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話說
修行之人無四季, 眼看着已是秋日, 庭院中仍花開不敗, 唯冷風吹散茶水氤氲的熱氣,帶來幾分涼意。
小輩們見禮後,依次落座, 皆眼觀鼻鼻觀心, 噤聲不語。
姜桓随口道:“怎麽, 才一月不見就都變啞巴了?”
林煙岚早在林家出事時,便已知曉姜桓身份, 如今比起其他人更為自在些,她嘆道:“只是不知該講什麽。”
四魔将已現其三,且都平心靜氣地與姜帝圍坐談話, 未曾動手, 說出去都無人敢信。
姜桓道:“想講什麽講什麽,我這人最煩旁人一副苦情樣, 現在不都活蹦亂跳的麽,有什麽好唉聲嘆氣的。”
林煙岚無奈。
說實話,當年一副苦情樣的分明是姜帝本人, 活像全天下都欠了他似得, 人擋殺人, 神擋屠神。
與道君生來冷清的性子不同,姜帝是沒有半點仁慈憐愛之心,當然現在的姜桓也不見得有,但最大的區別就是……姜桓整個人是活的, 而姜帝是一潭死水。
林煙岚想起林家初見姜桓時,其實更近于姜帝時的狀态,只是後來……
後來姜桓對道君動了心。
林煙岚思緒飄散,季時妍接道:“我以為姜帝召集百家,叫我們齊聚于此,是為了将我們一網打盡。”
姜桓只倒了一杯茶放在風越辭跟前,便放下了茶壺。
李眠溪重新拿起,為大家一一斟茶。
姜桓像是聽見了什麽笑話,道:“我殺人何時需要一網打盡了?小朋友們,別太看得起自己,要學會接受事實。”
這話未免太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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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卻是事實。
別說四魔将如今一一轉生,實力大不如從前,便是當年全盛之時,也擋不住姜帝一刀。
風越辭道:“望庭。”
姜桓笑了起來,坐了沒一會就原形畢露,身體挨得快要将人摟住了,道:“好好好,關愛小朋友,我懂我懂。”
吳雙涯脾氣最爆,忍不住道:“姜帝了不起麽?”
姜之夢嘚瑟地跟小夥伴炫耀,道:“陛下就是了不起呀!”
吳雙涯道:“哼,姜帝前頭還有魔王陛下呢!”
“學宮有句話叫‘長江後浪推前浪’,”姜之夢做了個鬼臉,道:“倘若真打起來,姜帝陛下定然不會怕了魔王陛下!”
“魔王陛下厲害!”
“姜帝陛下厲害!”
兩個人又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來了。
大家紛紛揉耳朵。
風越辭道:“安靜。”
吵架聲戛然而止。
姜桓沒心思聽小朋友争論,撐着下巴盯着風越辭看,笑了笑道:“依我看,什麽姜帝魔王,都沒有我的阿越厲害!”
衆人:“……”
早先就領教過了,姜帝狠起來連自己都損。
沒想到還有當昏君的潛質。
還好道君沒生在姜帝那個年代,否則史書上記載的恐怕就不是姜帝的英明神武,而是姜帝的昏庸無道了。
畢竟道君具備了成為一個禍水的所有必要條件——當然這個他們只敢想想,不敢講出來的。
風越辭飲茶,見姜桓拽他衣袖,才輕聲道:“莫鬧。”
姜桓道:“茶好喝嗎?我嘗嘗。”
他跟前放着一杯沒碰過的茶水,目光偏偏盯着風越辭手中喝過的,其意不言而喻。
風越辭看他一眼,将手中茶杯遞了過去。
姜桓笑吟吟地就着他手喝水,看得小輩們很想掉頭就走。
什麽心狠手辣冷血無情的姜帝啊,真該讓大家都來看看在這跟道君散德行的是誰!
姜桓喝完水,瞥了眼李眠溪:“小朋友,你先前被毀了靈竅,修為盡散,而今卻是氣息綿長,修為更勝以往啊。”
風越辭亦看過去,道:“眠溪?”
“道君,此次多虧冬靈,”李眠溪待風越辭的态度仍如從前,回道:“不僅治好了我傷勢,還令我重新煉化朱明離焰,現下我已無需靜火咒,便能掌控自如。”
他恢複前生記憶後,比起從前稚氣模樣,變得從容許多,更像是當年晉陽城的少城主李宿溪。
不過在衆人看來,只是他的成長被縮短提前罷了,倘若按照正常的時間長大,他也會是如此模樣。
李眠溪始終是李眠溪,刻在神魂骨子裏的東西從未變過。
人總是要長大,被迫成長或許殘忍,卻并非是件壞事。
林冬靈忙搖頭道:“我若有這個本事,早就幫少酌哥哥恢複修為了!其實是雙涯哥哥……”
吳雙涯黑着臉打斷她:“閉嘴吧。”
姜桓卻道:“你繼續說。”
林冬靈道:“我只是治好了眠溪哥哥的傷勢,是雙涯哥哥自燃神魂,逼出了殘存的鳳凰之力,引朱明離焰共鳴,才令眠溪哥哥完全煉化朱明離焰,浴火重生,修為盡複。”
李眠溪聽得怔了怔,看向吳雙涯道:“你為何只說了殺我長兄之事,而不提這個?”
