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梨園春生(6) 為誰再唱一出《長生殿……
陳雁兒和廖春生“死而複生”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泗水縣,因此,到了柳晗升堂審問的那一日,衙門口一早就擠滿了跑來圍觀的百姓。
換了一身官服的柳晗雖然依舊坐在輪椅上,但整個人的精神氣卻是一變,頗有幾分威風凜凜的感覺。
圍觀的百姓遠遠瞧見了,忍不住與同行的人低聲議論道:“從前見着咱們這位新縣令,還覺得跟個白斬雞一樣,今兒看上去好像還有那麽點兒的架勢呢。”
邊上的人卻不以為然地回了句:“啧,真能破了案子才叫本事呢!”
他語氣裏滿是不屑,反惹起旁人的好奇來。
“你這話說的像什麽樣子?”
“我說老哥,你在咱們這兒住了也不是一年兩年了,這些個打京城裏派來的官是個什麽德行還不知道?”都道是,天下烏鴉一般黑,泗水縣之前的幾任知縣在任時日不長不假,可碌碌無為也是真。“那陳雁兒可是陳老板的掌上明珠,你說這人命案子要真跟她有牽扯,咱們這位柳大人會怎麽判?”
只此一句便将問得啞口無言。
陳家家大業大,只怕縣衙裏的大老爺也得忌憚三分。
坐在堂上的柳晗并沒有聽到衆人的臆測,只繃着臉吩咐陳捕頭把廖春生和陳雁兒提到了公堂。
看着跪在地上低頭不語的一雙人,柳晗抿了下唇,方開口問道:“堂下所跪何人,報上名姓來。”
自從被長青識破身份,廖春生與陳雁兒便知道一切都完了,因此,見問便老老實實地作答。
“小民廖春生。”
“民女陳雁兒。”
柳晗的視線在二人身上逡巡了一回,繼續問道:“五月初六那日究竟發生了何事,吳家村吳小媛之死跟你二人有無幹系,快快招來。”
公堂森嚴,柳晗微微啞的聲音裏更添三分威嚴,迫得陳雁兒不由埋下了頭去,而廖春生卻背脊挺直,他跪在那兒,面上不見半分慌亂之色,就這樣直直地迎上柳晗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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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小媛是我殺的。”
一言出,堂外圍觀的人群裏霎時爆發出一陣詫異之聲。
沒有人料想到,那個在戲臺上溫婉如水的“杜麗娘”竟是雙手沾了人命的殺人兇手!
跪在廖春生身旁的陳雁兒聞言卻是立即擡起頭朝他望去,眼底滿是不敢置信。但見她伸手拽住廖春生的衣袖,聲音不大卻足以令堂中人聽得一清二楚。
“你在胡說什麽啊春生,明明不是你,不是……”
“好了雁兒。”廖春生突然拔高聲調打斷,聲音微沉地道,“人是我殺的,與雁兒無關,請大人明鑒,放她回家去。”
“不,不,不是這樣的……”陳雁兒連連搖頭,眼淚順着臉頰下,她突然跪着往前行了幾步,伏在地上,失聲痛哭道,“大人,雁兒自知罪孽深重,吳小媛的死,雁兒,是雁兒的錯。”
柳晗卻冷眼看着,只淡聲說道:“你們二人各執一詞,卻要本官相信誰?”
廖春生道:“雁兒是千金小姐,生來柔弱,試問她怎麽可能是兇手?是我,是我劫持了吳小媛,在泗水江畔把人殺了,然後抛屍的。”見陳雁兒還想開口,廖春生直接又道,“雁兒,我知你待我情深義重,可錯終究是我犯下的。”
柳晗點點頭,“據本官所知,你與那吳小媛素昧平生,那又為何要殺了她,甚至還毀了她的容貌,将她身上的衣衫換成陳雁兒的,嗯?”
