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第五章
毫無征兆的,楚落塵來到南宮影的居處,聽濤小榭。
“楚公子請坐,奴婢為您上茶。”萍兒向他福了福。早已聽說過太多關于這位公子的傳言,但見着他本人,卻依舊令她怔住,天下竟有這等飄逸出塵的人,她本以為,南宮影已夠俊美了,但與他比起來,卻仍差得太遠。
“不必麻煩了,在下此來,是想探訪一下南宮軍師。”楚落塵微微一笑,說明來意。
“楚公子不曾聽說嗎?軍師已染病在床多日。”萍兒語帶憂戚。
楚落塵仍是笑得輕輕淡淡,道:“在下聽說了,正巧在下也略通歧黃之術,是已才來探望軍師,希望能盡綿薄之力。”
萍兒搖搖頭,不甚樂觀地道:“軍師的病,已先後有好幾位名醫診過了,都說沒有辦法了,只能順其自然,楚公子還是請回吧。”
“萍兒姑娘,既是群醫束手,何不讓在下試試,就當圖個僥幸,又有何妨?”楚落塵溫和地道。
萍兒咬咬唇,想了一下,終于道:“好吧,請楚公子随奴婢來。”
南宮影躺在床上,臉色蒼白,毫無血色,房中的光線極是幽暗,更是映得他面如金紙,嘴唇青白。
楚落塵行至床邊,萍兒立刻搬來只椅子,“楚公子,請坐。”
“謝謝。”楚落塵向她道了聲謝,坐下,為南宮影搭脈。
“楚公子,怎麽樣?”萍兒着急地問。
楚落塵揮了揮手,示意她噤聲,雙眉微颦,這脈象實在怪異,太怪異了,反倒顯得很假,難道他真的是……?
沉吟良久,他對萍兒道:“你先出去吧,我要為軍師施針灸之術。”
“這……。”萍兒猶豫不決。
Advertisement
“萍兒姑娘又何疑慮?”楚落塵擡頭,直視萍兒雙眸。
“沒,沒有,奴婢這就告退。”迎向他清澈的目光,萍兒不由的選擇了信任,推門離去,順手帶上門。
确定,萍兒離去之後,楚落塵将目光投在南宮影臉上,緩緩地道:“而今這屋內只有你我兩人,軍師何不起身說話較為方便些?”
沒有人答話,南宮影依然緊閉雙眸,面色慘白地躺在床上。
“也許軍師一生少有病痛,所以你并不知道,病重之人其脈象只會弱,卻決不會怪,而你的脈象,實在是太怪了,怪到引人疑窦。”楚落塵淡淡一笑,接道:“你原本可以瞞過去,如果你用龜息大法控制心脈速度,使其減緩,那我如今定是如墜雲霧之中,無法判斷你是否在佯病,但你卻以密宗日月心法改邊脈象,使之怪異非常,卻不知這一筆畫蛇添足,出了破綻。”
南宮影不言不動,毫無聲息,似是對外界沒有絲毫意識。
楚落塵将目光自他臉上移開,似有似無地微微一嘆,道:“昨天,我去了松林,九轉千回陣精奧無比,你又何必毀了它?”他頓了頓,揉揉眉心。“原本我很奇怪,九轉千回陣需由內開啓,外人又如何破解得了,更何況是毀了它?那麽,就只可能是樓內之人所為。由于此事茲是體大,所以我親身去察看,嗯……,陣勢被毀得很徹底,來人由陣眼入手,不留絲毫退路。”
楚落塵說得很平和,很從容,就像在與一個知心好友促膝相談。
“若是對奇門遁甲,五行八卦有過深入的研究,就會知道,九轉千回陣的陣眼是不定的,也就是說,一千個人所布的九轉千回陣,就必定有一個陣眼,除非布陣之人,旁人是不得而知的。所以陣勢即使被破,只要不傷及陣眼,補救極其容易,這也是九轉千回陣的玄妙之處。但松林之內,卻是陣眼被破。那麽,答案昭然若揭,破陣之人,即是布陣之人。軍師以為是有也不是?”
