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雙腿因長時間行走脹得痛人,肌膚下的血管彷佛下一刻便要爆裂表皮;手上的木枷,磨破了手腕處嬌嫩的薄皮,絲絲血痕錯落在腕上,連同被粗糙的木枷刺破翻起的皮膚,殷紅得讓人怵目驚心。
覺得自己就像是牽線被人操縱的木偶,毫無意識地跟著壓解的隊伍走著,腳底板處的骨頭,似乎沒有皮肉的保護直接踩踏在凹凸的地面,硬碰硬地對抗著尖銳的石子。
楚雲溪又是一晃,在栽倒的前一刻勉強保住了平衡。
「殿下?」後方,樸晉擔心地問了聲。
「沒事……」
虛弱的回音尚停歇,随著楚雲溪的身形又一次搖晃,終究撐不住精神與肉體上的過度負荷,眼前一黑,就這麽側身倒去。
「殿下──」樸晉飛身撲倒在地,用自己的背接下楚雲溪昏厥的身體。
後頭趙央與士兵等人見狀,連忙停下腳步,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擡起楚雲溪,扛到一旁的陰涼處看照。
隊伍最前頭,列丹弓一聽後方雜音紛紛,回頭便見楚雲溪昏倒被人擡至樹下的一幕。心頭一揪,掉馬回到押解隊伍的末端,不等收疆勒馬,便從馬背上翻身而下,急奔楚雲溪身前。
「怎麽了?」
長風半跪在楚雲溪身側,執起一手扣住手腕的中央凝神審脈,雖不如紀敏那般醫術高超,卻也是不折不扣的随行軍醫。此番壓解前太子的行程,長風之所以被列丹弓拎著一同赴命,除卻二人自幼一塊長大,彼此間互信互任如同親生手足;也因為長風從小跟著老軍醫學著用藥治傷,南疆之行多有變數,帶個大夫随行,危難之時絕對比帶著黃金白銀有用。
長風噓了口氣,抹了把額際上的冷汗,道:「只是體力過支暈了過去,沒什麽大礙。」
列丹弓回頭對著個瘦高的男人道:「小烏龜,去前面探路,找間乾淨的客棧或民家,咱們得在這兒過上幾晚。還有,去弄些止血化瘀的傷藥來。」
被喊小烏龜的男人黑著臉碎碎低念:「伍桂、伍桂啦!」不是小烏龜啦,嗚……
「小烏龜,在那邊唠叨什麽?還不快去?」
「知道了啦,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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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桂認命地應了聲,沒辦法,誰讓他打不贏這個愛給人亂取別名的少年将軍,在打贏之前,嗚嗚嗚,自己只能當只可憐的小烏龜了!
「小、烏、龜──」
濃濃警告的語氣鬼氣森森地飄來,吓得伍桂忙把疆繩一抖,兩腿夾著馬腹迅速奔去前方小村打點一切。
看著列丹弓指揮自己部下,正打算将楚雲溪負上馬背,押解的官兵頭兒趨步走至列丹弓身側,拱手道:「列将軍,卑職有一言提醒将軍。」
「何事?」
官兵頭兒咽了咽唾沫,提了些膽子接著道:「太子爺是流放之人,按規矩不得騎馬乘車,得一路親行至流放地,所以……」
「什麽?」巴鐵熊步一跨,揪起官兵頭兒的領子,扯著大嗓門怒吼。「他奶奶的,不能騎馬,那放在馬屁股上也不行嗎?」
「這……這個……」官兵頭兒的腳尖在離地半個拳頭高的地方晃動,脖子也被勒得難受。
「松手吧!」
一只手輕輕拍在巴鐵的臂上,列丹弓搖搖頭,「他也是按令辦差,別為難他了。」
「哼!」
巴鐵悶氣松手,軍官頭兒腳板落地,一個沒站定,連退了好幾步才穩住身子。拍了拍被巴鐵揪皺的衣領,露出為難苦笑。
「多謝将軍。」
