被毒藥毒死,卻給小弓的爛手藝弄死。」紀敏帶著笑推門出去。
「多謝!」楚雲溪苦笑點頭。
再過幾刻,便要亥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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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蹲在竈前又是忙著添火又是忙著翻動鍋鏟,還亂無章法地指揮樸晉等人切菜炖湯。
一會兒唉唷一會兒喊燙,掌廚的人尖叫連連,行軍打陣也沒見這人如此亂過,想來「行大事如烹小鮮」這話說得不對,該說這廚房之事難過打仗,要不然這指揮若定的将軍,怎麽會連切個菜都險些把自個兒的手指頭給剁了?
紀敏見著這幕笑得不可遏抑,揮揮手讓樸晉等人通通退了出去,挽起袖子用菜刀把那些被大将軍肆虐過爛菜全都掃到一邊,抓了把洗好的青菜俐落地切成了段。然後奪走列丹弓的鍋鏟把鍋子裏烏漆嘛黑不曉得是在燒什麽的鬼東西勺起來,放了些菜油後将青菜下鍋翻炒幾回,沒一會兒色香味俱全的家常小菜已然上桌。
甕裏放了水養著的鮮魚也在紀敏的巧手下刮鱗烹煮,甜中帶酸的口感襯著鮮嫩的魚肉,就連負責掌廚料理的成玉等人也不得不佩服紀大夫的好手藝。
但凡被列大将軍肆虐得慘不忍睹的菜肴,全給紀敏扔在一旁全部重做,唯獨乾巴巴黑焦焦的一盤魚乾被留了下來。
列丹弓垂著頭指著那盤魚乾,「紀哥,這個留不留?」
「留著吧!」
列丹弓兩眼一亮,大喜:「所以說我的手藝也不太差嘛!」
紀敏白了眼,冷冷道:「因為只吃這盤還死不了人,而且我累了,懶得多幫你再做一道。」
「嘴巴真壞,虧三哥受得了……」捧著那唯一一盤他自己弄出來的東西,癟著嘴委屈低念。
「你說什麽,嗯?」
濃濃的威脅聲從前方傳來,列丹弓打了個冷顫,堆了滿臉的微笑讨好道:「我說三哥真是了得,有紀哥這麽個賢會的好媳婦,出得廳堂入得廚房上得大床,三哥真幸福,喔呵呵喔呵呵。」
「列、丹、弓──」紀敏一字一頓,陰森森地念著死小孩的名字。
「紀哥……紀哥我錯了……紀哥你別過來……別過來,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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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菜一湯加上一盤黑焦焦的魚乾和一碗白飯,比不上從前宮內精美的膳食,卻有著讓人眷戀的味道。
「這便是『家』的味道吧!」楚雲溪夾了塊魚肉放入口中,閉目品嚐。
「呸!鬼才跟你一家人呢?紀哥是三哥的人,你甭想打我嫂子的主意。」
「……」
楚雲溪險些哽了喉嚨,對著不懂得知情識趣的人搖頭直嘆。「我啊!遲早被你的話給哽死。」
「嘻。」嘴角一揚,列丹弓挾了條焦黑的魚乾送到楚雲溪嘴裏。「嚐嚐,有沒有比上回好些?」
楚雲溪嚼了嚼,點頭。列丹弓樂著正打算給自己歡呼幾聲,冷不防地飄來一句。
「上回魚乾中央還是生的,這回進步多了,好歹裏面是熟的。」
「……」某個掌廚的聞之無言,鍋巴都沒他的臉黑。「你的嘴比紀哥還毒。」
楚雲溪噗哧一笑,挾了最嫩的青菜尖放入列丹弓碗內,「快吃吧!」
滿滿的一桌菜,全給兩人吃空見底,一點也沒有臨死之人的懼怕或食不下咽,不時從草屋內傳出的笑聲,讓廚房內負責收拾的宦官們忍不住背過身去偷偷抹淚。
亥時到,以草屋為中心,周遭突然發出震天馬蹄奔走刀槍互擊之聲,屋外負責守衛的士兵們紛紛提刀環視,想在黑暗中辨明敵方究竟打何處而來。
『烏拉古──滅叽──』
『烏拉古烏拉古──』