終于,南宮影自床上坐起,就在片刻之間,他似已變了一個人,臉色不再蒼白,唇色亦轉為紅潤,不見任何病态,他站起來,在房內踱着步子。
楚落塵将身體靠在椅子上,靜靜地等他開口。
背對着楚落塵,南宮影語聲幽冷:“不錯,你說得對,百密一疏,我沒想到世上除我之外竟還有精通此陣之人。”
楚落塵微微搖頭,淡淡地道:“不,你不是沒有想到。一個生平謹慎精細的人,從來都會将自己至于最安全的地方,以防自己受到猜疑,你即能布下九轉千回陣,必知陣眼之事,那就斷不會留下如此破綻,畢竟,任誰都知道,世上是沒有絕對的。”
南宮影冷冷一笑,嘲諷道:“楚公子似乎什麽都知道得很清楚,那請您賜告,在下為何留下這一破綻,難不成還是故意的?”
楚落塵聽出他語中的嘲諷,并不生氣,“你正是故意的,原本我不明白你這樣做的原因,正如我并不知道你為何會親手毀了九轉千回陣。”
“現在,你想通了?”南宮影轉過身,直視他。
“是,我想通了。”楚落塵迎上他的雙眸,“這一切是因為寒兒吧?你毀陣裝病,不過是想令寒兒明白你對殘月樓的重要性,至于那處破綻,想是你故意留下估量我的深淺。可是?”狂烈的愛,使原本才智絕俗的人産生如此幼稚的心思,怎不叫人嘆息。
南宮影瞪視着他,他竟能完全推測出他的心意,分毫不差。第一次,他感到他是個可怕的對手。
緩緩地,楚落塵起身,問道:“你既會以陣勢來考我,想必是對我做過一番調察。告訴我,你知道多少?”
“知道多少?”南宮影喃喃自問,忽然自嘲地笑道:“知道得太多了,多到我連跟你争都……。”南宮影頹然嘆一口氣,接道:“十二年前,樓主就與你在一起了吧?六年前她才行走江湖,那剩下的六年,必是随你在君山生活。她的武功想必也是你所傳授,天下第一奇才柳飄絮的傳人果然不凡,竟能在短短六年将一個小女娃調教成如此高手。”
“你,竟知道這麽多,實是在我意料之外。”楚落塵微感驚訝,不過月餘不到,他竟已察知那麽多事。
“這并不難,你的竹林并未全毀,你書房中許多手稿都還完好,其中,有許多樓主的畫像,自十二年前始,到六年前終,還有一幅新作,自可推斷你與樓主的關系,你的那柄玉蕭碎片之上刻有‘遺愛徒落塵,柳飄絮’,自然我便知曉你與柳飄絮的關系。不過你的手稿中,我還發現一件令我極為驚詫之事,你,就是為天下公認的文壇魁首------谪仙公子。”
楚落塵擡眸望着他,無奈一笑,道:“似乎,我的一切你都了若指掌。”
南宮影似沒聽到他在說什麽,徑自到道:“三年前,黃河泛濫,民不聊生,朝廷赈災之物遲遲不至。此時,京城忽現一白衣青年,一阕《七步哀》聲聲哀切,字字凄婉,文如玑珠美玉,情若杜鵑啼血,震驚朝野,遍頌民間。不消三日,朝中赈災銀兩便至,百萬黎民受惠,這位白衣青年卻不知所往,只留下《七步哀》這闕千古絕唱。自此,宇內文壇共尊此人為魁,沒有想到你就是他。”
楚落塵望着他,實是不知該說些什麽,他只能沉默。
南宮影又道:“你說的沒錯。我是想試試你的能耐,看看天下第一奇人柳飄絮的嫡傳弟子,文壇魁首的谪仙公子有多了不得。如今看來,你果非常人能及。”他微微一嘆,忽然怪異地掃了一眼檀木門,突發驚人之語:“不過,還有幾處你沒有料到。”
笑了笑,楚落塵道:“還請軍師指點,在下洗耳恭聽。”
“你知道引劍樓是誰放的火?祥瑞錢莊又是誰劫的?”南宮影古怪地問。
“莫非軍師知道?”不帶任何驚異地,楚落塵問道。
南宮影背過身子,楚落塵看不見他的顏色神情,只聽他渙渙地道:“當然,因為它們是我叫人做的。”
真正驚訝了,楚落塵脫口斥道:“你胡說什麽?”
