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傻子 她有一雙漂亮的、具有迷惑性的眼……
溫窈閉着眼, 不想聽那些話。
重新開始,四個字說出來總輕而易舉, 可叫兩個時過境遷的人做起來究竟有多難?更何況,他拿什麽來與她重新開始?
她倦怠得很,擡手推了他一把,轉過臉躲開,“我不想回去,你要是真心想要我對你刮目相看,就別逼我。”
“可我若不留住你, 你心裏想的就永遠都是離開我,不是嗎?”賀蘭毓抓住她指尖,無奈蹙起眉。
這問題是個死結。
就像先前他給她銀錢,教她騎馬時,怎麽都沒想到那些似是而非的片刻溫存, 都是她在為逃跑做準備, 回過頭再看他自己, 真是諷刺極了。
溫窈無可辯駁,也跟他辨不清誰是誰非, 索性不說話了, 轉過身朝向裏側, 卷起被子将自己捂得嚴嚴實實。
賀蘭毓沒被子蓋,悶氣地厲害, 又不好去搶她的, 只得起身從櫃子裏重新拿出來一床錦被睡在外側, 手臂隔着被子摟着她。
他想了半會兒,決定退讓一步,“你要實在舍不得這裏, 明日我陪你再玩兒一天罷了。”
就一天,他朝中還有公務要處置,權當教她收拾收拾行裝了。
但話出去沒得到回複,她約莫又已經睡着了。
賀蘭毓也累了兩天一夜沒阖眼,此時抱着她,聞着她身上的香氣,終于睡了連月來第一個好覺。
他尋常一向警覺,但翌日沉酣得連她早上什麽時候起身的都不知道,晨起睜眼瞧懷裏空了,心裏立時咚地響了一聲。
匆忙披上衣服喚錦瑞進來一問,才道是溫窈每日早晨都會去露華庭陪老太爺用膳。
他去得時辰晚了,沒趕上早膳,那會子溫窈正收拾漁具準備與老太爺去垂釣,臨出門她教錦珠往莊園藥房中收拾了些補藥,吩咐送去給那個侍衛。
誰知錦珠懷裏揣着藥材出門,正與進門的賀蘭毓碰個正着,他見狀問起那藥材,聽罷錦珠所言便不高興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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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都說了他會賞賜那人的嗎,用得着她再派人去送藥材?
他沉吟片刻,朝身後一個侍衛瞧了眼,“你将這些東西送過去,再派個醫師好好給他看傷。”
錦珠哪裏敢言語,拱手将懷裏的補藥交了出去。
往湖邊去的路上,溫窈扶着老太爺走前頭,賀蘭毓不尴不尬地背着手在後頭跟着。
走出去好長一段兒,老太爺約莫都瞧不下去了,回頭觑他一眼,“每年開春這時候朝中都忙,你還湊在這兒做什麽?”
這明擺着逐客令啊,賀蘭毓倒渾不在意,坦然道:“偌大的朝廷少了誰都還能轉,我又不是金銮殿上那位,何況我跟渺渺明日就回去了,您就別操心了。”
“我沒說要回去……”溫窈當場拆了他的臺。
老太爺聞言哪兒還能聽不懂,當下瞪賀蘭毓一眼,眸中滿是斥責他色令智昏的意味。
“你身在其位就該謀其政,萬事當以朝政民生為先,否則你要皇帝和滿朝文武,還有天下百姓怎麽看你?”
賀蘭毓擰眉咂嘴,“小事兒勞不動我處處操心,要是真有什麽大事我也不會在這兒,您實在下逐客令,那我跟渺渺不如今兒就走了,您看行不行?”
“你……!”
老太爺教他一手太極給噎住了,手上柱着拐杖險些想打人,一時間仿佛又回到以前,不管怎麽拿鞭子抽他都不管事兒地惱火日子了。
不肖子,太氣人了!
可他小的時候其實不這樣,聽話聰明又懂事溫順,不管是讀書還是習武,樣樣都比常人出色,一點兒都不需教人操心。
常常教他抽出玩樂的時間當個老媽子,照看調皮好動的渺渺,他也很有耐心,有時候連乳母都不耐煩了,他還願意跟着她身後照看着。
那什麽時候就叛逆起來了?