彎刀在月光下反射出森冷銀光,嘶吼的蠻族奔馬偷襲,夾雜著聽不懂的蠻子話響徹這片夜空。
樸晉見這不尋常的一幕,雖不知為何冒出一群蠻子,護主心切下只急著奔往草屋用力拍著門板大喊。「主子快出來,有蠻子來偷襲。」
「樸晉。」
「是。」
楚雲溪平淡的語氣透過門板傳出,「退下。」
「可……」
「退下。」發下的,是不容反駁的命令。
「是……」
趙央成玉心急如焚,就要不顧楚雲溪的命令沖入屋內,一條手臂橫擋在二人胸前,冷冷地制止他們的舉動。
屋外,刀劍碰撞聲刺耳得很,蠻子的臉上各個圍了條黑巾遮臉,猛烈的攻勢逼得護衛的士兵們縮小的百步之距,漸漸朝草屋退去。
「衆将士撤!揭地網!」
清冷的聲音自茅草屋裏傳出,原本被敵方殺得不斷退守的士兵們驟然間精神一震,翻身滾至草屋外十步之距,齊力将用沙土隐藏的鐵網一把掀起,形成一道網牆,讓敵人無法近身搏殺。而五百步外,早早埋伏在外圍的其馀護衛,也從地上揭起了另一道鐵網,一前一後包夾住趁夜來犯的蠻子。
成松從外圍包夾處走向鐵網,拍手喝道:「好!精彩!不愧是列将軍。威平營的勇士們,本官等你們許久了。」
咿呀一聲,草屋的門被緩緩推了開,露出列丹弓俊美的容顏。
「哈哈哈,若非列将軍提醒本官,本官可就要吃上欽犯潛逃的大罪了。」
列丹弓隔著兩張鐵網,抱拳朗聲應道:「成大人客氣,還望大人遵守約定,莫要為難我手下的人。」
「自然、自然。」成松滿臉喜色,震臂一揮,「來啊!撤網,上酒,本官要好好款待這些威平營的猛将們。」
紀平悲憤難抑,揭去臉上黑布直指列丹弓大罵:「将軍您竟然背叛我們與這狗官勾結?您這還算是人嗎?」
此番一言,其馀僞裝成南蠻偷襲的威平營将士們,亦是氣得揭去遮臉黑巾與身上南蠻人的衣物,眦目欲裂地怒視著列丹弓。卻聽見熟悉的聲音,用著陌生而寒冷的語氣下了讓他們心冷欲死的軍令。
「以下犯上,杖責三十;為首者,鞭五十。」
列丹弓一揮手,內外兩層鐵網落回了地上,随同成松前來的士兵竟在不自覺間聽了列丹弓的指示,壓著紀平等人拖至遠處,按其所下軍令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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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娘養的!」
「老天爺你狠毒啊!」
「列丹弓你不得好死!」
臭罵聲從遠處飄來,距離遞減了刺耳的音量,卻減不了字字句句間挾雜的怒氣與憤恨。
列丹弓擰眉苦笑,向著成松下跪:「丹弓禦下不周釀成大錯,還請大人責罰。」
成松趕忙将他扶起,勸道:「下兵不懂規矩,将軍也已罰了他們,這事就這麽算了。」
「謝大人。」
「将軍別謝我,只不過……」成松朝四周張望了眼,在列丹弓耳邊壓低聲音道:「本官奉了皇命而來,若是真有個什麽萬一,本官不好擔待。可否麻煩将軍通報一聲,請廢太子速速接旨吧!」
列丹弓胸口一痛,央求:「可約定的時辰還沒……」
「丹弓,夠了……」
高大的身影越過門檻,制止了列丹弓的話。「終究還是得上路,時辰早晚……又有何區別?」
成松抱拳行禮,「謝太子爺體諒下官為難。」
楚雲溪點點頭,舉步走向空地上鋪好的草席,脫鞋跪坐於草席,道:「成大人,麻煩您降旨。」
聖旨上,數落罪人條條犯行,但顧念父子之情禦賜毒酒,留其全屍。
樸晉等人齊齊下跪接旨,他這一輩子在宮內伺候,這銘黃錦布他看過不少、也接過不少,然而這一回,他接的卻是皇上賜死太子爺的聖旨。
抖動的雙肩,再也承擔不了過沉的哀恸;奪眶的熱淚,卻宣洩不去胸中苦痛的萬分之一。
他們伺候著、景仰著的天,於此刻崩落……
這個時候,老天爺不都該降下悲憫的大雨,洗刷太子爺身上的冤屈嗎?為何無雨?