冷凄凄地一笑,南宮影道:“你怎知我在胡說?我整整等了她三年,勞心勞力,我得到了什麽?她對我沒有任何情感,我所做的一切,她都感受不到,都視而不見。這些,我都可以忍,但是,她不該愛上你。”頓了頓,他又冷酷地道:“既然她将我的心意都踐踏在腳下,那我又何必再珍惜她?我得不到的,我會親手毀去,誰也別想得到。”
“砰”一聲,楚落塵還來不及說什麽,檀木門被撞開,只見萍兒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外,眼中現出驚惶之色。撞門的是顏含情,慕雄飛站在她身後,手伸了一半,顯然是想拉住她卻已來不及了。
顏含情怔怔地望着南宮影,臉色蒼白,她原本聽下人說楚落塵進了聽濤小榭,一時興起,拉了慕雄飛,想暗中湊湊熱鬧,聽聽他們談些什麽,誰知才到,就聽南宮影承認放火,劫錢莊的罪狀。
“軍師,你……,你說的都是真的?你胡說的是不是?”顏含情生澀地開口,共事那麽多年,南宮影就像她兄長一樣,她佩服他,敬重他,實在不願相信事情真是他做的。
南宮影陰沉地一笑,道:“胡說的?這種事誰會胡說?原來我打算讓他知曉後就毀了他,然後,神不知鬼不覺,我依然做我的軍師,誰會懷疑到我,不定冷清寒傷心之餘會回到我身邊,可恨被你們破壞了。”他指向楚落塵。
楚落塵目光極複雜地望着他,神色深沉,不知在想什麽。
顏含情用力搖頭,“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不是。”
輕輕地摟住她,慕雄飛勸道:“別這樣,冷靜一點,別激動,冷靜下來。”沉穩地,他向南宮影道:“軍師,這件事,還是待樓主來了再做定奪吧。請軍師随我等去引劍樓拜見樓主。””
“哈哈哈……”南宮影大笑,“樓主?她早已不是我的樓主,我何必去見她?即然殘月樓,我已不能久留,天下之大,還沒有我容身之處嗎?”
“軍師,你想清楚了,這是謀反啊,別一錯再錯了。”慕雄飛語重心長地道。
顏含情眸中浮着朦胧的水氣,剛自激動中平複,也勸道:“對呀,軍師,我們一起去見樓主,她不會怪你的,我們都會幫你說情。”
“不需要,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區區殘月樓,我還不放在眼裏。”南宮影傲然一哂,舉步就往外走。
慕雄飛擋在門外,攔住他,道:“軍師,現在,你走不得。”
“憑你,枉想攔我?”語罷,南宮影一掌向他拍去,慕雄飛躍開丈餘,躲過一掌,南宮影趁勢飛身就待離去。
“軍師……。”顏含情跺腳,無奈之下,一把棋子打出,襲向南宮影三十六處大穴。她快,南宮影更快,踏雪無痕施出,身形一晃,同時施展節節上雲梯身法,身體立刻拔高一丈,速度卻并不減慢,轉眼之間,棋子全數落空,南宮影飄然遠去。
“軍師,”萍兒含淚大叫,也不管自己不會武功,向聽濤小榭之外追去。
顏含情騰身,也待去追,卻被慕雄飛一把攔下,他搖搖頭,道:“別追了,追不上的。”
“嗚……”再也忍不住,顏含情撲在潘雄飛懷中大哭起來,“軍師……軍師他……,嗚……”她哽咽着,模模糊糊不知在說什麽。慕雄飛輕拍她的背,無聲地安慰着。
楚落塵怔怔地望着南宮影遠去的方向,一片茫然,心裏空空洞洞,思緒紊亂游離,不知飄向何處。
驟然,顏含情自慕雄飛懷中擡起頭,怨恨地瞪着楚落塵,憤憤道:“都是你,要不是你,軍師……。”
“含情,住口。”慕雄飛喝叱,不準她說下去。
顏含情一把推開他,叫道:“為什麽住口,為什麽?要不是他來了這裏,軍師怎麽會做出這種事,怎麽會離開?因為他,一切都變了,樓主變了,軍師變了,以後殘月樓會變成什麽樣子?為什麽要來,他為什麽要來?”
“含情,你,你還不住口?”慕雄飛歉然地望向楚落塵。
楚落塵身子微微一顫,昔日的夢魇,真逼而來,他退後一步,臉色驀地變得蒼白異常,整個人籠着一層凄迷,幽幽一笑,“也許,我……不該來,也許,不該來。”他望了他們一眼,緩緩地,緩緩地,退出去。
顏含情望着他離去的蕭索的背影,一陣內疚,她,只是一時難以承受南宮影的離去,卻将抑郁發在他身上,“雄飛,我……,是不是太過分了?”她怯怯轉向慕雄飛。
包容地望着她,慕雄飛無奈道,“罷了,話都說出口了,還能怎樣?走吧,我們去引劍樓,這件事總不能不讓樓主知道。”
“好,走吧。”顏含情拉着慕雄飛就走。
“不必了,我都知道了。”語聲冷清,是冷清寒的聲音,她出現的毫無半點征兆。
“樓主……?”慕雄飛驚訝至極,“您什麽時候到的?”
