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舊疾 紙糊的美人燈
寅初時分屋裏吩咐要熱水,但沒有召人進屋伺候。
賀蘭毓滿身熱汗,撐臂起來,随手從床邊地下抓起件外袍披上,見溫窈毫無動靜,側過臉凝眉朝繡床看了眼。
她背對着外側蜷縮成一只繭,長發淩亂鋪散逶迤及地,單薄秀美的脊背在月色下瑩潔生輝,膚若凝脂,将臉埋在臂彎中一動不動。
賀蘭毓俯身過去看她,薄唇似有若無地印在她雪白肩頭。
溫窈良久未言語,他擡手拂開她鬓遍淩亂的發絲,“成過婚五年還這麽不中用,你與易連铮這些年是沒做過,還是他不行?”
“诋毀他你覺得有意思嗎?”溫窈終于有了反應,扭頭冷冷看他一眼。
賀蘭毓大抵沒想到她還敢頂嘴,動作一頓。
他垂眸朝她看一眼,溫窈低着頭,濡濕的鬓發淩亂貼在臉頰、脖頸處,脊背随着喘息微微起伏,帶動兩翼肩胛骨猶似蝴蝶振翅。
她從他雙臂圈住的狹小空間裏逃離,扯過件衣裳裹在身上,繞過他試圖下床,但才站上腳踏腿上便一陣發軟,險些向前栽倒。
賀蘭毓伸臂攬了一把,随即打橫将人抱起來進浴間,“人死燈滅,他都已經一敗塗地,還有什麽可诋毀的。”
“我沒有在他活着的時候要你,已經是給他臉面了。”
他放她進浴桶,而後也邁開長腿跨了進來,狹窄的空間,他一個人便占去大半,溫窈抱膝蜷在角落裏,半垂着眼睫,只覺心力交瘁。
所幸賀蘭毓沒有再作弄于她,沐浴完畢便兀自出了浴間穿衣,溫窈都不知他是何時離開的。
浴間裏水霧彌漫,她一個人泡在熱氣中,蒸久了有些昏昏欲睡,半夢半醒間,卻好似又回到了五年前與易連铮大婚那日。
當時正值盛夏,溫窈穿着一身喜服坐在繡床邊,暮色四合之際便聽門口響起一串輕重不一的腳步聲。
大門推開,晚風灌進來一股濃烈的酒氣,來人腳步踉跄,也不知究竟喝了多少酒,遠遠站着聞起來都有些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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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卿?”溫窈話音猶疑,易連铮從來不會喝那樣多的酒。
她隔着蓋頭只能看到個模糊的影子,問出去的話沒人答複,只有那腳步聲像是深淺不一的鼓點打在她心上。
直待那人站定在她跟前,她才從蓋頭邊緣看見,來人火紅的袍角似烈焰一般灼目,而那衣擺紋飾卻并非是喜服的樣式。
溫窈這些年只認識一人,極愛穿紅衣,無論何時都那麽張揚放肆。
她心頭一顫,當下便立刻想逃,無奈雙腿卻重若千鈞邁不動,只能眼睜睜看着蓋頭被他擡手掀開,棄之如履踩在腳下。
賀蘭毓居高臨下望她,雙眸黯淡無光布滿血絲,鬓發淩亂,下巴上還隐約可見青黑的胡茬,落魄得像個亡命之徒。
“溫渺渺,你不是說這輩子只願意嫁給我嗎?”
溫窈年少時喜歡将與“三哥”的婚約挂在嘴邊,逢人就搬出他來給自己撐腰,最引以為傲的一句話便是
——“我家哥哥姓賀名蘭毓,盛京人人皆識得他!”
那時賀蘭毓不堪其擾,總不屑笑她,“麻煩精,你知道個屁的成婚。”
“知道啊,”她理所當然,“成了婚就能一直住在一起,三哥你以後帶我出來玩兒就不用偷摸翻牆了。”
賀蘭毓嘁了聲,“成婚可不止住在一起那麽簡單,要朝朝暮暮過日子,還要生兒育女的,你去問問,哪個男人願意娶個毛兒都沒長齊的蘿蔔墩兒?”
她那年十二歲還沒及笄,噘着嘴不服氣,小跑兩步縱身一躍跳到他背上,伸出兩條小細胳膊緊緊環住他脖頸,像是塊兒粘人的牛皮糖。
“可我只願意嫁給三哥,往後和三哥住在一起過日子,朝朝暮暮、生兒育女!”
凡事有因必有果,此後這些年的糾纏拉扯,又豈是一句“年少無知”便能推脫得幹淨的?
頭頂月亮緩緩挪移到西邊屋脊上時,雲嬷嬷同觀靈、月牙兒已經在屋外枯等了兩個多時辰。
秋夜寒冷,三個人幾乎要在廊檐的秋風中凍僵過去,才終于見主屋門從裏打開。
月華下,賀蘭毓披着件薄狐裘大氅踏步而出,衣冠楚楚,一身華服纖塵不染。
待恭送他的身影出了院門,雲嬷嬷與觀靈進屋去,腳下步子不由怔了怔。
裏頭的燭火早已熄滅了,空氣裏滿是彌漫的靡亂氣息,寝間床榻上淩亂不堪,觀靈一個黃花大閨女光看一眼都把臉燒得通紅。
雲嬷嬷瞧着卻是憂心,打發了兩個丫頭去換被褥,忙進浴間尋溫窈,一眼卻是沒看到人。
她往前去,不成想近到桶邊一看,才見溫窈竟已雙目緊閉毫無意識地沉進了水裏!