列丹弓抱臂思索,「不能用馬載、不能用車……可是再耽擱下去,萬一……」
「将軍,讓奴才們用負的負太子爺去吧!」趙央卸下背上行李,朝著列丹弓揚聲道。
列丹弓聽了大喜,目光看向官兵頭兒,問著:「如何?這方法可行嗎?」
官兵頭兒點頭微笑,「自然可行。」
「将軍,那我──」
趙央的話還沒完,樸晉只覺得背上重量一輕,楚雲溪便已經被列丹弓負在背上,兩人的身上還用粗繩紮了個結實,唯恐疾行間不小心讓楚雲溪落下它的背。
列丹弓的手緊緊勾在楚雲溪的腿彎,迎風一笑,對著手下朗聲一吓:「來啊!練軍,威平營下的士兵們聽令。」
「是!」
随行護衛的威平營士兵們一聽是軍令,各個表情嚴肅筆直而立,齊一的應和豪氣地飄盪在崎岖的郊道上。
「讓出你們的馬,請其他人騎上,本将軍現在身上還負著太子爺,若還跑輸我的,接下來三天不準吃飯,給我去啃地瓜。」
「嗚……」
前一刻還雄壯威武的士兵,一聽到又是恐怖的地瓜刑,一個個臉上慘白如紙,就連巴鐵也眉角狂抽。
「嗚什麽嗚,有種的就給我拼命跑,本将軍就是這麽練軍,有意見的……」
「打贏你再說對吧?」
繼上回『我若打得過将軍,我老媽就嫁烏龜去』的言論後,軍伍中武藝最差的紀平,準确無誤地接下列丹弓沒說完的話。
「有問題嗎?小、平、平?」
紀平異於常人高大魁梧的身材,開始狂抖滿身子疙瘩,用著低沉渾厚的聲音對列丹弓讨饒:「将軍我拜托你,你這麽叫,你不丢臉我丢臉啊!」
抗議的話招來列丹弓一記掃堂腿,要不是這段日子來時不時地就會給将軍來上這麽一記腿,一開始屢屢跌得狗吃屎,現在倒練就了一番閃躲功夫,輕輕松松化解了列丹弓猛力的一踢。
「還愣著做什麽?動作快!」
「是!」
士兵們翻身下馬,讓年紀稍長或者動作較緩的人騎上馬背,剩下年輕力壯的則負責搬運物品。列丹弓留下随行士兵,吩咐那領頭兒維護這些人的安危後,足下一點,也不事先打聲招呼,負著楚雲溪便往村上人煙處,循著伍桂而去。
「啊!偷跑!」
「卑鄙!」
「陰險啊啊啊──」
身後處,一群突然看見列丹弓發足急奔,呆愣後狂起直追的士兵們,邊追著前方的少年将軍,發出慘烈哀嚎的抗議。
「兵不厭詐。」
最前頭,少年将軍頭不回足不停,輕飄飄地落下了這句話。
「……」
跟在後頭的一幹人等,收起了哀嚎抗議,黑著臉加快自己的腳步,只求自個兒不是最後殿底的那位,至於往日相互扶持禮讓的兄弟情誼,通通暫且擱下。
總之,誰也不想受那三日的地瓜之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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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列丹弓的有意分派下,先一步來到村鎮的自然是被他欺負到可稱「訓練有素」的威平營士兵們。伍桂辦事俐落,早把這小村上最易護衛的客棧包下,緊跟而來的士兵們,剛結束一場莫名其妙的訓練後,又給分派在客棧內外四周守護楚雲溪的安危。至於随之跟上的官差與宦官們,也在列丹弓的指揮下,擱放随行物品停留休憩。
紀平随著伍桂在這村裏頭繞上一圈後,帶回了這村中的一位老郎中替楚雲溪斷脈問診。老郎中開了幾帖藥方,便由趙央等接下,從紀平帶回來的大堆藥材中挑出藥方上的幾味,借了客棧後頭的廚房燒水熬藥。
一個時辰後,煎好的湯藥端入房內,由樸晉一勺勺慢慢地喂入楚雲溪口中。而專治皮外傷的膏藥,早在一柱香前,便從半條街外的店鋪子買來,細細敷在楚雲溪手腳破皮的傷口處。