“比你們早一點。”淡淡的,冷清寒道,在南宮影點出楚落塵谪仙公子的身份的時候,她就到了,只是她将氣息控制得很好,武功又高,所以沒發現而已。
“那……那您為什麽不現身?”顏含情期期艾艾地問。怎麽每次她找楚落塵茬都被背樓主撞見?
望了她一眼,冷清寒道:“南宮影是該冷靜一下,離開一段時日也好。”
“你不怪他?軍師他犯下那麽多……。”顏含情不願說下去。
古怪地看着她,冷清寒道:“共事三年,我也不願大家難看,南宮影的事先擱一擱。”停了一下,她又接道,“原本我的确不準備現身,但你,卻逼我露面。”
顏含情被她看得低下頭,雙手絞着衣角,嗫嚅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慕雄飛一陣憐惜,為她開解:“樓主,含情她……。”
“不必解釋。”沒生氣,出乎意料地冷清寒平靜地開口,“有許多事,我從未說過,難怪你們誤解,原本不說,是認為沒有必要,但今天,含情,你的話傷了他,我不希望這種事再次發生,所以,有些事,我告訴你們。”
和緩地,卻不待一絲情感,冷清寒将二十年前的種種娓娓述來,二十年前的風風雨雨,喜怒哀樂,均化作沒有起伏的言語。
顏含情與慕雄飛兩人大感震動,尤其是顏含情,她從未想到楚落塵與樓中之間的感情竟起始于十二年前,甚至可以說十六年青梅竹馬,六年癡情相候,這種颠撲不破,無怨無悔的感情呵!
良久,顏含情長長地籲了口氣,道:“我本以為,樓主命定的良人應該是軍師,他整整守了樓主三年,任勞任怨,盡心竭力,卻不知原來十二年前,就已有人為樓主做盡一切。”
“對了,樓主的武功當真是楚公子所授?他似乎并不會武功。”慕雄飛感興趣地問。樓主向來不多話,今天破例講了那麽多,不多問些往後只怕沒機會了。顏含情也極是好奇,興沖沖地等她開口。
冷漠的眸浮上淡淡的溫暖,點頭道,“不錯,我的一身武學确是他傳授的。”她想了一下,又道:“你們武學上若又什麽不解之處,也可向他請教一二,不過,這是在他身體狀況允許之下。”
“謝樓主。”慕雄飛面有喜色,卻仍沉穩不改。
顏含情卻已眉飛色舞起來,撫掌笑道,“好耶,殘月樓中那麽多秘籍有好些我都看不不明白,現在有樓主的師父把陣,那……”說到一半,她忽然頓住,一臉黯然,她幾次三番那樣失禮地對他,誰還肯指點她嗎?好後悔。
她單純的心思明白地寫在臉上,看她的樣子,冷清寒道:“他不是個記仇的人,你可以放心。”
心細的,慕雄飛問道:“樓主告訴我們這些,是希望……”
冷清寒揮揮手,打斷他,“這些事,我不說,他決不會說。我說,是不想他再受莫須有的責難和侮辱。”
顏含情無措地垂下頭,她沖動的性子總是讓她做錯事。
淡淡地望了她一眼,冷清寒道:“都退下吧。”
萍兒在山道上不停地跑着,張目四顧,尋找南宮影的身影。軍師走了,出乎意料地走了。她知道這時她應該靜靜地待在聽濤小榭,但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轉眼間,她已跑出殘月樓好遠,直跑得雙頰通紅,氣喘籲籲,卻依舊不見南宮影的影子。
實在跑不動了,萍兒頹然地停下腳步,眼眶一陣發紅,但然後,她就看見南宮影。他站在不遠的一棵樹下,也正望着她。
萍兒不敢相信地揉揉眼睛,他的身影仍清晰地映在眼簾。她雀躍地向他跑去,不料腳步一個踉跄`,狼狽地跌坐在地上。
南宮影走向她,将手遞給她,拉她起來。萍兒感到他的手很暖很暖。
“追來做什麽?還這麽不小心。”南宮影語意淡然,微帶薄責。
萍兒柔婉地笑笑,“萍兒是軍師救回來的。”
深深地望着她,南宮影一聲輕嘆,“我已經不是軍師了。”
急急搖頭,萍兒不平道:“為什麽?軍師,那些事明明不是你做的,你為什麽要承認?為什麽?”