為何?
為何?
難道蒼天也瞎了?
瞎得分不清忠愚?瞎得辯不明是非?瞎得理不清對錯?
老天爺您瞎了嗎?瞎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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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淚(30)
(30)
草席上,随從太醫端來了一碗濃稠的湯藥,黑漆漆地,就像是要将人吞沒似地散發著死氣。
黑色的湯藥,被恭敬地盛放在白瓷的碗中,随著太醫蒼老的腳步,在瓷碗裏搖晃。最後,被放置在楚雲溪跪坐於地的膝蓋前。
「等一下!」
列丹弓回身入屋,從桌上捧來方才來不及享用的美酒,扯去發髻任由黑發在背後飄揚,舉步踏向那方草席。
頭一回看見列丹弓放下他的發,竟是這般地柔順光滑,就連最高貴的絲綢都比之遜色的色澤,楚雲溪著迷地用指腹觸碰著、梳理著,也……眷戀著……
「原來你的發,竟是這麽美。」
列丹弓笑笑,傾身環抱住楚雲溪的頸,道:「那我以後都這麽散著給你看,可好?」
「好。」
松開手臂,回複跪姿,将那盅不及共飲的酒舉到楚雲溪面前。「方才來不及喝,要嗎?」
「好。」
一旁,老太醫面有難色地瞅著眼成松。
按規矩,罪人在接旨後是不得碰任何飲食,就連一口水也不得喝,令人連服毒自殺也無從為之──因為,罪人必須死於帝王所賜的毒藥之下。
成松暗暗搖頭,列丹弓連自己營下将士起事之舉都預先告知了自己,於情於理,這小小的通融他都必須給予。更何況情勢已不可逆,料是仙人降世亦複如此,未來還有用得著列家的地方,這般微不足道的通融,自然也就給得大方。
老太醫得了成松的暗示,默默退下。
卻不知於此同時,列丹弓早将暗藏的丹藥偷偷投入酒盅,仰頭一飲,摟著楚雲溪的頸,上身橫過那呈了毒藥置於地上的白瓷碗,口對口地将盅內唯一的一口酒,連同紀敏配置的丹藥,一并渡入楚雲溪口中。
抽氣聲隐隐自四周響起,連成松也在心底暗想,列丹弓果然是佞幸之流,上了龍床不說,還搭上了廢太子。
雙唇相接,熱度随著含了藥丸的酒漿滾落於腹,有那麽一瞬間,楚雲溪走了神,忘了紀敏交代的事情。手背上忽地一疼,卻是列丹弓發現楚雲溪未按計畫行事,竟被這虛假的一吻走了神,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指尖狠狠地在他手背用力捏下,這才清醒了走神的人。
「失火了失火了!」
驚呼聲連疊四起,成松等一甘人等莫不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回頭。
同時間楚雲溪利用列丹弓遮住白瓷碗的姿勢,迅速将碗內湯藥灑在草席上,給罪犯送終的草席自然是粗糙濫造,也因為粗糙濫造所以草席上的孔隙較大,湯藥滲透孔隙恰恰被下方的沙土給吸收。接著再把暗系於列丹弓腰側的皮囊旋開蓋子,将紀敏備妥的無害藥汁倒入碗中。
失火的是楚雲溪流放後所居住的草屋,火舌自後方連結的廚房處為始迅速竄燒到了主屋,只見跟随著廢太子一并離開東宮伺候的宮人們忙著汲水救火。成松縱使心下暢快,仍不得不擺出一臉焦急之相,指揮著身邊的士兵們協助撲滅火勢。
威平營等人只是轉移成松等人戒心的第一枚棋、塑造出「列丹弓與廢太子有染」則是第二枚棋、走水救火則是第三枚……
