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三絕(六)
人間亂世, 末路皇朝, 一切的紛争都終結于少年刀下。
當他提着四方諸侯的頭顱走進皇城, 一腳踩上大殿高處的王座時,所有人都在他腳下低頭臣服。
姜弘璋的血濺了一地。
姜望庭漠然地收回長刀,看見駱冰瑩在沖他笑, 聽見四周傳來此起彼伏的叫聲:“陛下, 陛下——”
這一聲聲“陛下”自然不是在叫已死的姜弘璋, 而是在叫他,他們希望擁戴他成為新的皇城之主。
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位置, 可他偏偏不喜歡。
從始至終,他的目光只追尋着一個人。
不顧背後的叫喊,姜望庭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在高樓之上看到了撫琴的葉無越。
姜望庭道:“無越, 方才多謝你撫琴助陣,否則我定會被流箭穿心, 你又救了我一回。”
葉無越只靜默撫琴,未言。
姜望庭看了他好一會兒,低聲道:“你待我這麽好, 我好像一輩子都還不清了, 怎麽辦?”
一曲罷, 葉無越方才搖頭出聲,道:“不必你還什麽。”
姜望庭走過去按住琴弦,認真道:“這可不行。”
琴聲雜亂,又戛然而止, 葉無越擡頭看他。
隔着面具,姜望庭與他對視,面頰漸漸燒紅起來,只有在他跟前,才有了幾分少年人緊張的模樣。
葉無越卻已起身,道:“今日已是第七日,我為你講最後一座城池,你且好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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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似一盆涼水當頭澆下,将他所有遐思澆滅。
姜望庭脫口道:“我不想聽。”
葉無越緩步往前走去,道:“時間已不多,莫要任性。”
姜望庭追上去,一腳卻踏入了另一個地界,四周雲氣缭繞,恍惚間像是當日他無意闖入,撞見葉無越沐浴的結界裏。
葉無越的身影在前方,分明走得很慢,而他奔跑起來,竟無論如何也追不上。
他忍不住喊道:“無越!”
葉無越淡淡道:“天上碧空境,千階引百城,這最後一城便是碧空境下第一城,重陵城。重陵城主非人非妖非鬼,實則為魔王滴血所化,算得上是魔王後裔。可終究天資受限,不及你來日可期。”
姜望庭根本沒有心思聽他講這些,追得滿頭大汗,喊道:“無越,你要去哪兒?”
葉無越不答。
姜望庭道:“你快停下,你回頭看我一眼啊,我還有很多話要跟你講!”
不知不覺中,他追着他,邁過無數階梯,直到最高處,看到了其下無數城池。
葉無越輕淡道:“倘若有朝一日,你如願登九重,坐上至尊位,便毀了那處碧空境吧。”
姜望庭出了一身冷汗,只覺內外皆涼,不停地喚他道:“我什麽都不想要!至少你告訴我你要去哪兒,我不求你留下,但你能不能帶我一起走?”
葉無越道:“我要去的地方,你去不了。”
姜望庭道:“我會變強的!強到可以去任何地方!你告訴我……”
潔白衣衫随風而飄,葉無越擡手,摘下了面具。
風動雲動,百城同震,唯他眉間落雪,寂寂無聲。
姜望庭卻只能瞧見他背影,聽見他波瀾不驚的聲音,帶着玄妙的空靈感,回蕩在天地間:“緣聚緣散,本為常事。自去尋路,莫再尋我。”
“你為什麽不回頭!無——”
少年嘶聲喊叫,力竭地摔了過去,一下子抱住他,但頃刻間,白衣人的身影便化作了漫天虛無的光點,消逝在天地間。
姜望庭撲了空,跌倒在地上,怔怔地伸手想要抱住所有光點。
可轉眼間,雲霧散開,他已回到了凡世間的皇城高樓,滿目所見皆人影,唯獨沒有他最想看見的那一個。
“無越?無越你在哪?”
“你為什麽說走就走,連告別的時間都不給我?”
“無越!你回來啊,葉無越——”
姜望庭跑下高樓,推開驚慌失措的人群,找遍了皇城,最終精疲力盡地倒在地上,眼睛紅得似要滴血。
他仰頭看着漆黑的夜空,想起當日逃亡于山林間,天空也是如出一轍的沉暗,看不見絲毫光亮。
“無越,我還有好多話想跟你講。你一直漂泊無定,我想登上九重天,尋遍世間奇珍,為你建一座仙宮,讓你身有居所,心有所依……”
風越辭緩緩走近,耳邊姜桓的聲音與少年聲音重疊在一處。
“……我知你厲害,但我會好好修行,強到可以站在你身邊,保護你,陪着你,守着你。我會一直對你好,你不要走,好不好?”