“你怎知不是我做的?”南宮影淡淡地問。
萍兒怔了一下,咬咬唇,道:“我就是知道,軍師不是這種人。”
“我不是這種人,那誰是?你嗎?”南宮影狀似不經意地問。
“唰”地一下,萍兒的臉色變得慘白,慌亂地搖頭,“不是,不是我,不是我。”
注視着她的神色,南宮影語重心長地道:“萍兒,自從救你回來後,我一直将你當輕身妹子一般,我不願你出事,懂嗎?江湖,不是你這樣的女孩該待的,該收手時,就收手吧。”
驟然,萍兒神色冷漠起來,“軍師在暗示萍兒什麽?萍兒做了什麽?”輕身妹子?見鬼了,誰稀罕當他妹子。不願讓他看出她的受傷,她只有帶上冷漠的面具。
“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麽。其實我知不知道無關緊要,重要的是你,你知道你做了什麽或正在做什麽嗎?”南宮影沒有看她,将目光投向遠方的幾朵漂浮的雲。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一個克盡本分的丫頭,只是個丫頭。”萍兒的聲音漸漸弱了下來,夾雜着一絲哽咽,一絲自嘲。
南宮影搖頭,“萍兒,樓主不是傻瓜,楚落塵更非等閑之輩,我言盡于此,你……好自為知吧。”言罷,他舉步離去。
“軍師,軍師你去哪裏?”萍兒急喚。
南宮影只是揮揮手,一句話也沒有留,漸漸遠去。
萍兒想追上去,但終究沒有追,只是望着他漸行漸遠的身影,兩行清淚滑落。
癡園之中開鑿了一條人工湖泊,湖水清清淡淡,如一方明鑒,卻更綠,綠得泛着碧玉的色彩,也更幽邃,深得見不到底。
楚落塵抱膝坐在湖邊,離湖很近很近,他的白袍下擺已被湖水打濕。他就這樣坐着,身子一傾便會摔入湖中,但他似乎未曾察覺,只是呆呆地坐着。
風并不大,卻仍吹起他的發,吹動他的衣袂。長發拂在臉上,他的臉色就如身上的白袍一般白,不見一絲血色。良久,他撥開臉上的發,平滑如鏡的湖面映着他的臉,一張絕世的臉。靜靜地望着湖中自己的倒影,忽然沖動地一擊湖面,陣陣漣漪漾起,水中的絕美容顏頃刻間化去,但不用多久,待湖面平靜如初,破碎的容顏重又完好地映在湖中。
呻吟似地嘆了一聲,楚落塵別過頭去,索性不去看它。他以為自己已經忘卻了,但他沒有,只消顏含情短短兩句話,便勾起埋藏于他心底深處的,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那道深沉的傷。
“為什麽要來,他為什麽要來?”
“因為他,一切都變了。”
這是顏含情說的,當時,在他眼前顏含情怨怼的臉與另一張凄冷的臉疊在一起。一樣帶着對他的恨,對他的怨。
腦海中分明記得那個聲音,怨毒而森冷的聲音,
“你為什麽要來?為什麽要來?本宮的一切都被你破壞了,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他感到一陣窒息,曾經,帶着這樣怨毒的聲音,一雙冰冷蒼白的手扼上他的頸,使他無法呼吸,無法思考,死亡離他曾那麽近,幾乎觸手可及。但他卻活了下來,有人救了他,縱使他們并不希望他活着,但仍救了他,因為他的身份,高貴的帶着枷鎖的身份。
楚落塵用力甩甩頭,妄圖将腦海中不堪回首的影像甩去,但沒有用,昔日的夢魇如影歷歷。他記得那張凄冷美麗的臉變得憔悴蒼白,甚至是……蒼老,怨毒而森冷的語聲也變得虛弱無力,但唯一沒有改變的,是對他的恨,對他的怨。
“自從有了你之後,一切都變了,都……變了。本宮的一生都毀在你手裏,都毀在你手裏,你……果真是個煞星,果真……”那聲音漸漸變弱,變弱,然後就再不曾出現過,那美麗雍容卻對他充滿怨恨的女人,離開了他,離開了這個世界,永遠的,離開了。
手無力地覆在臉上,他不懂,為何從未有心傷害過誰,卻總有人因他而莫名地被傷害。他不怪顏含情恨他,她說的沒有錯,要不是他的出現,南宮影不會走,的确不會走。南宮影是個人才,無論心性或是才華學識。他更盡心竭力地輔佐了寒兒三年,卻因他的到來,黯然退走。他知道南宮影不是真的潇灑,沒有一個人能将三年的感情說放就放的,所以他承認了與他毫無幹系的罪狀,也是為了與寒兒有個徹底的了斷。
南宮影的離去有負罪感,是否又一個人的人生被他改變了?他想起顏含情的話,“因為他,一切都變了。”這是她對慕雄飛說的。的确,他來了以後,一切都變了。但他卻放不下,他不是南宮影。他是愛着冷清寒的,他抛不下她,那是否他就必将……傷害到別人?
