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太子殿內,奏章上的南疆,是個地勢險惡、遙處偏僻、毒物猛獸流竄,且瘴氣重重傷肺蝕腑之地。居此之人,未受教化野蠻如獸,時時犯境劫掠殺伐。
而眼前,悶熱的空氣雖透著濕氣,卻不至於讓人難受;不若北方宏偉壯麗之景,散發柔和娟秀之美。耳畔傳來蟲語鳥鳴,安寧平和,毫無血腥殺氣;四周身著迥於中原特色的服飾,豔麗色彩編織成的服裝,一如這些人面上溫和帶笑的容顏,熱情招呼著外來陌生的隊伍。
楚雲溪披垂散發,頸铐木枷,在朝廷勢力的土地上,被厭惡鄙夷的目光焦炙。路過的人雖不知眼前之人身分何許,在他們眼裏,只看見象徵罪犯的木枷,而這木枷栓铐之人,絕非善類。
於是,用著自認「善良人」的高傲姿态,不問被铐之人身犯何罪?何以犯罪?不問過往、不問緣由,一廂情願将世俗的評價如同那木制刑具,惡毒地、牢牢地,铐在被其認定是惡人的身上。
反觀被朝廷視為奸惡野蠻的南疆人,卻有著寬闊包容的心胸,在他們眼裏,看到的只是一個不知名的男人。至於這男人身上的木枷,也僅僅只是一個束縛了他自由的道具,不含任何負面意義。
在他們眼裏,一個人是善是惡,要讓他們接觸後才會評價。你好,便認定你好;你壞,縱使巧言美詞華服高爵,依然是必須驅逐的惡人。
或許貧困、或許沒有廣大遼闊的土地,可是他們知足目前所能擁有的,怒力地生活、自在地生活。樂天知命,才是他們真正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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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從來到這片奏摺上描述為蠻荒未開的貧瘠之地,楚雲溪心頭的陰影更加深沉。時而站在青稞田裏,看著抽苗的黃土發呆;時而端坐大石望著白雲消磨一日;時而……就連他自己也不懂自己究竟在做什麽,看著這片土地上辛勤生活的人們,心頭一片空蕩,若有思若無思,一個人靜靜伫立在眼前的景致外,彷佛在看一幅幅鮮活生動的畫軸,就這樣站著看著,直到樸晉等人前來喚他回去用膳就寝。
楚雲溪不知何故,像個斷了線的繩偶,茫然地随著晨晚推移,默默地渡過流放地的每一天。
這一切,伺候的人看在眼底,擔憂之情日深一日,唯恐楚雲溪一個念頭沖不破想不開,做出什麽驚天駭人的傻事。樸晉對於主子異樣的舉止不知該如何勸谏,只能默默地讓随侍照料的宦官們暗中留神,萬一楚雲溪有什麽異常行為,便須立刻阻止。
這一切,列丹弓同樣看在眼底。
沒有過多的言語、更沒有任何安慰,只是每天在結束整頓軍隊後,無論多晚,他就像那木偶的影子,靜靜站在楚雲溪舉臂可及之處。楚雲溪坐,他坐;楚雲溪站,他站。一個楚雲溪,一個列丹弓;一具木偶,一個影子。
讓旁邊看不透的人,更加摸不著頭緒,不知道這兩位主子演得究竟是哪出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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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人一影的戲碼,足足演了一個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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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多天的日子,旁人從錯愕擔憂、猜想揣測,到後來淡得沒有感覺,各人忙著手裏的活兒,不再成天提心吊膽害怕他二人往絕路走。
這天,列丹弓查核完軍營糧晌,閱完幾批昨日呈上關於幾簇小部落争奪良田的報告,一如這三十多天來的慣例,回到茅草磚頭辟搭的陋屋。
推門踏入,沒見著楚雲溪的身影,剛在腦中搜尋他可能會去的幾個地方,轉身正準備離開之際,一抹高大的黑影遮去門外透入的光線,也擋了列丹弓的路。
「你難道不想知道,這些天來,我究竟在想什麽嗎?」
列丹弓擡頭看著眼前高大的身軀,抿唇一笑,道:「我又何必要問?」
「莫非你知道?」
「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哪會曉得你在想什麽?」
「那你──」一天又一天,不問不疑地陪在我身邊,又是為何?
