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牡丹 當初教你做妻卻不肯,如今為妾當……
日子臨近十一月,頭頂上常時陰雲遮罩不見天日。
天氣轉涼,綢緞莊送布料來相府以供挑選,齊雲舒派人來請溫窈。
畢竟是府裏的正頭夫人,素心院一應用物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得罪了怕日子更加不好過,溫窈推辭不過去,只得帶上月牙兒同盈袖一道走了。
進屋時,齊雲舒正坐在青緞軟榻上同尹曼惜言笑晏晏。
這二人倒是投緣,尹曼惜性子柔婉,面上時時都恭謹順意,齊雲舒亦是個笑臉人,對誰都熱絡得起來。
溫窈來時在路上聽盈袖有意無意說過,海棠軒的尹姨娘每日都會往弘禧閣和畢月閣請安,風雨無阻,準時準點。
她聽罷倒沒接話,任由盈袖用個“不知好歹”的目光觑了一眼。
“聽聞你前些時候受了風寒,現下可好些了?”齊雲舒招呼婢女給溫窈看了座,目光往她面上打量一番,憂心道:“将養了這許久,怎的還沒有上回見你氣色好了?”
“勞夫人挂心,我身子一貫不争氣,時好時壞,卻不礙事的。”溫窈應道。
齊雲舒聞言感嘆:“也是你如今住的那個院子委實太過潮濕了些,位置還偏,我回頭便與夫君說說重新給你調個地方,你且先忍耐幾日。”
話裏真心假意尚且不論,溫窈總歸是極不願被賀蘭毓記起的,忙說不必,“那裏清淨,我很喜歡,夫人不必為我費心了。”
齊雲舒大抵也沒有真的想開那個口,見她推辭便不再堅持,只道:“既然你喜歡那便罷了,只是那院子離哪兒都遠,我不能時時看顧你,你若遇到什麽難處,只管派人來與我說就是,千萬別悶在心裏。”
這是在說那小厮的事吧?
溫窈不知外頭是怎麽傳的,但一聽就猜到那處了,後宅裏的事不找夫人找相爺,那叫逾矩。
她遂朝齊雲舒應了聲,又謝過夫人關懷。
這廂兩個人說話時,尹曼惜始終寡言,安分坐在一邊險些教人把她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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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齊雲舒該說的說完了,開口讓她與溫窈去各自挑選緞子時,才見她站起來福了福身,禮讓道:“溫姐姐先請吧!”
其實細究起來,她年歲應當要比溫窈大一些的,入府時間也長,雖則如今略顯憔悴卻風韻不減,實則本沒有必要自謙做妹妹。
但後宅裏,這麽稱呼人便是給人臉面,溫窈也不好推辭,颔首回了禮,便提步往那邊手捧绫羅釵環的幾排婢女中應了個卯。
城中各大綢緞莊都有固定的大主顧,每逢進新品必都有這麽一遭,巧的卻是,這回進料子的莊子和從前給易家送緞子的是同一家。
她才到跟前,候在一邊的女管事便已認出了她,笑吟吟迎上來,一開口,渾然未覺地仍舊稱了一聲“夫人”。
一旁的盈袖面上頓時不好看,尖酸笑道:“你這婆子怎的光顧溜須拍馬卻不長眼色,咱們溫姨娘天仙一般的人,你可別胡說折煞了她!”
女管事聞言一怔,方才想起來正頭夫人在軟榻上坐着呢,眼前這位曾經高高在上的中書夫人,如今已跌落凡塵,成人家的妾了。
這廂慌忙躬腰朝齊雲舒告罪,齊雲舒倒大度,談笑等閑便将這事揭了過去。
溫窈不想多生事端,遂未再耽擱,随手點了一匹眼前的白底暗銀紋牡丹圖案的錦緞,釵環珠翠皆沒有看便退回到了一側。
她能避則避,只覺安分坐着總不至于再教人揪着不放。
但不成想椅子還沒捂熱,一擡眼卻見賀蘭毓正提步自裏間暖閣屏風邁了出來,現下申時出頭,他瞧着像是眼下小憩剛醒,眉間凝着些許不悅。
“在做什麽?”
那邊開口出了聲兒,屋裏其他衆人這才瞧着,忙一齊朝他行下禮去。
齊雲舒也從軟榻上起身迎了兩步,“近來天涼了要加衣,我擔心挑的緞子不合阿窈與曼惜的喜好,遂教她們兩人自行來瞧了,屋裏人一時有些多,可是吵着夫君了?”
“選完了嗎?”
賀蘭毓擡手揉了揉眉心,提步在軟榻上坐下,目光一掃滿屋子的人,面上一貫冷淡沉肅,是個逐客的意思。
“沒有呢……”齊雲舒倒不怕他,從盈袖手中接過盞雪尖毛翠遞給他,嬌聲道:“我還沒拿定主意,夫君若願意,可否幫我掌掌眼?”