“靈丫頭,快去追上相爺,請他速速派醫師前來!”
素心院這晚忙活到卯時方歇,清晨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不得停,張醫師撐傘匆忙而來,顧不上歇口氣,提了醫箱先到床前一番望聞問切。
溫窈躺在床上毫無轉醒的跡象,但醫師瞧過後心下稍安,留下藥方便去了明澄院回禀。
人站在賀蘭毓跟前支吾片刻,才委婉道:“溫姨娘眼下已無大礙,此回暈倒是因體虛身子弱,加之有從前滑胎落下的痼疾,一時勞累過度方才支撐不住。”
“滑胎?”
賀蘭毓眉心高高隆起,其他的話或許沒聽進去,也或許聽進去也沒往心上放,總歸只注意了這兩個字。
張醫師原還以為他該是知道的,瞧這反應倒一時尴尬莫名,但話都起頭了,怎麽着也得硬着頭皮說完。
“姨娘身體內裏虧空受損不輕,應當是傷了根基,方才小民問過伺候的嬷嬷,說是兩年多前的事了,期間也一直在喝藥調養,但……但始終收效甚微。”
賀蘭毓聞言,靠在椅背裏恍神兒半晌,教人退了出去。
張醫師臨至門口時,驟然聽得屋裏砰然一聲脆響,長陵窯出來的白玉骨瓷茶盞,砸在地上,聲兒都比普通貨色清亮。
素心院原先空置了許久,沾了水汽更潮濕得厲害,溫窈從滿身灼熱中醒來時,嗓子啞得厲害,還伴随着一陣猛烈的咳嗽。
雲嬷嬷循聲進來,忙從桌邊遞上一杯水給她,坐在床邊拍着她後背,心裏一顆石頭終于實在落了地。
“可算是醒了,你要是有個什麽好歹,來日到了地下我可怎麽跟老太太交代啊!”
雲嬷嬷越看她越心疼,只得勸一句,“你身子不好,耐不住他那樣的折騰,難受了一定要說出來,但凡他還肯憐惜你一些,你也能少受點罪,知道嗎?”
那心底裏有埋怨,都是對賀蘭毓的。
也不知那漫長的幾個時辰裏究竟怎麽磋磨了她,小小一方床第之間竟都生生将人弄暈了過去。
溫窈口中發澀說不出話,只點了點頭,冰涼的茶水順着喉嚨而下,也消解不了身體滾燙的溫度。
她一雙秀眉蹙成難受的弧度,呼吸間,卻聞到屋中流轉的空氣中隐約摻雜了些許佛偈香的氣味。
“他方才是不是來過?”
雲嬷嬷眸中一時訝然,正想說沒有,屏風後卻恰好傳來一串腳步聲,觀靈端着碗湯藥亦步亦趨跟在來人身後,大氣兒都不敢多喘。
?輕?吻?最?萌?羽?戀?整?理?
賀蘭毓方才是沒來過的,但現在正就那麽巧,來了。
藥湯放置在床邊的梨花木小幾上,他眸中波瀾不興地朝一旁的二人看了眼,無需多言,意思已明顯得很了。
遣退了人,賀蘭毓也沒落座,只負手立在床邊俯視榻上的她。
病恹恹,軟綿綿,跟個紙糊的美人燈似得,就剩一副皮囊還鮮活,內裏也不知衰敗成什麽樣子了。
“把藥喝了。”
溫窈長睫扇動如鴉羽,仰頭看他一眼,将藥碗拿起來聞了聞,甚覺熟悉,是調養身子的補藥,先前滑胎時醫師開過,方子都大同小異。
“磨蹭什麽,還等我來喂你?”賀蘭毓顯然沒有昨晚的好心情,話音裏帶刺,耐性也不多。
溫窈全身疲乏無力、加之頭疼得很,不欲多做争執,遂順從喝了藥。
“醫師往後每半月前來看一回診,你給我老實把身子調理好,別哪天被弄死在床上,傳出去可不好聽。”
賀蘭毓來一趟,也只為看她喝藥是否情願,留下話便自顧踅身往外走了。
但他那話說得太糙,溫窈聞言眉心緊蹙,狠狠瞪他背影,直恨不得将人背後瞪出個窟窿來。
後宅流言飛得最快,她卧床養病外頭諸事不聞,卻都不知此一回暈倒的變故,從人嘴裏傳出去,三言兩語便已變了味兒。
弘禧閣中,老夫人早起喝了新媳婦齊氏敬的茶,而後一整天便連飯都吃不下,兀自一個人坐在軟榻上生悶氣。
“您這又是何必呢?”張嬷嬷最知道老夫人在氣什麽,含笑上前給她按摩肩頸,寬慰句:“爺如今什麽都有,想要什麽便随他去吧!”
“可昨兒是新婦進門頭一天,這事傳出去便是寵妾滅妻的壞名聲!”
老夫人心緒難平,“蘭毓明明從前就因為溫氏遭了數不盡的罪,那溫氏今兒早上卻還在為先夫尋死,我就不該答應讓她進府的……唉!”
張嬷嬷擡手在老夫人肩上拍了拍,“爺那時候納溫氏就說了,從前沒得到才顯珍貴,要她到跟前不過是解個心結,并非是情分上有多稀罕,您放心吧。”
“這話也就你信!”老夫人手撐額頭只覺腦袋疼,“男人對女人的心思,說白了就是那麽些,情分有處出來的,也有睡出來的,現在可好,全教他占盡了!”
常言道日久生情,又豈是先人胡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