衆人忙碌間,列丹弓始終抱著手臂站在窗口,時而擰眉時而舒氣。這些差事他幫不上忙,與其亂手亂腳瞎忙操心,不如讓樸晉他們慣於伺候楚雲溪的人看情況處理。
只是這道理雖懂,也讓出了空間自己站在窗邊觀看,可心頭卻不由得随著楚雲溪的狀況而起伏。見他傷口上藥時皺眉忍疼,心頭便收緊;見他喝下湯藥,情緒也跟著緩了下來。
幫不上忙卻只能在旁乾著急的情緒,似乎打從認識這廢太子後,便成了他列丹弓最常體會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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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太陽西落後才開始活動的蟲兒發出獨特的聲音,或覓食或求偶,交錯在寧靜的夜裏,鋪成大自然的曲調。
客棧裏外兩層負責守夜的人,換到了第二輪,列丹弓椅著床頭,就著朦胧的月色凝視著床上呼吸平緩的俊容。
漆黑的房間,列丹弓又一次抹去頰上的淚。
只有在這個時候,他不是指揮若度的将軍、不是少年老成的将軍。他,不過是個意感的少年,一個擔憂如焚卻不能在其他人面前展露脆弱的少年。
「讓你擔心了……」
床禢上,楚雲溪輕啓眼簾,黑暗中雖然看不清楚列丹弓此刻的表情,卻從空氣中輕微而壓抑的氣息,知道有人為他擔憂落淚。
心疼,心疼這比自己小上十歲的少年,身上背負的重擔。
心疼,心疼這外人眼中意氣風發沉穩老練的少年将軍,胸中壓抑了多少無法與人傾訴的苦。
或許是那夜大殿上舞劍救人時,察覺了列丹弓不若表面鎮靜的惶恐,近身而處後,對於他的心疼只有倍加毫無減退。
楚雲溪舉起手,吃力地想要探向列丹弓的臉,卻被另一只手攔了下來,負氣地将楚雲溪的手放回禢上。
「身體還沒好就別動,省得浪費他們辛苦找來的藥。」
「別哭……」
「誰哭了。」列丹弓撇頭悶哼,引來楚雲溪不住輕笑。「可惡,你笑什麽?」
「別擔心,我沒事。」
「真的?」
「真的。」
「……」列丹弓咬咬下唇,掙紮了一會,終究決定順從自己的意念。
於是,他離開座椅,坐在床邊,緩緩地将耳朵貼上了楚雲溪的胸口。心跳聲透過此舉傳入列丹弓耳中,直到此時此刻,才完全安了心。
本該是逾矩的動作,卻帶給楚雲溪心頭上的平靜,似乎只要列丹弓在他身旁,便滿足了。
「列……」
「拜托,讓我靠一下就好。」
蔔通跳動的兩顆心,漸漸地契合了鼓動的拍子,齊一鼓動。
楚雲溪無意識撫上垂散在胸口處的發絲,用指尖細細梳理,而列丹弓也享受著這安撫的動作,閉著眼,微笑地枕在楚雲溪的胸口。
這一夜,兩人都未察覺,牽絆的絲線從此刻将他二人纏繞。
楚雲溪的指,勾繞著列丹弓的發,在彼此起落的呼吸中雙雙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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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留二日,衆人也得以稍稍休息,木枷子铐出的傷僅是皮外傷,上了藥後結了痂,也就沒什麽大礙。
二日後,押解的隊伍再次上路,随行的人物依舊。不同的,是楚雲溪臉上的笑容,随著隊伍前行的步伐,一日日淡去。
只是朝向流放地的方向前行、前行、複前行……
英雄淚(22)
(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