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二十四、入V三合一 本王今日過來,其…… (1)
二十四、
“殿下。”玲珑嗫嚅着叫了一聲。
她以前見過蕭缙酒後抱人抱樹的樣子, 連魚缸都抱過,按說算不得新鮮事。可是此時此刻,她的心還是有那麽一點不争氣, 很是狂跳了幾息, 才能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殿下?”玲珑聽着蕭缙粗重的呼吸聲在自己耳邊, 他的碎發也弄得她額角癢癢的,勉強試着想推開他一些,好扶他到床上去。
然而蕭缙的手摟得好緊, 她連掙了兩次都沒能掙開, 第三次用的力量大了些, 終于讓蕭缙的左手擡起來一些,便聽他嘟囔了一句:“別折騰,讓我再抱一會兒。反正, 你也不總是……”
聲音越到後頭越含糊,即便兩人這樣在一處,玲珑還是沒聽清最後的幾個字。
但她也不想問了。
自從蕭缙受傷到現在, 這一個月裏發生了太多事情,蕭缙的心緒一直在起起伏伏。她不是沒看到, 但是她看不明白。
蕭缙喜歡她,到底是因為真的那樣喜歡, 還是因為跟太後、仁宗賭一口氣?
主仆四年有餘,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朝夕相伴的日子那樣多,言笑不禁甚至打趣的時候也不少,蕭缙要是早早對她情根深種, 她如何能夠不知?
“玲珑。”蕭缙又含含糊糊地叫了她一聲,頭在她的肩頸之間蹭了又蹭,“玲珑。”
“玲珑。”
他口齒不清地連着叫了她幾次,但什麽也沒說出來。
玲珑像哄孩子一樣,不輕不重地,右手慢慢地撫他的背:“殿下,早些休息罷。”
蕭缙這時終于消停些了,玲珑才能挪動腳步,幾乎是半抱半扶地将這位活祖宗送到床榻上,這漫長的一日,才終于算結束了。
次日蕭缙起來便頭疼欲裂,但神志總算徹底清醒了,先去問玲珑:“本王昨晚有沒有說什麽奇怪的事情?”一句話問完,又皺着眉去按自己的太陽穴,顯然十分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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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給他端了一盞濃濃的茶過去,毫無同情之意,同時信口開河:“您昨晚本來聽琵琶的時候就喝了不少,我去一趟翠羽軒,您自己又喝了兩壺江州白,不頭疼才稀奇呢。話倒是沒說什麽,就是徹底醉了抱着柱子不松手,所以伺候您安寝很是費力。”
“本王又抱柱子了?”蕭缙擡頭去看她,眉頭越發緊蹙,“這次抱的是哪一根?”
玲珑随手一指外頭:“就正房廊下的第二根。不過您不用擔心,除了我沒人瞧見。”
蕭缙悻悻地轉了臉,喝了一口茶,也換了話題:“那個,昨天是不是尹氏那邊後來還有什麽事?”
玲珑将唇邊的笑意壓了壓,正色應道:“昨日尹氏肯定是有些着涼,但我瞧着倒是還不至于生病。叫人又煮了姜湯,也敲打了宮裏賜給她的丫鬟。不過最好還是讓郎中去請個平安脈,防患于未然。”
“行,你看着辦吧。”蕭缙按了按自己的眉心,顯然仍舊頭疼的厲害,“叫隋喜給那邊增添人手,明着暗着都添。昨天見面說話的樣子,看着不是個聰明的。這不聰明的比有心計的更麻煩,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能蠢出岔子來。叫人盯住了,一絲錯漏也不能出。”
“是。”玲珑欠身應了,但腳步沒動。
蕭缙探問道:“怎麽了,還有別的事?”