『如果想守住寶物,最好的方法就是準備更好的東西放在四周,這樣便容易遮住旁人的眼,而不會去注意到真正的寶物。就像武功招式一樣,虛虛實實、實實虛虛,虛實有別,容易應付。最難應付的是通通都是實招,而在其中挾雜了唯一的虛招,然而對手眼中所喂的虛招,卻是力道精集之處,這實中雜虛,虛卻為實,才是能夠讓對手最容易輕忽而中招的手段。』
表面上列丹弓被娘親轟出家門扔到江湖上游歷的那幾年,其實是在列母的引薦下投入一老者門下。老人家教給他一身武藝、更教給他詭奇之道,而這「實虛互雜,虛卻為實」的手段,便是這老者在陳疾複發咽氣之前,授予列丹弓的最後一堂課。
楚雲溪的手,抵上了列丹弓的肩頭,這舉止在旁人眼中,只是他推開或者拒絕這一吻的表示。只有約定好暗記的列丹弓與紀敏,知道這動作表示計畫中最重要的步驟已經完成──湯藥已被掉換。
「丹弓,別這樣。」
明明是被推開,心下卻大喜,恨不吼叫奔跳發洩心中痛快,卻面露難堪與凄然,白牙齧咬著柔軟的唇,自地上端起那白瓷碗,遞了過去,定定看著楚雲溪的臉。
「你……走好……」
楚雲溪仰首長嘆,對著成松道:「請大人轉告皇上與太子一句話。」
成松拱手,問:「您請說。」
「百姓是天,仁德天下才是君王之道。」
成松臉頰一抽,不屑之情滿溢,卻仍依禮回答:「下官自當轉述。」
一手捧起那白瓷碗,一手眷戀地貼在列丹弓的側臉,又是一縷長嘆。「你……保重……」
語畢,仰頸灌下那不知該如何形容其味道的假湯藥,沒多久,腹中藥丸正是溶解散發藥效之時。腹痛如絞四個字絕難形容腸子被人硬生生擰成千百段的痛,痛得他倒了滿身冷汗濕透衣襟、痛得他白眼上翻幾乎就打算乾脆這麽咬舌自盡、痛得讓他都快忘了這仿若無止盡的痛苦能換得他唯一生機。
身體倒卧不斷抽搐,血,沿著七竅淌出,最後猛力一彈,便再也不動,緩緩地平貼在粗糙的草席上。
短短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列丹弓比任何時候都覺的煎熬。紀敏自始至終都沒提到服下藥後會有什麽反應,就是怕說出口後列丹弓無法下決心勸楚雲溪服下。
沒有一個人,可以忍受摯愛的人活活慘死在面前──那怕明知尚有救活的可能──畢竟死前的掙紮、猙獰扭曲的肉體,真實得揪心。
(差204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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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自己與他也不過才區區數月。頭一回見面,記得是在宮裏頭吧!
嗯……那時候他好像說了一句什麽來著?
『太子?你确定?』
對了,正是這句。
『你便是列家麽子?』
『微臣不才,正是列家末子,列丹弓。微臣列丹弓,見過太子。』
『微臣嗎?』
『莫非太子不知,皇上封了我『威平』将軍一職?』
『将軍?你有何戰功?』
『晌午方醒、衣襟淩亂、發未束冠,這些『戰功』難道還不足以稱得上是個稱職的将軍嗎?還是說……太子要微臣寬衣驗身,瞧瞧陛下昨晚在微臣身上留下的『戰績』?』
真是的,自個兒都挑釁到這般地步了,堂堂太子居然還不生氣?不是該跟一般皇親國戚一樣把臉面看得比命還重要嗎?不是應該喝斥無禮,然後叫侍衛把他拖下去杖責嚴懲嗎?
『對不起。』
t『……』
t『之前我也曾誤會你,直到方才見了你,才知道自己錯了,你不是傳言中的佞幸之流。』
天!
這人要老實到什麽地步?竟以太子之尊向他一個男寵道歉?快暈了快暈了!快被這耿直的男人氣暈了!
