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十、變故 【補上昨天的,二更合一】……
三十、
“傳太醫!”
随着酒意迷離的仁宗一聲斷喝, 中秋宮宴上開始了小半個時辰的混亂。
堂下宗親與命婦面面相觑了一刻,随即便是滿堂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自來後宮多風波,宮宴裏不管是鬥嘴還是下絆子, 妃嫔也好, 命婦也罷,誰還沒見識過呢。哪怕玲珑這樣身份如此低微的王府良侍, 入席的時候也引來了平郡王妃與榮親王那邊的幾句暗刺。
更不要說裴昭儀的妹妹禦前獻舞,随後竟是高貴妃出面引薦。
再想到此刻高居上位的太後,以及遙居中宮的段皇後, 這裏頭的複雜關系與可猜測尋味之處, 其實遠比裴昭儀昏倒本身更值得琢磨。
不過當太醫診治之後禀報, 裴昭儀是有了身孕才致頭暈昏厥,滿堂的議論便又是另一回事。
仁宗皇帝登基已有七年,而與元配皇後段氏自潛邸大婚已近十載, 嫔禦侍妾也有不少,但膝下卻一直子嗣單薄。
段皇後膝下一子一女,皆有些病弱。妃妾之中也曾有懷娠或生子者, 但不是難産便是未滿一歲便即夭折,因而裴昭儀此次有孕, 仁宗的歡喜可想而知。
原本還以為有些掃興的變故驟然變了大喜事,仁宗的酒意也清醒了幾分, 立刻傳旨升裴昭儀為貴嫔,高太後也滿面慈愛歡喜,同樣賞賜裴貴嫔金玉如意并藥材錦緞若幹。
宗親命婦等是來不及此時送禮的,只能齊齊起身恭賀,恭賀陛下中秋大喜,恭賀裴貴嫔晉位。
在這樣的笑語喧聲之中, 仍舊一身舞姬裝束的裴姝直接被湮沒,根本無人留意到她何時被宮人領着離開正堂。
只有那珠簾面幕剛才在仁宗親手摘下之時掉在地上,混亂之中不及收走,而到了仁宗大喜的這一刻,也就無人在意了,在華采燦爛的宮燈流輝之下,細碎的琉璃珠串折映出隐隐微芒,再無先前裴姝獻舞時衆星捧月的光彩。
“如何,這出戲比南府精彩多了罷?”蕭缙見玲珑看着那面幕有些出神,便側身向她低低耳語。
玲珑在席上不敢多說,只是忍不住唇角勾一勾,眼光向着上頭仁宗、太後、高貴妃、裴貴嫔幾人的座位各看了看,又重新望向蕭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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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缙浮起一絲狡黠笑意,剛要吐出幾個字給她做線索,便聽堂上高太後緩緩開口:“今日哀家心中實在安慰。先帝在時,最盼望得見的便是子孫滿堂。只可惜先帝病故前都沒能抱上孫輩,如今哀家得見皇帝将要再得一子,也不由想起先帝。”話音輕柔,歡喜之中亦帶着感傷。
仁宗忙欠身應道:“母後不必傷感,如今乃是喜事。”
“是的,确實是喜事。”高太後溫柔笑道,拿帕子按了按眼角,又望向平郡王與蕭缙,“說起來,你們兄弟兩個在子嗣之事上也得上心啦。先帝當年挂懷的,也不只是你們皇兄一人。”
這話雖然既應景也和藹,但實際落在平郡王與榮親王兄弟二人身上,卻是心照不宣的尴尬。
平郡王比仁宗只小了不到一歲,與平郡王妃高鳳芝成婚多年,膝下猶自空虛。平郡王自己倒不是不想納側生子,只是因着懼內實在不敢行動。