搖搖頭,楚落塵自嘲地一笑,他看見湖中的倒影也在笑,也是嘲弄的笑,就像在嘲弄他。風,吹在臉上有微涼的感覺,但他卻渴望有一場大雨,将他淋濕淋透,可是卻沒有,有的依舊是涼風習習。出神的想着,任思緒漫無邊際地飄蕩,他告訴自己,要将那些痛苦的回憶忘卻。曾經他忘卻過,不論是否真正的忘卻了,他的确是将它壓在心底最深處。但今天,又被生生剖開,這道傷,原來從不曾愈合過呵。
冷清寒才到癡園,入眼的就是那令她心驚的景象。他竟然就這麽坐在湖邊,風吹動着他的發,吹起他的衣袂,着讓她感到他随時都會落入湖中。他在幹什麽呀?她知道他不谙水性,難道他不知道危險嗎?
忍不住一陣怒意上湧,她飛掠過去,環住他的腰,一個折身,将他帶離湖邊。
楚落塵被她出乎意料地一帶,腳步一個踉跄,險些跌倒。迷惘地擡頭,看見她薄怒的眸,搖搖頭,在如茵的草地上坐下,“你在生氣?”他知道她不會為了南宮影的事怪他,無論他做了什麽,她都不會怪他,但現在她又為了什麽生氣?
冷清寒暗咬銀牙,“你沒事待在湖邊做什麽?若是……若是掉下去,我……”她說不下去,也不願更不敢想下去。
垂下眸,楚落塵苦笑,“對不起,寒兒,對不起。我……只是心裏亂得很,不知不覺中就在這兒坐下了,其他的,卻未曾想過。”
像小時侯一樣靠在他懷裏,低低地,冷清寒問:“亂些什麽呢?在這裏,你不快樂嗎?”
“怎會?這裏很好,其實無論在哪裏,只要有你就好了。只是卻給你添了麻煩,不過短短幾日,你的軍師就因我而離去。”輕撫她的發,楚落塵幽幽道。
“為什麽這麽想?這與你絲毫幹系都沒有。我從未愛過他,其實他早該明白才是。如果不是因為你,那……冷清寒永遠不會愛。”微帶薄繭的纖長的手指劃過他清隽絕俗的五官,把玩着他垂落額際的一縷長發。
“他……不會回來了,是嗎?”楚落塵将頭靠在她肩上,語聲飄忽。
冷清寒空蒙地望向遠方,她看見一群飛雁離去。現在正是春天啊,飛雁卻在這個季節離去了。
“也許有一天他放下了,就會回來。”冷清寒并不篤定,卻仍這樣說,因為這是她的希望。她希望這個共事三年的夥伴能回來,不帶絲毫芥蒂地回來。
“先不談他,塵,告訴我,為什麽今天你會那麽傷感?別敷衍我,我知道不僅僅是含情那幾句話的緣故,你不是個在意別人看法的人,自然也不會那麽在意別人的話。今天的反常,可有我不知道的原因?”冷清寒自他懷中坐起來,挺直身子,直直地望着他。
“你當時在聽濤小榭嗎?枉我特地待你去引劍樓議事,方才去見南宮影。”楚落塵溢出一抹苦笑,終于,還是沒有避開她。
冷清寒點頭,“我當時的确在引劍樓議事,不過下人來報,說你去了聽濤小榭,我自然趕了來。”
“寒兒,我不是小孩子了。”楚落塵無奈道,“你又是幾時到的?放下引劍樓的事務無妨嗎?”