大抵是從他兩個哥哥相繼沒了的時候吧。
那會兒街頭巷尾說得話多難聽啊,他賀家為國盡忠,家中男丁兩死一傷,可落到那些人眼裏,便全都淪為了“為人不臣,天降橫禍”這八個字。
那些人說他賀家為國捐軀的英魂,都是報應,是罪有應得。
他開始天天在外頭跟人打架,開始自己也負傷,後來旁人沒一個是他對手,輕則給人揍得鼻青臉腫,重則折胳膊折腿,回來便連天的在祠堂罰跪,受家法。
可等跪完了、罰過了,出門若聽人說那樣話,仍舊照打不誤。
老太爺那時管不住他,還能揮鞭子抽他,現在管不住,畢竟是一朝之相,連打都不好打了。
“你少說兩句成不成?”
話是溫窈開口的,皺着眉回頭狠瞪他一眼,不耐煩得很。
賀蘭毓擡手摸了摸鼻尖,倒也不開口了。
到了湖邊,他兀自提了膝襕将溫窈的椅子占了,回過頭來伸手牽她,想教她坐旁邊的圍欄上陪着。
溫窈撤步躲避,老太爺見了,遂出聲教她去後頭的主屋中沏壺茶來。
等人走了,才又試着心平氣和地與賀蘭毓說,“渺渺她不想回去,你做什麽非要勉強她?這麽着她只會越來越煩你!”
賀蘭毓将手中的魚餌抛出去,魚竿也放到面前的支架上,隔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回話。
“爹,您一向是個胸懷寬廣之人,哪怕心儀之人喜歡他人,您也能說服自己成人之美,可我做不到。”
“您知道嗎?溫渺渺若是再一次當着我的面喜歡了旁人,我一定會恨不得殺了那個人。”
老太爺聞言皺眉,眸中隐有愠怒,“休要胡說八道!”
賀蘭毓輕嘆一聲,“我跟您何必胡說?我只是想教您別來勸我,我不可能放下溫渺渺。”
“你怎麽是個死腦筋?”父子二人對峙片刻,老太爺沉聲斥他,“張口便是歪理連篇,那渺渺自己不願意,你帶她回去是給她找氣受,知道嗎?”
賀蘭毓低垂的眼睫輕顫了下,鄭重道:“我保證,往後絕不會再教她受旁人一點兒欺負,您能不能放心了?”
說老實話,老太爺不能放心,便如同老父親嫁女兒,誰能聽得進女婿的作保?
但這廂沒等再開口,溫窈已端着茶水過來了,父子二人話頭只得暫歇。
賀蘭毓這會子便起身了,說讓她坐着椅子消停垂釣,他自己在旁邊圍欄上等。
可溫窈不願意跟他待一塊兒,跟老太爺吱了聲兒,便又自己往莊園回去了。
他悻悻看了眼,倒也沒再開口阻攔。
下半晌賀蘭毓回來帶着條魚交給錦珠,摸進水秀居時,溫窈正躬腰立在書案後倒騰兩本古籍拓印。
那是個細致活兒,中途出一點兒錯,一整張拓印都白費,賀蘭毓從前在翰林院也幹過,能生生把沒耐心的人逼瘋。
可看她做,那就成了享受。
時下天氣漸漸暖和了,她穿一件交領妃色軟煙紗繡荷裙,鬓發高挽,微微低垂着頭,露出一截纖細瑩白的頸項,寬大的袖口中伸出兩條光潔的小臂,皓腕似雪,十指芊芊,指尖透出淡淡一層嫩粉。
只是那兩只手掌上還纏着紗布,瞧着這樣子還幹活便有些不合時宜了。
賀蘭毓腳步輕緩走過去,冷不防從背後圈住她,“手都成這樣子了還不歇着,你不疼嗎?”
溫窈原先聚精會神,教他橫插一杠,手上一個不慎打了顫,當下惱怒,“你做什麽?再不讓開,我就把這張墨紙扔到你臉上!”
