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黑化
正月十五甫過,灌縣的店鋪便紛紛開業了。這天一早,鐵匠鋪便來了客人。原來是幾名管事陪着灌縣豪門淩府的一個年少小公子,來取年前在這裏打制的佩劍。
鐵匠鋪的人見進來的是幾名看着有頭有臉的家丁,簇擁名錦衣華襖的小官人,連忙出來迎接,紛紛唱喏。這來人就是陳熾,雖然年幼,如今卻也是炙手可熱的人物。他深得淩王爺賞識,在淩府中與衙內公子平起平坐,甚或将來還會娶淩王爺幼女,做王爺的乘龍快婿,榮華富貴一生享用不盡。
“想不到陳相公竟然親自來取劍,真是折煞……”鐵匠師傅忙不疊地張羅來客坐下,又去喊渾家倒茶。
“老師傅不必多禮。”陳熾淡淡說。在這淩府中三兩個月,官架子倒是照葫蘆畫瓢,學得有模有樣,“我不久坐,把貨物取了便走。”
當時官家未曾下禁令,民間是可以私打兵器的。陳若合的如意劍就是産自這裏。得淩閱滄授意,年前是陳熾在這裏訂了一把劍,黑鐵所鑄,三尺長,重二十餘斤。
鐵匠師傅讓學徒捧出一個布包,送到陳熾面前。陳熾打開來看,是一截黑乎乎的劍刃,不甚美觀。他拿起來仔細看看,又彈了彈劍刃,露出滿意的神色。
“老師傅的手藝自然是上佳的。”他便重新親自用布将劍包好,讓左右人付清剩下的銀兩。忽然,從門外又走進來一人。這回,連忙碌的鐵匠學徒都停下了手中動作,只是呆呆擡頭望着來客。
原來竟是個年少的美貌娘子,穿身纖塵不染的白衣裳,獨自走進鐵匠鋪來,有如仙女下凡一般,像把整個鐵匠鋪都映亮了。見着那人,陳熾險些呼出:“小師姐!”卻急忙扼住了自己的聲音,低下頭掩飾失态。在淩府的這些日子,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着小師姐陳若初,對那個嬌養在閨中的淩仙衣簡直是厭煩無比,以至于在外頭随便見個和師姐年齡相仿的娘子,便誤以為是她了。
不過這娘子也有些奇怪。雖然年紀可能有十五六,到了及笄的歲數,頭發卻整個披散下來,只用一條頭巾绾上。她臉色蒼白,略帶病容。那打扮既不像是有錢人家的姬妾,也不像尋常人家的小女,倒像是扮演鬼女的伶人。
“主人家何在?侬要鑄把劍。”娘子開口,聲音雖輕,卻清楚地傳到每個人耳中去。陳熾神色一凜,這娘子步履飄忽,聲音沉穩入心,是名高手。
“哦……歡迎、歡迎。不知娘子想要打一把什麽樣的劍?”鐵匠師傅大概也是第一次見獨身小娘子上門說要鑄劍,有點不知所措。
“镔鐵鑄,長三尺上下,寬約一寸半。老師傅看,能鑄不能鑄?”
“自然是能。只是這劍三尺長,一寸半,起碼也有二十斤重了。且是镔鐵,娘子家使……”
那娘子取出幾錠銀元放在砧板旁,鐵匠師傅便不再說話了。娘子又說:“此劍是侬代人所鑄。劍上需有‘雲子義’三字。”
“雲子義?”鐵匠師傅一怔,“可是邛崃派三弟子雲子義?小娘子又是何人?”
“正是邛崃雲子義。侬是他的家眷,姓雲。”女子輕輕一笑,把鐵匠師傅身旁的年輕學徒看呆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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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镔鐵鑄造需要費些時候,一個月後娘子再來取。”
“侬二月十五會來。”那娘子說,轉身翩然離開。
陳熾猛地站起來追了出去。雲子義和那娘子什麽關系他可不管,“邛崃派”這三個字卻如雷貫耳。那天邛崃派的雲海清和他大師姐陳若合鬧了淩府便逃走後,第二日淩蘇盧派人追去斷層崖,卻發現早已人去樓空。舉目整個邛崃山,除了西邊的邛崃派,還有何處能容得了他們。
所以陳熾心心念念的小師姐陳若初,此時多半可能是在邛崃派中。那名娘子又說她是邛崃派雲子義的家眷,她定是知道陳若初的近況……陳熾跑出鐵匠鋪,見那娘子沿着大路往縣外走,他只讓一名機靈的家丁随行,怕其餘的人壞事,便令他們在原地等待。
晨起之時,街上人還沒有多起來。見那娘子行至稍微偏僻的巷子了,陳熾三步并做兩步追上她:“雲娘子請留步!”
那個娘子回過頭來,不驚不疑,許是“雲娘子”這稱呼讓她十分受用。她說:“小官人跟了侬許久,是有何事?”
陳熾見她早就察覺自己跟着,只是未曾點破,也就不賣關子,直截了當說:“我名叫陳熾,請教娘子,邛崃派中,如今可有斷層崖之人?”