蕭缙則是一直沒有正妃,現在府中只有包括玲珑在內的兩位良侍,還都剛剛冊封一個多月而已,談到生養之事實在太早。
“是。”兄弟二人也只能略帶尴尬地欠身應了。
仁宗顯然心情大好,尤其是看了看比自己只小半歲的平郡王,擡手笑道:“說起來,三弟也許久沒有納過側妃了。先前母後只說給七弟相看,其實也應當為三弟再添一添。這樣罷,今日獻舞的麗人中選兩名,分別給三弟與七弟。”
此言一出,滿堂衆人神色皆有些微妙。最歡喜的當然是平郡王,立時起身,連假作推拒遲疑的動作都免了,離座跪倒,長謝君恩。
而平郡王這一動,另一位得蒙聖恩的榮親王蕭缙也不得不随着一起上前跪謝。
玲珑坐在原地,心裏一時間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幾乎是本能地看了一眼平郡王妃。
平郡王妃的臉色很是有幾分僵硬,但遇到玲珑目光的那一刻,還是強自鎮定,似乎想要擺出一副身為正妃寬容大度的端莊姿态。
“陛下,”眼看平郡王謝恩完畢起身,蕭缙卻還跪在原地,拱手朗聲,“臣想再向陛下讨一個恩典。”
“七弟可是嫌一位佳人太少了?”仁宗取笑道,“還是有哪一個是你單獨看中的?只管說,朕賜給你。”
“陛下所賜之人,臣不敢挑揀。”蕭缙恭敬應道,“只是臣如今王府之中只有謝氏與尹氏二人,皆為六品良侍,其中又以謝氏入侍日久,協理府中庶務,穩妥恭順。如今臣既蒙聖恩厚賜,再添新人,臣便想為謝氏求陛下恩典,擢遷一級,也好讓臣府中嫔禦行事有序。”
此言既出,莫說仁宗有些意外,玲珑自己也不曾料到,瞬間便覺得堂上堂下所有人的目光竟全向自己投了過來。
她此時已經不便再到堂中,便直接在自己座位處起身跪倒,深深垂首,同時也将這一瞬間滿心的複雜盡皆壓了下去。
“還算穩當。”仁宗見玲珑面有愕然之色,卻并未驚惶失态,甚至一起一跪之間,動作從容有節,腰間玉珏無聲,儀态端莊并不遜于其他宗室命婦,便點頭允了這件小事,“準了。”
“謝陛下。”蕭缙與玲珑同時叩首謝恩。
起身回座,二人相視之間,蕭缙竟有些微微的得意在眼光之中。
玲珑有些想笑,倒不是在意從良侍晉為奉儀的這一級,而是蕭缙的神色像是獻寶一樣,這跟她以前熟知的榮親王真的是同一個人麽?
不過……倒是也有幾分可愛罷。
很快宮宴結束,回王府的馬車上,蕭缙的這份獻寶之意更顯明些:“雖然只是晉一級,好歹分個次序,至少不叫她們在你跟前仗着什麽恩賞禦賜之類的名頭拿喬。再者雖然陛下又給了人,但這其實主要是為了三哥,與我無關的。我也不會有什麽的。”
玲珑笑了笑,将馬車中提前預備好的果子露取出,給他倒了一盞:“殿下剛才飲了不少酒,先喝些果子露潤一潤吧。其實殿下若是真收了,也沒什麽。您先前總在外頭辦差,身邊确實沒人伺候。今日的舞姬皆是絕色,殿下真的不動心嗎?”
蕭缙接了那果子露,又側頭去看玲珑的神情:“真的?本王真的收了也行?”
玲珑轉臉避開蕭缙的目光:“當然,殿下高興就好。”
“本王怎樣比較高興你還不知道嗎?”蕭缙哼了一聲,重新向車壁靠過去,目光掃到車窗之外的夜色,心思也略轉了轉,“說起來,今日陛下倒是很高興。”
玲珑聽蕭缙的話音裏私有別情,便将先前心裏的猜測問了出來:“裴貴嫔的身孕真的是今日才有人知道的麽?現在裴姝又會如何?”