冷清寒皺眉,不高興了,他總在顧左右而言它,根本沒有觸及正體,随手撿一塊石子,發洩似的向湖中抛去。她抛的很遠,湖心水花濺起。漣漪久久不能平複。
她……又生氣了嗎?楚落塵輕輕嘆息一聲,帶着疼寵,也有無奈,“寒兒,你怎麽了?在氣什麽?”
瞪着他,冷清寒的明眸泛着秋水般寒徹的光彩,冷冷地道:“我問你今天反常的原因,你卻在敷衍我。是否……你的一切我都無權知道?”
“寒兒,我不是這個意思。若是……,你想知道,沒有什麽是不能告訴你的。”微微煩亂地撫額,她,是不是被他寵壞了?從小就從未拒絕過她什麽,這次,似也不能例外。
不是不知道他煩亂的心緒,也不是不知道他不願提及這段原因,但她仍希望知道,因為她希望與他一起承擔,無論是快樂,抑或痛苦。他照顧了她十二年,給予了她一切,有形的,無形的,太多太多。現在她只希望能無憂地生活,所以,她要知道那段困擾他的往事,然後,讓他忘卻。是以她追問:“那你為什麽不說?”
“我……只是不知從何說起,那件事,畢竟太遠太遠了。”無意識地撥弄地上的青草,将它纏上手指,他神色空蒙,近乎是一片空白,甚至,令冷清寒感到,他根本沒有靈魂,只是一具軀殼,絕美的毫無情感的軀殼。她忽然後悔了,直覺地感到那是一道很深很深的傷,甚至還沒愈合。而她,卻殘忍地逼他将它剖開,逼他再次面對這深沉的傷。心痛地握住他的手,他的手修長而柔軟,卻是一片冰涼。
楚落塵緩緩啓口,低柔的聲音飄飄忽忽,“二十五年前,七夕之夜,淑慧皇後臨盆,為當今聖上添一龍子。皇上對淑慧皇後極是寵愛,當即将此皇室嫡子立為太子。”
“可是當今太子是梅淑妃的兒子,并非淑慧皇後所出。”冷清寒有些驚訝,但皇室之中本就辛秘極多,細想之下并不足為怪,但,這位過氣太子與他又有何幹,難道……?
楚落塵沒有理她,完全沉入自己的思緒中,自顧自地說下去,“初生的孩子自然看不出相貌如何,但三個月後,所有的人都發現太子生得玲珑剔透,絕美脫俗,竟不似凡塵之物。淑慧皇後容貌端麗,皇上也是英俊挺拔,卻均不及太子于萬一。宮廷之中,人多口雜,不消多時,便已傳出太子實是禍國妖靈,傾國之命,終将禍亂皇室。積毀銷骨,皇上驚疑之下,請來國師。國師夜觀星相,言七夕之夜,正陰陽相遇之時,太子天命屬姤,又于子時出生,陰漸長,陽漸消,地煞主命,若不将其幽禁,必将禍及社稷。皇上大怒,立時将國師逐出宮門,但從此卻心存芥蒂,不再如往常般寵幸淑慧皇後了。”
怔怔地凝視他絕美的臉,不必再猜,她也知道他在說他自己的故事。從沒有想到,他竟有如此顯赫的身世,忍不住,冷清寒問:“後來呢?”
“後來?後來太子一天天地長大,伴随他成長的,是齊王叛亂,突厥進犯,戰火連天。雖然最終戰亂平息,卻早已死傷無數,朝廷元氣大傷。緊接着,又是大旱三年,民不聊生,哀鴻遍野。終于,在太子五歲那年,皇上聽從了國師的建言,下旨将淑慧皇後偕太子幽禁承乾宮中。
淑慧皇後先是失寵,而後又遭幽禁,心性大變,認定太子的出生毀了她原本幸福的一生,對太子極是冷淡,甚至……希望他死去。直至她離世的那一刻,她都是恨他的。”他似是很平靜地訴說,語聲中沒有恨,沒有怨,只是悲哀,淡淡的悲哀。
冷清寒靜靜地聽,心中卻陣陣刺痛,她本以為,他天生便是天之驕子,溫和的性子,無暇的容貌,驚世的才學使他的人生趨向完美。卻不曾想到,這樣不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