玲珑确實略有些躊躇,再過幾天就是她祖父的壽辰。其實論她與家族的關系,她并沒有什麽給祖父賀壽的心思。甚至前幾年,她還有些慶幸,自己身在王府為侍女不得歸家,也就不用面對自私涼薄的祖父和大伯一房人。
但今年她卻有些想要借着這個由頭回家一趟。
不是為了祖父壽辰,而是想去見見母親。畢竟她忽然就身份改換,成了榮親王妾室這件事,是通過尚務府知會本家,她自己還沒能跟母親說上話,甚至也沒能給母親寫封信。
祖父等人怎麽想這件事,玲珑心裏大概是有個猜測的,也不愁如何應對。
只是母親沈菀,怕是會因為她做妾而難過。
“八月初九,是我祖父的壽辰,我想回去探望母親。”玲珑再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開口,“家母雖然出身尋常,卻沒有攀龍附鳳的心思,所以……”
蕭缙心念一轉,便知道玲珑為難的是什麽。
王府中的嫔禦遠比皇帝後宮的妃嫔出入要自由得多,哪怕玲珑如今是六品良侍的位份,只要得了蕭缙點頭,回娘家參宴或是探望家人都算不得什麽大事。
玲珑真正兩難的,是要不要告訴母親沈菀有關她并非當真成了榮親王的妾室,不過虛名應付而已。
若是說了,或許可以讓沈菀少些難過,但消息一旦走漏便不是小事;若是不說,看着母親擔心傷懷,玲珑心裏也是過不去。
“令堂心性如何?”蕭缙想了想前世裏對謝家之人的所知所聞,心下很快有了定論,但話說的很溫和,“你若覺得令堂可以喜怒不形于色,話不傳六耳,那就也不為大事。本王既然信你,你就自己酌情辦理便是。”
頓一頓,甚至唇角還輕輕一勾,“反正,你也是陪本王去過慎德堂的。”
玲珑抿了抿唇,蕭缙的語氣雖然輕松,但意思她也聽懂了。一旦有什麽消息洩露出去,蕭缙與她是否有夫妻之實看似不是大事,但等到将來有個什麽風雨飄搖的機會,叫人參他一個欺藐君上,那就是百上加斤。
就算沒有到奪爵的地步,慎德堂的圈禁與鞭子,她也是親眼見過的。
“我知道了。”玲珑彎了彎唇,所謂忠孝難兩全,也不只有那些出仕做官的男子才要面對。她了解母親沈菀,心性正直高潔是有的,但轉圜隐藏的手段卻實在太差。哪怕人品可信,這樣的大事卻還是不能相告。
既然打定主意,後頭也就好辦了,玲珑又向蕭缙欠身道:“那我就厚臉皮向王爺讨個恩典罷,實話是不能與我母親說的,那就求王爺賞幾匹料子,我回去的時候也能有些說嘴扯謊的底氣。”
蕭缙起身,走到她跟前:“本王的私庫都在你手裏管着,總共有多少料子,本王都不知道。你要用什麽,自己拿就是了。本王信你。”說着忽然伸手,捏了一下玲珑的下颌。
玲珑連忙去打他的手,但卻晚了一步,蕭缙只是捏了一下就收手,竟沒打着。
玲珑怒道:“王爺,您現在酒已經醒了,此刻又沒有外人在,您不能再這樣動手了。”
蕭缙失笑:“你剛剛還求本王給你恩典做臉面,這轉頭就反過來下本王的臉面嗎?你也說了都沒有外人在,還會有誰笑話你不成?”
“這不是笑話的事。”玲珑覺得蕭缙越來越不守界限了,當着人要演戲或是酒後也就罷了,這□□的還是得阻止他才行,又低着頭往後退了一步,“是您得遵守您說過的話,不能有這樣的逾矩。”
“那本王說過自己一定不會逾矩麽?”蕭缙倒是也沒有跟進一步,只是又笑了笑,随即幹咳了一聲,象征性地嚴肅了些,“好了,本王要更衣了。昨日渾鬧了一天,今天也該叫唐宣和衛鋒進來議事了。”
說完,手略略張開,等着玲珑給他拿件外袍換上。
玲珑左手手背蹭了蹭自己的下颌,擡眼去看蕭缙,并不肯上前。
“怎麽,還嫌棄本王?”蕭缙一臉的明知故問。
玲珑轉身就往外走:“妾身先去給王爺安排尹良侍的請脈之事,等下叫翡翠進來伺候您更衣罷。”
“哎,你脾氣越來越大了是不是?”蕭缙質問了一句,但是玲珑根本就沒接話,往外走的腳步完全沒停,還真的就出去了。
蕭缙站在原地不可置信,不一會兒翡翠還真的到了正房,許久不曾進來伺候,還有些隐隐的激動。
正在自己動手換衣服的蕭缙卻沉了臉:“誰叫你進來的?出去。叫隋喜過來。”
翡翠才剛行了禮而已,這一下好似涼水澆頭,險些當場哭出來,但也不敢耽擱,趕緊退出去傳話,之後又回去自己的後罩房大哭了一場。
玲珑那廂卻到了下午才聽說,她出了正房之後先去安排了添加給翠羽軒的人手,又打發人請了相熟的孟太醫過來,請他定期過來給尹碧韶請平安脈,随後又去庫房裏選了幾匹料子,安排自己幾日後回家省親的車馬行程等等。
待得一切都忙完了,玲珑去書房向蕭缙回話的時候才聽說了翡翠被罵出去這件事。雖然看似事情不大,但還是有些後悔,便主動提了一句:“王爺,今日原是我不該叫翡翠那時候進來的。我能拿您的名義賞她點什麽做補償麽?”