吳雙涯梗着脖子,不說話。
姜桓道:“你們這對兄弟倒是挺有趣的,這是各救對方一回,還盡前生緣,從此兩不相欠嗎?”
兩人異口同聲道:“不是!”
林冬靈依偎着林煙岚,道:“他們倆都認為對不住彼此,在鬧別扭呢。其實我不太明白,我也對不起阿姐,所以現在恨不得時時刻刻陪在阿姐身旁,加倍對她好,為什麽反而要疏遠呢?這樣多難過啊。”
吳雙涯臉色陣青陣紅,倏地跳起來道:“你給我閉嘴吧!”
林冬靈:“哦。”
李眠溪卻是沖林冬靈笑了下,道:“吳二公子只有一位兄長,吳大公子待他很好,無需我多事的。”
這個笑容看得林冬靈有些難過。
吳雙涯一口氣憋得臉紅脖子粗,一掌拍在他跟前道:“你講得什麽話?小爺就不能有兩個兄長麽?”
吳一岸嚴肅道:“哦?”
吳雙涯:“……”
見鬼的,這都什麽亂七八糟的!
季時妍沉着臉推開他,将李眠溪拉到身邊護着,道:“你想得挺美啊,眠溪是我們學宮備受寵愛的小學弟,憑什麽要多出你這麽一個不省心的弟弟來煩他?吳二公子,兩輩子加起來,除了闖禍你做過什麽好事了?”
這話說得有點狠,吳雙涯整個人都怔住了。
李眠溪與吳一岸都皺眉,卻被季時妍眼神攔住,她涼涼一笑,來了句更狠的:“是了,倘若再遇上一個‘千桐’,就有兩個兄長夠你禍害了,對嗎?”
李眠溪道:“季學姐!”
吳雙涯被刺激得雙目通紅,狠狠瞪着季時妍,體內火龍若隐若現,随時會冒出來咬人一般。
但就在衆人以為他會動手之時,他卻忽然轉身,蹲下身子抱住了膝蓋,發出一聲極低的嗚咽聲。
他哭了。
大家呆住,齊齊看向季時妍。
季時妍:“……”
當日殺李家大公子的狠勁哪去了?怎麽說哭就哭!
吳一岸正想起身,李眠溪已經跑過去,同樣蹲下了身子,伸手碰了碰吳雙涯。
吳雙涯埋着頭,看都沒看,卻知道是誰,忍着哭腔道:“其實我記起來後,從未想過千桐,我只是在想,我對不起你,宿溪……兄長,我對不起你,讓你為我受了那麽多苦。”
李眠溪也頃刻間紅了眼圈,搖頭道:“是我對不起你,當年死去的本該是我。”
吳雙涯擡起頭,啞聲道:“你是面團捏的嗎?從小到大都這樣,能不能有點脾氣啊?你又不是綿羊!
這話如此耳熟。
正是當年李宿涯盜取鳳凰晶珀後被關在鐵牢時,李宿溪去看他,他所說的話。
李眠溪幫他抹眼淚,回他道:“又不像你是條噴火龍。”
吳雙涯眼淚瞬間就止不住了,一下子抱住他肩膀,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李眠溪這回沒有安慰他,反而長長舒了口氣。
數千年的隔閡與誤會,仿佛都在這口氣中散了個一幹二淨。
季時妍收回目光,沖吳一岸道:“吳大公子,勞煩你以後多費心了。”
吳一岸已知曉她刺激吳雙涯的用意,颔首道:“多個弟弟,也無妨。”
姜桓看得不耐煩了,敲敲桌面道:“哭夠了麽?煩死了,一天到晚哭哭哭,演什麽苦情劇呢?要不我送你們誰一程,讓你們哭個夠。”
李眠溪拉着吳雙涯起來。
吳雙涯氣道:“我就不信你沒有哭的時候!”
姜桓道:“不好意思啊,還真沒有。”
吳雙涯脫口道:“倘若道君出事……”
他一句話沒說完,大家齊聲道:“閉嘴吧!”
好端端地咒道君,真不要小命了麽。
吳雙涯:“……”
風越辭道:“坐。”
重新落座,吳雙涯終于安分下來,也終于曉得丢臉了,擡頭望天,一語不發裝作自己不存在。
林煙岚打圓場,将話題拉回正軌,道:“姜公子,可是已經有了對付四君殿的計劃?”
姜桓聽不太明白,道:“去四君殿宰了四君不就完事了麽,有什麽好計劃的。”
姜帝打四君毫無懸念,衆人默然。
吳一岸肅然道:“據我查探,四君殿遠非如此簡單,除卻四君……”
“行了,”姜桓道:“倘若真有什麽,我都打不過,還能指望你們百家麽?”
當然,不能。
林煙岚無奈道:“那姜公子,你召百家前來究竟是為了何事?”
姜桓握着風越辭的手晃了晃。
風越辭正在思考着什麽,察覺他的舉動,便微微偏頭,看他。
姜桓道:“其實我先前就吓吓他們,不過現在倒真有了件事,正好你們都在,一塊想想——我要跟阿越成親,婚禮該怎麽辦?”
吳雙涯望着天,沒看地,身子一歪,直接摔下了桌子。
林冬靈張大嘴,林煙岚一臉茫然,好像沒聽明白。
季時妍揉了揉眉心,倘若當年姜帝能有這種“不愛江山愛美人”的覺悟,他們還愁什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