列丹弓似乎明白楚雲溪眼裏的質疑,笑答:「我雖不懂你心裏在想什麽,可看你的表情,我懂……我懂你此刻的掙紮與懊悔。」
「為何?」
就連父皇都不懂他所思所想,這少年将軍,又豈會知曉?
列丹弓笑而不答,握著楚雲溪溫熱的掌心奔出漏屋,直至二人奔出了汗來不及換氣這才停下急奔的腳步。
列丹弓指著坡腳下收拾農具準備日落歸返的農夫、指著結實纍纍的田園,嚴肅地開口:「三年前,這片地上被烈火吞噬,征伐南蠻的軍伍健踏過這裏的每一塊泥土。帶回了千名戰俘、百名婦幼,當著京城百姓的面,在城牆上懸挂南蠻賊子們的頭顱,被斬斷的脖子處落下的鮮血,在南城門下足足滴了半個時辰。」
「……」
沒有理會楚雲溪的靜默,列丹弓就像個茶館拍案的說書人,娓娓道來三年前的那樁慘烈。
「當年,皇帝為此設宴慶功,領頭功的不是帶軍征伐的将軍,而是這一切事端幕後主導之人。此人睿智忠義,京城百姓無不景仰稱贊,道是此人倘若登基,則天下太平、海晏河青。這個人雖然從未踏上南疆的土地,卻憑著展於紙上地形圖,精準無誤地判別南蠻可能設陷攻擊之地,就連對方兵敗逃竄窩身之處,也盼別得分毫無差。也因為我朝将領有了此人相助,方得以在半個月內攻克南蠻,取下賊人首級,光耀帝王威儀。」
列丹弓頓了頓,扳過楚雲溪的臉,四目相對,字字句句如鞭如笞,狠狠抽打在楚雲溪這三十天來愧疚懊悔的一角。
「這個人,皇族,高貴而聰慧,姓楚,名雲溪。皇帝陛下的親兒,我朝尊貴的前太子殿下。就是你──楚、雲、溪!」
楚雲溪眦目欲裂,自責、懊悔、憤恨、屈辱……百般滋味雜陳於心,胸口上猶如被大石重壓,讓他無法呼吸。
用盡全身力氣拼命吸氣,空氣好不容易入了肺,卻彷佛每一絲空氣都帶了尖刺,每一吸氣,便死死紮在胸中,劇痛逼得楚雲溪背脊發汗,卻又無法阻止自己再一次吸氣的動作。
木偶,從四肢末端起始,迸裂了、折斷了、粉碎了……
這些日子來,被膿血層層包裹不願直視的潰爛,被列丹弓拿著尖針不留情面地戳破。榨出了黃膿、噴出了黑血,卻有種輕松的舒坦。
化了膿的傷,惡臭、潰爛、生蛆,卻被捂著掩著,爛了心志、潰了抱負。
出宮前允諾列丹弓的話,被自己忘得一乾二淨,自怨自艾沉淪在往昔無意造成的慘劇。
不出宮門,不識江山。
流放路上,所廳所聞,屢屢超出他原本的認知。
原本,自負地認為,他不像父皇蠻橫殘暴,心系百姓,一心只求能有所作為,減輕百姓勞苦,讓他們都能擁抱幸福安康。
卻原來,他所做所為,僅是一廂情願。
從來沒有走入人群、從來沒有踏上百姓所生所仰的土地、更從來,沒有問過任何一個人,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只憑自己單方粗鄙的想法,自以為善意地替老百姓認定他們會要什麽,可從來不曾問過任何一人,自己所想,是否正确?