少年掏心挖肺,道盡情衷,然而無人再能回應。
逃亡流落奄奄一息時,他未哭泣,卻這一刻,濕了眼眶。
幻境之外,時空交錯,風越辭撫着他臉頰,認真回道:“好。”
姜桓心中微恸,又微甜,險些叫他維持不住情緒,半響才如常笑了起來,從身後抱住風越辭,道:“我聽見了,阿越。”
風越辭道:“抱歉。”
姜桓道:“阿越沒有做錯任何事,為何要道歉?從未聽過恩人向被救之人道歉的。那時你我并未明心,亦無承諾,是我自己一廂情願罷了。”
風越辭道:“不是。”
姜桓道:“阿越,我向來不會怨天尤人,也無需旁人同情或憐憫,因我知曉自己想要的是什麽,就像我曾說過的一樣,既然選擇了這條路,便無懼前途艱難。”
說到此處,姜桓晃了晃與他相牽的手,笑道:“倘若不去付出,輕言放棄,我又怎能得償所願?”
風越辭盯着他們交握的手,道:“值得嗎?”
姜桓舉起他的手親了親,揚眉道:“我樂意。”
風越辭靜默片刻,擡頭看去,只見幻境中的少年一刀碎了皇城,逼退了那些叫他登位的百姓,漠然離去。
少時的稚嫩盡皆褪去,他越來越像後人敬畏如神的姜帝。
駱冰瑩跟着他,眼睜睜看着他為了尋一個人,走遍世間所有角落。
她終于爆發了,在他歇腳飲茶時,将他攔在屋中,道:“三年了!望庭哥哥,你找了他整整三年了,還不夠嗎?”
姜望庭道:“這事與你無關。”
駱冰瑩眼淚霎時落了下來,打落他手中的杯子,嘶聲道:“你找了他三年,可我陪了你十三年!你為什麽不能回頭看一看我?”
姜望庭原本不想理會她,聽到這話卻頓住了出門的腳步,平靜道:“我也想問,無越為什麽不能回頭看一看我?你為什麽不能回頭看一看宗辰?”
屋外,宗辰站在門邊,低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他找了他三年,她追了他三年,他也陪了她三年。
駱冰瑩回過頭,啞然失聲,嘴唇輕顫着,渾身都在發抖。
感情一事,本就是不講道理的,誰比誰委屈啊。
姜望庭道:“小姑娘,回家去吧。”
駱冰瑩抹去眼淚,嗚咽着道:“可你已經尋遍了世間,他不在了就是不在了。”
姜望庭道:“不,只是凡塵而已。我會去百城,碧落黃泉,我還未一一尋遍。”
駱冰瑩牙齒打顫,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來,道:“玄虛城掌管凡世與百城的通道,宗辰早就說過他沒有回百城去!你為何不信?”
姜望庭道:“我只信自己。”
駱冰瑩深吸一口氣,握緊雙拳道:“倘若……倘若你還是找不到他呢?倘若他真的死了呢?縱然你真的尋到他了,可若他從未動心,只是你的一廂情願呢?”
“找不到便一直找,他死了我便想辦法複活他。”姜望庭推開她,往外走去,一切常人難以想象的的難事,到了他口中都是輕描淡寫。
唯有最後一問,他頓了頓,才低聲道:“他從未對我動心,我一直都知曉。”
姜望庭走出了屋子。
駱冰瑩只覺眼前天旋地轉,晃了晃扶住桌子,掙脫護着她的宗辰,茫然怔愣許久,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終于雙手掩面,失聲痛哭起來。
哭聲與眼前幻境一起散去,轉眼間,姜桓與風越辭已回到了圖卷最初的夢境裏。
夜深露重,石桌旁,虛影已然不在,桌上卻仍擺放着酒,姜桓走到那個位置坐下,動作熟悉地仿佛已重複了千年萬年。
只那時擡頭望月,而今月在跟前。
姜桓牽着風越辭的手未松開,笑了笑,解釋道:“後面的記憶被我自己封印了,也不知搞什麽鬼。不過算了,反正我自己坑自己,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風越辭道:“無法打開麽?”
姜桓道:“沒辦法,雖然不想承認,但身為姜帝時的确是我修為巅峰,現在的我還差那麽一點點。”
風越辭道:“書上講,你後來征戰百城,無往不勝。”
姜桓嘆了口氣,道:“是阿越教得太好了。不過現在想來,你那時離開得太過匆忙,不知出了什麽事,而且你對百城如此熟悉……”
風越辭擡眼看他。
姜桓喃喃道:“不怕阿越笑話,恢複一些記憶後,我都懷疑你是不是傳說中那位魔王,可觀你行事又不像……将百城弱點透露給我,又叫我毀了碧空境,倒像是跟魔王有仇。罷了罷了,不猜了,無論阿越是誰,反正追到了就是我的人。”
風越辭安靜站在一旁,不知在想什麽,未出聲。
姜桓搖搖頭,擡手晃了晃酒壺,道:“一時想起那麽多往事,實在心緒難定,我……”
風越辭見他略有悵然之色,忽然拂開他手,進了殿中,留了一句“等我片刻”。
姜桓站起身,目光追随着他身影,不解道:“阿越?”
不多時,殿門打開,一道人影緩步而出,大紅的衣擺旋起落下,華美的紋路亮如夜中翩跹的熒蝶,而他提着長燈引路,明滅光影照出他似雪容顏。
姜桓手中酒壺“啪”地一聲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風越辭提燈走到他跟前,道:“并非你一廂情願。望庭,往事已矣,無可回轉,而今圓你夢境,願你不再遺憾,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