那一夜,殿上舞劍,從頭到尾,都無法忽視從上席處投射而來的目光。是挑釁、更是招搖,非親手逼出那惺惺作态的男人潛藏在體內的獸。
『別去。』
見那人攔阻於帝王的寝宮前,心中痛快;看他臉上藏不住的難受,更是暢快得讓人想高歌。
明明有的是救民於水火的權勢、明明有的是布行仁政的資格,卻偏偏選擇視而不見、選擇用愚蠢的孝道取代對天下百姓該盡到的忠。
『你難道不知道皇令嗎?』
『自然知曉,可那又如何?皇上只說了不許你出來,沒說不準別人踏進去。』
『微臣,想親耳聽到您的答覆。』
傻瓜就是傻瓜,就不能想出兩全齊美的辦法嗎?用得著直沖帝王顏面?犯得著因為區區一個什麽都不是的男寵惡意挑釁,用自己的太子之位、用自己的生命下注嗎?
笨蛋笨蛋笨蛋!
罵他千萬遍笨蛋都還不夠。
『喂!還沒死嗎?』
『看什麽?又看不到外面!』
『敢踢太子?膽子不小嘛!』
『有酒有菜,是給我的嗎?』
『廢話,不給你難道喂豬嗎?天牢裏面又不養豬。』
『噗!』
『笑什麽?都被關入天牢了你居然還笑得出來?』
『我被關到這,難道你不開心?』
『我……我怎麽可能……怎麽可能開心……』
『前幾天你說的那個故事,那個富豪如今因為救了舟夫而深陷獄中,別說你不清楚會有這樣的結果。你眼底的渴望,我已用自身安危做出了答覆,如何?這樣的太子,是否值得你效命?』
『你──』
『喝吧,這酒不錯,不過這菜色……就差強人意的些……』
『嫌棄什麽?誰都會有第一次。』
『咦?你你你……你弄的?』
『你以為我願意?要不是我四個哥哥聯手把我痛扁一頓,然後被我娘壓著進廚房自己弄下酒菜給你賠罪,誰想跟個娘們一樣在廚房裏動鍋動鏟的?你這太子也真絕了,我随口說說你當什麽真啊?值得在大殿上直沖陛下嗎?都是你這個傻太子害的,傻得連我也被傳染了!』
如果當初有人提醒他,笨蛋是種比瘟疫還可怕的傳染病,或許他不會無聊到去沖撞一個笨蛋。
不過,也或許……還是一樣的結果,也說不定……
『如果沒有你,我的人生不知道有多平和。嗝……可是,不後悔遇到你,這可是真心話喔,太子殿下。』
是的,不後悔。
雖然要因你舍下許多,卻依然──不會後悔。
『身體還沒好就別動,省得浪費他們辛苦找來的藥。』
『別哭……』
『誰哭了?可惡,你笑什麽?』
『別擔心,我沒事。』
『真的?』
『真的。』
『列……』
『拜托,讓我靠一下就好。』
靠在溫熱鼓動的胸膛,從來沒想過一個男人的胸膛竟是如此寬闊,讓人心安。難怪嫂子們總說女兒家找丈夫,一定要找個有肩膀有胸膛的男人。
他不是女兒家,卻也為這片寬闊,感受到被體溫圍繞的心安。
『我對你……很是喜歡……』
『是嗎?』
『我是認真的……認真的喜歡……這樣的情感,你……能接受嗎?』
『想抱我?』
『咦咦?不、不是。我并不想像父皇那樣……強迫你……』
『我不介意。』
『我介意。』
『這不難。』
『耶?』
『我抱你。』
最後那三個字,可足足讓楚雲溪在面對自個兒時窘了好一陣子,沒想到欺負個大男人如此有趣。怪不得二哥老說要是友一天哪家的姑娘被他看上,那姑娘可真是倒了八百輩子的黴。
果然,欺負喜歡的人,很是樂趣啊!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丹弓……』
『都已經廢了你的太子之位,為什麽還要奪你性命?為什麽?』
『你這問題,我還真不知該如何答覆。』
『怎麽了?』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