就像南疆慘劇,三年前接了駐守邊将的上奏,聽了将領憤慨怒訴南疆賊子如何嚣張跋扈,亂我邊城殺我百姓。於是,在九重深闕的太子殿內,一道又一道的軍令連夜南下。
如今冷汗重思,卻發現當年的自己,竟未有片刻想過,要找個信得過的人,前赴南疆一窺究竟。将領之詞是否可信?若可信,可信者又有幾分?
攻克、擒賊、得勝……
自以為維護了我朝黎民的安危,然而那一顆顆滴血的頭顱,可能只是此時此刻,自己眼前那些揮汗收拾工具的無争農民,與一旁歡笑迎接他們返家的妻子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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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罪孽,怪不得隐瞞實情,欲藉機揮軍巧取戰功以謀升官厚賜的将領。
因為信了片面之詞的是他、未曾疑惑派人探查實情的是他,乃至最終下達軍令讨伐的的也是他。
被羞愧自厭之火灼焚的楚雲溪,舉手掩面惶恐顫抖。
身後,傳來列丹弓獨有的沉穩嗓音,「我這麽說,只是要你認清真相,不讓你逃避。無論你自責也好、愧疚也罷,時光不能倒流,做過的事情确實無法挽回,但我們可以彌補。倘若往後你能還這片土地數十年不受戰火波及,就是對枉死之人最大的安慰。因為他們的親人、他們的族人,都将受惠於你的德政,而擁有屬於他們的幸福。」
一語驚醒,當頭棒喝。
楚雲溪轉身看著伫立夕陽下的列丹弓,看著那俊美無俦的容顏,心中大嘆慚愧。「我不如你……」
長了虛歲,然而卻被這少年屢次開導。
晚風中,列丹弓一縷衣帶被風振起,輕掃在楚雲溪的左手。
楚雲溪張開手心,抓了幾回都沒能将那縷衣帶握執掌中,失失落落,就像他到此刻仍抓不住列丹弓的心一樣。
「謝謝……你這段日子的陪伴……」
「噗。」列丹弓露出調皮的笑,戳戳楚雲溪高挺的鼻尖。「別把我想得太高了,我可沒比你強到哪去,剛才那番話,是我爹在我臨行前再三吩咐,要我适時在你面前說出口的話。」
「列辰将軍?」
「是啊!」列丹弓俏皮笑笑,「爹要我時時提醒你,不可失志。還要我轉告你,為人君者,不是毫不會犯錯的人。真正的仁德之君,是縱然犯了錯也懂得坦然面對、盡心補償的人。」
深吸淺吐,如此反覆數次後,楚雲溪真正走出的迷障。先前如堕大霧的惶惶不安,刻下思緒清明,不禁暗暗感謝列老将軍的一番用心。要知道方才那席話,也唯有列丹弓才敢直沖沖地對他托出;也唯有列丹弓,才能把列老将軍想要透過兒子轉達給自己的話,一字一句牢牢刻印在他腦中。
楚雲溪再次翻掌一握,這回輕松地将那縷随風飄揚的衣帶握入掌中。
「丹弓……我可以……這麽喊你嗎?」
夕陽映照在楚雲溪臉上,分不出他臉上的色彩,是夕陽的紅光抑或是他無措的紅暈。
走不出的迷惘,其實有兩層。
其中一層,在老将軍的開導下,頓悟了。
而另外一層,他要靠自己的手将之扯開。
列丹弓咯咯笑問:「怎麽?突然問這種古怪的問題?」
「那……那你的意思是……可以嗎?」
「當然,你願意喊我的名字,我歡心都還來不及呢!」
楚雲溪臉上表情一緊,深深吸了口氣後,才又開口道:「我──」
「你?你怎麽?」
「我對你──」
「對我?」列丹弓歪著脖子,狐疑看著楚雲溪欺向自己的臉。「唔……」
顫抖的唇瓣,帶著怕被拒絕的惶恐,緩緩印上列丹弓微張的唇。
鼻間呼出熾熱的氣息,撲打在彼此的臉上。
夕陽一點點隐沒在地平線,地面上,兩道交疊的影子随著夕陽西下,越拉越長……越拉越長……
英雄淚(23)
(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