“唔……”賀蘭毓這才垂眸看,那張拓印出了點差錯,他輕笑了聲,“這麽點兒小事氣什麽呢?給你弄壞了,我再重新賠你就是了。”
他也不準她走,雙臂圈得緊緊地,仗着身形高大站在她身後,下颌支在她肩上,拿起鑷子便動起手來。
“今兒在湖裏釣上來一尾魚,先前聽說你魚湯炖得好,可看你這手今兒怕是喝不上了,我就教廚房做了酸辣魚,給你開開胃。”
“我不想吃。”溫窈囫囵應付了句,推他手臂要走,卻反教他圈得更緊了。
賀蘭毓拿兩只小臂碰了碰她細細的腰肢,“你瞧你這身上都沒幾兩肉了,平時得多吃點飯,你小時候不還說豐腴的女人有福氣嘛。”
他喜歡瞧她從前肉乎乎的臉,沒現在那麽冷淡,笑起來的時候還隐約有兩個小酒窩,手揪在臉蛋兒上軟軟嫩嫩,別提多舒服了。
這頭想着想着,那手怎麽就不聽使喚,擡起來下意識在她臉頰上捏了捏。
溫窈實在受不了,回頭郁郁瞥他一眼,硬是使了蠻力強行扒開他撐在桌邊的手臂,逃離了他懷裏。
因是怕他又跟上了,只道:“既是說了要賠的,那你就将剩下那些全都拓完罷了。”
賀蘭毓也的确消停了,溫窈出去在園中散了一個多時辰的步,臨到錦瑞來喚說用晚膳時,回去一看,他手腳倒利索,已将剩下的古籍都拓完了。
晚膳一頓酸辣魚,因是老太爺養病不食辛辣,二人用膳便就在水秀居。
食不言、寝不語,賀蘭毓倒是重前頭這條規矩,寂然飯畢,他自己辣出一身的熱汗,正好尋着借口又在水秀居後頭的溫泉池中泡了一回湯。
消磨到滿天星鬥,原打算出來便順其自然摸到她床上睡的,誰成想溫窈收拾得齊整無比,盤膝坐在軟榻上就等他出來呢。
所為何事?
她一開口仍舊一句:“我不想回去。”
賀蘭毓一時又是氣惱又是郁悶,“怎麽又說這個,你明知道我不會同意的,明兒一早咱們就走,你不走我抱着你、背着你、擄着你……總歸怎麽着都得走!”
“回去做什麽呢?難不成回去之後天天和你冷臉相對,便是你以為的重新開始?”溫窈擰眉瞧他。
“那在這兒呢?”賀蘭毓只認自己的道理,“你在這兒和我隔着幾十裏地,連個冷臉都瞧不見,你跟我說這又怎麽重新開始?”
溫窈糾正他,“我從沒答應過要和你重新開始。”
賀蘭毓簡直氣結,好半會兒沒說出話來,站在原地垂首呼出一口悶氣,幹脆不和她說了,甩着袖子往門外去,只撂下句:“抓緊收拾收拾東西吧。”
可這頭沒等踏出門,溫窈忽地又叫住了他。
“你若肯答應教我留在這裏,至少下回你再來,我便拿你當個尋常人來對待。”
賀蘭毓腳下步子果然一頓,回身瞧她,目光游移不定地尋索在她臉上。
他真的考慮了一夜這話。
翌日清晨,馬車自莊園外的四方臺啓程。
賀蘭毓孤身一人坐在馬車中閉目養神,腦海中又不斷浮現出溫渺渺的臉,和她那雙漂亮的、具有迷惑性的眼睛。
來回流轉過千百遍,他才覺得自己又成了傻子。
什麽叫尋常人?
那不就是陌生人嘛!
她對陌生人什麽模樣他沒見過嗎,話都從不肯多說一句,眼神都不屑于施舍一個。
馬車時下已行出了山腳下一段路,趕車的侍衛只聽裏頭車壁陡然教人猛拍了下,緊接着沉沉一聲傳出來——
“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