蕭缙搖了搖頭:“還不好說,大約要看安國公什麽時候再去與裴太傅吃茶了。貴妃今日安排小裴氏獻舞,顯然是要分大裴氏的恩寵。高氏一族也真是奇怪,他們家的姑娘大都很都有姿色手段,卻不太能生養。貴妃要是能得一男半女,如今後宮裏哪裏會有裴氏女的影子。”
“殿下,是不是還有什麽隐情在當中?”玲珑順着蕭缙的話想了想,只聽他現在已經将裴貴嫔和裴姝這樣稱呼,便知他認為裴姝應該還是會想法子入侍仁宗後宮,即便不是在這中秋宮宴上高調蒙恩,遲早也會宮籍有名。但有一點卻讓她有些疑慮,那就是蕭缙語氣中那點輕微的慨嘆。
蕭缙緩緩舒了一口氣,并沒有即刻回答玲珑。
前世的這個時候,裴姝并沒有獻媚君前,而是在府中待嫁。因着那時他雖然也曾再三拒婚,卻在行宮之中被有心算無心,鬧了一場跌進錦鯉池的事故,不得不将裴姝納進府中做側妃。
而宮中的裴昭儀有孕,貴妃另選了旁人入侍分寵。後來與段皇後的鬥争種種暫且不提,裴昭儀的這一胎終究是沒有保住。
更加禍不單行的是,到了臘月年下,段皇後膝下唯一的嫡子感染風寒,太醫院晝夜守護了三個月,也在廣平八年二月病夭。
仁宗傷心過度之下,亦卧病了一段時間。
而那也是朝中後來亂局的開始。
自從重生以來,蕭缙已經将前世的變故種種反複推敲計算了不知多少次,但有些事情,終究不是他可以輕易扭轉的。
譬如仁宗膝下無子,儲位無人,宗室子嗣單薄,朝局如何能不亂,人心如何能不浮。
即便後來終究随着局勢變化種種,還是有了兄弟離心的變故,但看着此刻廣平七年中秋之日仁宗有多少歡喜欣慰,再想到廣平八年他又是如何失子悲痛,蕭缙仍舊難免心中嘆息。
“殿下?”玲珑看着蕭缙沉默的時間越發長了,面色也從先前還有些說笑的輕松之意轉沉,便再次探問了一句。
蕭缙這才重新望向玲珑:“如今陛下後宮的變化,大多是明争,談不上如何暗鬥。如同先帝朝一樣,太後想要有皇子捏在手中,所以皇後嫡子才會體弱,先前其他有孕的妃嫔也會流産或是生子早夭。如今大裴氏有孕,太後與貴妃就擡舉了小裴氏,就是防着大裴氏将來恃子生驕。但裴氏姐妹真正心思如何,這局勢又會如何變化,卻還有的是變化餘地。”
玲珑對後宮關系很是熟悉,聞言倒也不意外,想了想又勸道:“既是如此,那咱們便是等着看戲便是。殿下又何須憂心呢?陛下與殿下的兄弟之情,猶勝一母同胞,您又是以軍功立身,陛下的後宮嫔禦之間如何變故,總也不會遷累到您身上。”
“這卻未必。”蕭缙本就在思索,随口便冷笑了一聲,但下一瞬看着玲珑的神色,他又緩和了臉色,改口道,“說不定皇兄多增添幾個嫔禦,越發覺得熱鬧的好處,便給咱們王府裏恩上加恩了呢。不過你放心,他們若是再塞人進來,本王就繼續去給你請封,說不定人多到一個地步,這正妃的事情也就水到渠成了呢。”
“這是什麽話。”玲珑不由失笑,雖然對剛才蕭缙話裏那隐約的不詳寒意仍有疑慮,但聽他這後半段的胡說八道實在不像,還是忍不住啐道,“倘若真是如此,那您的正妃尊位也太不值錢了。”
“有些所謂的尊位名頭本來也不是那麽要緊的。”蕭缙笑道,“本王倒是擔心,本就罰俸一年,陛下卻還給我添人,再多幾個的話,豈不要吃窮了王府。哎你說,尹氏擅琵琶,今日又給了舞姬,要不然咱們領着她們出去賣藝吧?”
二人正信口說笑之間,馬車已經回到了榮親王府。隋喜與琥珀翡翠等人都迎在二門上,蕭缙跟往常一樣,當先跳下馬車,再伸手去扶玲珑下車。
“王爺,良侍。”隋喜等人躬身行禮。
“別叫良侍了。”蕭缙一擺手。
衆人皆怔了怔,難道行宮出了事?看蕭缙親手去扶玲珑的樣子,也不像獲罪啊?
蕭缙淡淡又補了一句:“今日在行宮有恩旨,府裏會再添人。另外玲珑晉五品奉儀,各項儀制看着安排罷。”
隋喜忙再次欠身應了:“恭喜王爺,恭喜奉儀。那不知奉儀的住處——”
“本王的正房容不下了?”蕭缙随口笑了一聲,便要往裏走。
而琥珀這時也上前一步,到玲珑身邊:“奉儀,剛才收到謝府的禀報,夫人病了。”
“什麽?”玲珑登時大驚,“什麽病?不是,誰來禀報的?”