賀蘭毓低頭抿了口清茶,并沒上心,“挑不出便都留下,不喜歡的賞給底下人就是了。”
“夫君……”齊雲舒到底年紀小,屋裏這些人看着,心底自然總希望他能多偏愛自己一些的。
賀蘭毓若說看不明白,那是牽強,遂擡眸朝那邊幾排婢女看了眼,随手指了一匹。
可齊雲舒面上立時便不好看了,“那個……那個已經被阿窈挑走了。”
溫窈原只靜默立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冷不防聽見自己的名字,聞言擡起頭正欲緩和兩句,卻又聽賀蘭毓不冷不熱先說了聲,“牡丹華貴,更配你。”
這倒好,她也不必替人家找臺階了。
牡丹國色配正妻,那時賀蘭毓要她進府時,說得是:當初教你做妻卻不肯,如今為妾當配你的身份。
面子被人下了,她總得自己再找回來些,“夫人看錯了,我方才挑選的是旁邊墨綠那匹,牡丹很适合夫人。”
齊雲舒側眼看了看賀蘭毓,見他眼睫低垂似乎沒覺得哪裏不妥,便也安然受了,溫然笑了笑,“阿窈眼光好,我也覺得那墨綠色很襯你。”
挑完緞子,齊雲舒不再留客,溫窈同尹曼惜一道告辭。
出畢月閣大門後,兩個人一前一後,直走了一段兒路,月牙兒無意中四下張望時,才見海棠軒那位尹姨娘正走在她們後面,還在看着這邊。
她狐疑拉了拉溫窈衣袖,“主子你瞧,尹姨娘為什麽拿那種眼神兒看着你?”
“哪種?”
溫窈聞言也回頭,卻沒看見什麽特別的眼神,尹曼惜帶着婢女走到她跟前,和善問:“溫姐姐可是要去弘禧閣給老夫人請安?”
先前老夫人定下要經文的日子在月底,約莫也就是這兩天,溫窈方才出門,便教月牙兒将抄好的一部分經文帶上了。
兩個人同路而行,卻也沒什麽話好說。
溫窈只聽尹曼惜說是老夫人近年來喜歡吃她做的藥膳,是以常常教她去弘禧閣侍奉左右。
待一同得老夫人召見時,尹曼惜也果真與老夫人十分熟稔,福了福身,便自顧上前給老夫人揉肩,又問老夫人昨夜睡得好不好,俨然深得老夫人歡心。
人活着,是要有東西撐着脊梁的,譬如齊雲舒有高貴的出身、正頭夫人的名分,又譬如尹曼惜有老夫人的喜愛和庇護。
而溫窈呢,她到這會兒才恍然間發現,自己在賀府,真是什麽依仗都沒有,也難怪日子過得這般艱難。
老夫人倒沒有故意晾着她,同尹曼惜談笑了兩句,便教張嬷嬷去将溫窈寫的經文拿過來。
打開來看,上頭的字跡工整秀氣,能看得出是用了心的,半點沒有敷衍。
尹曼惜在一邊也瞧見了,盈盈笑道:“溫姐姐這一手字可真是極漂亮的,就我一個不懂書法的也體會出好了。”
老夫人只淡然嗯了聲,沒繼續搭這茬兒話,坐在上首若有所思地打量溫窈。
她如今的樣子低眉颔首、姿态恭謹,确實不像從前那麽固執倔強了。
先頭張嬷嬷給老夫人支過招,說總歸人已經進府,與其防着她關着她,不如多提點些,教她往後消停跟着賀蘭毓過日子。
老夫人當時覺得猶疑,後來想想卻是那麽個理,到底是從小看着長大的姑娘,真要說拿她怎麽樣,老夫人也下不去手。
這頭将心中的怨氣壓下許多,老夫人便沒有心思多為難溫窈,收下了那經文,又說教她繼續寫,往後每十日送來一回。
溫窈也颔首應下,抄寫經文并不費事,能拿這個穩住老夫人,她已經謝天謝地了。
這日回程途中經過養心齋附近,溫窈聞着空氣中飄揚的花香,心念忽起,帶着月牙兒繞了點路,往後山一處馬道旁去折桂花。
觀靈那丫頭手巧,但凡有東西,能給做出桂花糕桂花茶桂花釀好幾種巧樣兒來。
賀蘭毓當她是只籠中鳥,衣食不缺,但她想要什麽額外的東西,若不想開口求人,那便只能自己動手。
那馬道旁有兩顆金桂樹,時下開得正盛,芳香滿枝頭。
月牙兒身量太矮夠不着,在一旁兩手兜着衣擺等她,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主子,咱們沒有過“不出月關門”的禁令吧?”
溫窈耐性兒說沒有,“月關門沖南面,我們在西北邊。”
這兒是整個賀府最偏僻的地方,連下人們都鮮少過來,再往西邊兒去一些是塊寬闊的校場,原先作賀家三兄弟騎馬射箭、練習刀槍劍戟之用,只是後來兩位公子先後戰死沙場,早已教老太爺下令封了,不準任何人進入。
猶記得那時她不慎将風筝落進了校場裏,賀蘭毓只不過進去給取了一回,教老太爺知曉後卻竟然大發雷霆,直罰他在祠堂跪了整整一夜。
折完花枝,兩人站在花樹下已接了滿頭的花雨,抖掉身上的落花,正欲離開之際,卻忽地聽山道上轟隆隆碾過來一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
溫窈萬萬沒料到山上竟會有人!
她心中一驚,舉目望去卻被林間樹木擋住了視線,但敢在賀府縱馬,想來除了賀蘭毓也不會是別人。
老太爺如今不在府中,相府做主的成了他自己,想來那禁令早關不住他了。
溫窈不敢多留,趕忙拉着月牙兒快步沿着來時的路回避。
不成想身後策馬之人似是瞧着二人想逃,竟愈發揚鞭追逐而來,更帶動了而後尾随之衆一同奔來。
馬蹄聲一瞬轟隆逼近,溫窈胸腔中鼓動劇烈,立時覺得蹊跷——賀蘭毓再如何離經叛道,也不至于當着其他衆人的面逐獵自己的妾室為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