“我……”
“大人,事情是這樣的。”這一回,陳雁兒終于搶在廖春生開口之前率先喊了出來。對上廖春生不贊同的目光,陳雁兒閉了閉眼,随即才睜開一雙水眸看向堂上的柳晗,輕聲道:“吳小媛是春生殺的,可幫兇是我。”
淚水順在臉頰滑落,想起十多日前發生的事情,陳雁兒心下後悔不已。
“大人願意聽民女從頭說起嗎?”陳雁兒聲音哀哀地問。
柳晗颔首。
陳雁兒伏地行了一個大禮,“謝大人。”
緊接着,她直起身腰,側轉過身子看向一旁的廖春生,牽唇道:“這事兒要從我第一次見春生那一日說起……”
德春班游走四方,卻于年前在泗水縣的戲園子紅荔園紮下根。陳雁兒第一次見到廖春生的時候,他扮的并不是溫婉如水的杜麗娘,而是情深似海的唐明皇。她記得,廖春生在臺上的每一個眼神,記得他懷抱“楊貴妃”哭得聲嘶力竭的模樣……
感情太過奇妙,明明是戲中人與看客,可陳雁兒偏偏就這樣陷了進去。
自那一出《長生殿》以後,每逢廖春生登臺,陳雁兒總是會偷偷地溜出府去捧場,就一樣一來二去,臺上的廖春生也記住了坐在臺下的陳雁兒。
他在臺上唱着溫柔纏綿的曲調,她在臺下靜靜地聆聽,哪怕私下二人沒有多少交集,可卻能夠彼此心意相通。
她知廖春生身為戲子,平生多遭白眼冷落,而廖春生也知她身為閨閣女,飽受約束之苦。
二人惺惺相惜,久而久之,相互許下終身。可紙終究包不住火,陳雁兒私下與戲子往來的風聲很快就傳到了陳明遠的耳中。後者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看到自己嬌養長大的女兒自甘堕落地和戲子來往,大怒之下對陳雁兒動了家法,之後又吩咐府上的下人将陳雁兒嚴加看管。
陳雁兒鬧過幾回絕食,人也大病了一場,磨得陳夫人軟了心腸,趁着陳明遠不在家中的日子也偶爾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了陳雁兒出門去。可就在不久前,陳雁兒偷溜出府時不小心被陳明遠身邊的小厮瞧見了,就被陳府的幾個婆子從紅荔園押了回去。
陳明遠見她死不悔改,徹底動了肝火,将她關起來不提,甚至還雷厲風行地直接給她定下了婚事。
“民女心裏只有春生,不願遵從父命嫁給李家公子,于是就偷偷地讓丫鬟給春生報了信,約他初六那日在泗水江邊相見。”
“我與春生本來打算直接遠走高飛,可是……”陳雁兒眉眼黯淡了幾分,低聲道,“可是我爹四處行商,人脈遍及天下,我們知道就這樣離開泗水定是行不通的,所以才想出假死的計策。”
只要“陳雁兒”和“廖春生”都死了,他們就可以安心離開,然後找一個地方隐姓埋名地過自己的小日子。
柳晗面色微冷,“即便要假死,為何非要殺人?”
陳雁兒連連搖頭,“我們沒想殺人的……”按着他們原來的計劃是到義莊去偷兩具屍首,可偏偏在他們商量計劃的時候,被吳小媛不小心撞破了。擔心吳小媛會把一切捅出去,廖春生失手傷了她的性命,之後又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地将其毀容,用以頂替陳雁兒。
“大人。”廖春生仰面看向柳晗,雙眼通紅卻聲音沉穩地道,“事情正如雁兒所言,可最後殺了人的是我,小民認罪,甘願承擔罪責。”
“不,那姑娘的臉是我弄花的,民女也有罪。”
“啪!”
驚堂木響,公堂上頃刻間鴉雀無聲。
見此,柳晗方緩緩開口道:“你二人真情不渝本是感天動地,可傷及無辜性命便是罪無可赦。廖春生,你動手殺死吳小媛在前,于三行巷縱火在後,數罪并罰,你可知是何下場?”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廖春生跪伏在地,“罪民該死。”
“而陳雁兒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本官便依照律例盼你監.禁六年。”在朝雲國,與戲子私奔乃是大罪,輕則杖刑監.禁,重則烙面流放。柳晗對陳雁兒不可不說是法外開恩。
至此,曾經的“陳雁兒案”之後的“吳小媛案”終于水落石出。案件的真相令衆人唏噓之餘,也添了幾分惋惜。
一念之差,地獄人間。
柳晗将結案的文書與判決文書一齊送呈湖州州府,州府衙門很快就給予了批示。
廖春生被判秋後處決。
當泗水縣郊外的楓林初初染紅的時候,被打在死囚牢中即将臨刑的廖春生卻突然托牢頭向柳晗提了一個請求。
他請求能夠再穿一次戲衣,畫一次戲妝,登臺為陳雁兒唱最後一折戲。
柳晗本不欲多事,可偏巧被關押牢中的陳雁兒也同樣哭訴着提出了一個請求,不一樣的是,她請求能夠與廖春生同臺,一起演一折戲。
柳晗最終還是同意了。
于是,八月初一這日,紅荔園外縣衙差役重重把守,紅荔園內鳴鑼開鼓,戲臺上一雙人戲衣相稱,同舞水袖,演的是唐明皇與楊貴妃在月宮團圓,可偏偏戲中人神色凄惶,反多了幾許悲涼。
“乍相逢執手,痛咽難言。想當日玉折香摧,都只為時衰力軟,累伊冤慘,盡咱罪愆……”
“是妾孽深命蹇,遭磨障,累君幾不免。梨花玉殒,斷魂随杜鵑……荷君王不棄,念切思專,碧落黃泉為奴尋遍……”
柳晗與陸湛坐在臺下,靜靜地看完了“月宮重圓”這一折戲,當看到臺上一雙人相互依偎在一起,柳晗到底忍不住紅了眼眶,別過臉拭去眼角的淚水。
一旁的陸湛見了,正欲開口揶揄兩句,眼角的餘光便瞥到臺上的人兒竟是一起吐了血,臉色不由微微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