一步剛剛踏入二門的蕭缙聞言也立刻折身回來詢問:“說清楚,什麽情況?”
琥珀連忙躬身回禀:“王爺,就在一個時辰之前,有一位姓沈的生員到角門叩門,自稱是奉儀的外家表弟,說奉儀的母親今日突發急病,特來禀報奉儀。”
“殿下!”玲珑料理王府之時雖然素來機變鎮定,但猛然聽說母親沈菀出事,還是立刻臉上變色。
“別擔心。”蕭缙過去一把拉住玲珑的手,同時傳令,“衛鋒!立刻拿本王的帖子,請太醫到謝家。隋喜,去庫房取一支人參再拿幾盒藥材備在馬車上。本王與奉儀更衣之後即刻過去。”
玲珑滿心驚懼,手都有些輕微的發抖,母親沈菀雖然不算如何病弱,但也不是多麽強健的體魄。尤其謝家奪爵之後,父親謝長垣在外行商,她自己入侍王府,只有母親沈菀一人在家裏面對祖父祖母和長房一家子,衣食住行本就尋常,再加上挂懷丈夫女兒,不免多憂多思。
而且若是尋常小病,謝家又不是請不起郎中,何至于讓沈安在這中秋之夜奔至王府禀報?
“別怕,我在呢。”蕭缙伸手又去撫了撫玲珑的背脊,“要不我們現在就過去?”
玲珑咬牙定了定神,便搖頭道:“殿下,有太醫過去就好。您不必去了。”
“行了,不要啰嗦。”蕭缙牽着她便大步往回走,“先将公服和宮衣換了,這樣太過累贅。”
玲珑此時也再顧不得什麽客氣與禮數了,幾乎是提着裙擺一路小跑着跟蕭缙一起回正房。習慣性地還是先去給蕭缙解公服的腰帶紐扣。
“玲珑。”蕭缙一把按住她微微發顫的手,又伸手去撫了撫她的臉,讓她與自己對視,“相信我,你母親不會有大事的。真的。”
他目光與聲音都那樣沉着而篤定,玲珑本能地點了點頭,也強迫自己平順呼吸。
蕭缙又将她推回暖閣:“你換自己的衣裳就好。本王并沒有笨到那個地步。”
“是。”玲珑咬牙應了,自去更衣。
蕭缙也在自己更衣的時候再度飛快思索。他記得前世廣平七年八年的時候,玲珑家中是有白事的,但并不是玲珑自己的父母,而是祖輩,不是祖母便是外祖母。那時玲珑曾告假數日,回家奔喪;而那時他正忙于冀州軍馬的案子,焦頭爛額,也不曾詳細過問。
但眼前之事又是什麽緣故呢?
思忖片時,二人各自更衣完畢,玲珑從自己妝奁中拿了幾件私房的首飾與銀子,再次上前向蕭缙一躬:“殿下,剛才是我一時心慌,有些失神。您真的不用這樣大晚上的折騰過去,您肯讓我自己前往探望,已是恩典。”
“啰嗦。”蕭缙板了臉,“先前本王說你能管我,你就真的以為能全盤替本王做主了?本王決定之事,哪裏來這麽多說辭。聽話。”
言罷仍舊牽着她往外走,車馬直接就在二門上等着,蕭缙扶了玲珑上車,馬車便向謝家一路疾馳。
路上玲珑根本無心說話,滿心都是當年離家之前母親沈菀曾經的抗争與難過,以及在王府這幾年偶爾探望時看出母親的憔悴消瘦,忍了又忍,還是鼻子酸酸地一直想哭。
蕭缙坐在她身邊陪着她,同樣一個字也沒有說,只是輕輕撫着她的肩背。
仗着是中秋夜晚,家家戶戶皆在閉門團員,街上行人車馬都很少,即便狹窄如南城,亦是通行無阻。不到兩刻鐘,蕭缙與玲珑便趕到了謝家。
因着衛鋒已經帶太醫早到了片刻,謝家人也早已打開大門等候迎接,沈安亦迎在門口,見到玲珑下車,立刻眼眶紅紅地叫了一聲:“玲珑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