“斷層崖?”娘子微一蹙眉,她是聽雲子義對她講過些斷層崖的轶事,心下也明白了三分。這小官人恐怕就是斷層崖逃出去的小弟子了,“你是說那姓陳的先生嗎?約摸三十上下,領了兩個女徒弟的。”
“正是!正是!”陳熾大喜過望,“那兩名女徒弟可還安好?”
“大娘子侬知是許給了邛崃派大師兄,另一名大約是許給了她師叔,喜事可能年後就辦。”這些都是閑談時雲子義告知她的,她以為陳熾逃出斷層崖定是有苦衷,可能是還關心師門情況,便也無心隐瞞。卻不料對方聽得這事之後,不僅沒有絲毫喜色,反而像遭了雷擊一般,身體顫了顫,手緊緊地交握一起,口中喃喃複述:“年後就辦?你可沒有诓我?”
“侬為何要說假話?”那娘子不悅道,“大娘子的事興許還沒定下來,小娘子要嫁她師叔,卻是千真萬确的。”因為師叔侄結親的先例不多,而且看那兩人感情又十分好,她才能如此印象深刻。
“果真是要嫁他,她不是就一直這樣期盼着麽。”陳熾念了幾遍後,再不多發一言,連和那娘子道謝告別都沒有,失魂落魄地轉過身便走了,還與過路行人撞了好幾次,虧得那随從拉着他,才沒有跌進道邊水溝裏。他聽不清身周行人交談的聲音,也感受不到腳下的路,軟綿綿就像踩在棉花裏一般。雪後的陽光刺進眼中,他直想流淚。
小師姐陳若初便要嫁人了,嫁給他們的師叔。陳熾緊緊咬着嘴唇,直到感覺血腥味都在口腔裏彌漫開來。他們在邛崃派籌備喜事,他卻悶在這淩府中無能為力……可是他這般不甘!除了他,還有哪個男人配得上他仙女一般的小師姐?他苦苦壓抑着感情,更了名,換了姓,沒日沒夜地練功,陳若初卻依然只愛着陳聖卿;他想要權力、要錢財博得陳若初一笑,在淩府中寄人籬下,往上攀着,依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陳熾回淩府後,只同淩王爺打個招呼,便誰也不理,遣退了所有丫鬟和下人,獨自坐在房中發愣。淩仙衣請侍女來請了他好幾回,他也一概不應。有好事的小厮貼在門上往裏聽,只聞隐隐的抽泣聲,卻不真切。衆人都不知道這小公子到底因何事成這副模樣,以為是他魔怔了。
到了掌燈時分,陳熾忽然推開門,一手提着新打的劍,連外衣也不穿就往外走。門口的管事趕緊去攔,拿着衣服在後面追,哪裏攔得住。陳熾是從後門出去的,騎了匹馬轉眼就跑沒影了,把幾個下人驚得面面厮觑,追也追不上,想要報給老爺又怕被罰,一時間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陳熾哪都沒去,直奔了斷層崖。斷層崖中早就沒人了,陳熾推開門,踩着院中厚厚積雪,看着空蕩的房屋,擡起臉,眼淚直往下掉。他走進小師姐的房中。鋪蓋雖然都被帶走了,床還是擺在那兒的。他躺在陳若初躺過的床上,想着陳若初睡覺的樣子,覺得下腹隐隐熱了起來。他喘息着,将手伸向亟欲安撫、叫嚣着要發洩的地方,閉上眼睛,腦中滿是陳若初的模樣。十三歲的小師姐,笑容就像是山上初綻的薔薇一般美好,年輕、無瑕。她在庭院中忙活,她掏出手帕為他拭去額頭的汗,她管他叫“小河”,那是他的原名,只有陳若初願意喚他的原名,喚他為小河。他不叫陳熾,他原名是袁小河啊……
他難過地呻、吟着,哭泣着。床板在他身下咯吱作響,窗外是冰冷的月色,被雪一反射,是皎潔而毫無溫度的輝光。
過了一會兒,陳熾癱軟在床上喘氣。休息了好一陣子,他爬起來整理好衣物,擦幹淨臉上的淚痕,從床上下來,走到斷層崖後的河邊。河水已經結冰,河畔的樹上也挂了厚厚的白雪。陳熾臉色陰晴不定,望着那樹,忽然掣出今日剛取回的玄鐵劍,狠狠劈在樹幹上,想象着那邊是陳聖卿的血肉之軀。一劍一劍,不可遏止。他發了狂一般,對着那樹拼命劈、刺、砍,眼中血紅一片,心裏唯剩下殺念。
等到陳熾精疲力盡地回到淩府時,已經快至半夜了。他一回房就和衣躺下,做了整晚的噩夢。第二日,發起了高燒。
本來陳熾私出淩府這事,叫淩閱滄知道了,陳熾和一幹下人都是要受罰的,但陳熾又生起了病了,淩閱滄急忙請了醫生來診視,前一天晚上的事也就算不了了之。陳熾躺在床上燒得厲害,嘴裏直說胡話,諸如“為何是他”“殺了他,便與我在一起可好”一類的。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