蕭缙白了她一眼,繼續埋首在書信與卷宗之間:“既然是你叫她碰了釘子,怎麽能慷本王之慨呢。要賠禮你自己去。”
“我不是介意自己去,”玲珑又上前了小半步,主動去給蕭缙磨墨,“只是如今情勢如此,我不管給什麽,在翡翠看來都是居高臨下的炫耀諷刺。只有王爺給她東西,才算給她臉面,也算補償。至于賞賜的東西,那就從我月例裏扣好了。”
蕭缙哼了一聲:“你對旁人倒是夠體貼,還想着她感覺如何。你當時就那樣走了,本王感覺如何,你怎麽不想?再說,從你月例裏扣,你月例才有幾個錢?”
玲珑低了頭:“東西不在貴重,只是想借王爺的名義而已。”
蕭缙氣笑了:“言下之意,你就是預備空手套本王的名頭?本王的名頭這麽不值錢嗎?”
正說着,便聽外頭衛鋒的聲音禀道:“王爺,有泉州傳書。”
“等一下。”蕭缙先揚聲吩咐了一句,才重新望向玲珑,“衛鋒要過來議事,本王懶得跟你糾纏。翡翠那邊你自己處置吧。月例算什麽,本王回頭再跟你算細賬。”
玲珑應聲一福,就要退出去。
“另外,”蕭缙又補了一句,同時開了手邊的抽鬥,拿了一個錦盒出來,“你回娘家的時候,帶幾盒郴州的荊川茶。荊川茶苦的要死,你祖父還沒奪爵的時候,在朝房裏喝過,差點噴出來。你就當不知道,找個大錦盒裝起來,說是我賞的。至于這個,”
将那錦盒往前一推,“是給你的。好歹也是坐着我榮親王的馬車出門,別寒酸得好像本王的寵妾身無長物一樣。不要給我丢人,知道嗎?”
“是。”素來奉旨怼人頭一名的玲珑一時間也說不清自己心裏是什麽滋味,似乎有些滿滿的,又有些甜甜的,乖乖福身之間連聲音都低了些,“謝殿下。”
“這時候知道本王是好人了?”蕭缙撇撇嘴,壓下自己想要上揚的嘴角,“你去找茶葉的時候,記得順便預備一下中秋的禮單。今年少不得帶你出去走動。叫衛鋒進來罷。”
玲珑領命去了,到庫房找了蕭缙所說的茶葉,也将一些送禮之物查點了一番,又打發人給翡翠送了一盒水果,只說是蕭缙賞的。
忙忙碌碌到了晚上,蕭缙并沒有回房用飯,而是叫人将飯食送到了書房,也留了衛鋒。
玲珑知道蕭缙這是政事公務又忙起來了,心裏倒有些慶幸。他忙幾分便能少些閑事上的幺蛾子,也不錯。
而蕭缙這一忙就是三天,次日先去了上林營,再次日又到行宮面聖議政,雖然沒有大朝會,但書房裏迅速增加了許多卷宗與信件文書。還能在正房裏休息的時間一下子就短了許多,也沒太多心思說閑話。
到得八月初九,蕭缙又要到行宮見仁宗,玲珑給他仔細整理了公服發冠,送他出了門,才自己重新更換衣衫,還是沒将蕭缙給的新首飾全數帶上,而是按着自己的習慣,簡單點綴一二,便帶着茶葉衣料等禮物,乘車回了位于南城的娘家。
大晉的京城比前朝更加繁華興盛,因而京城地土房舍也寸土寸金。靠近皇宮的城北最貴,反之城南則是平民居多,魚龍混雜。
當初長信侯府未曾奪爵倒臺之前,也有過在城西靠北之地的五進大宅,那也是玲珑出生成長之地。但廣平二年她祖父謝道甫獲罪奪爵之後,不到半年便将老宅變賣,全家搬去了城南。
玲珑在這處宅院裏就只住了一個月,便被迫代替大房的堂妹玲玔應選宮役。
此刻她想想,只覺得四年多的時光果然白駒過隙,當初在這座宅院裏母親沈菀也曾試圖以死相逼,阻止家族推她去應選宮役,但最終還是眼睜睜看着她登上前往尚務府的馬車。
那時的玲珑,心裏想的是不管伺候哪裏的主子,只要能平平安安熬過這五年,就能重新與父母團聚。
然而五年将至,她卻是以這樣的身份情形回家省親。
胡思亂想了大半個時辰,馬車終于到了謝家宅院門前。
車簾打開,玲珑頭一個瞧見的人居然就是母親沈菀,眼睛紅紅地站在門前等她。
玲珑心裏狠狠一酸,連忙下車:“母親,您怎麽在這裏等我?”
沈菀伸手去摸了摸女兒的臉,卻說不出話,眼睛看着玲珑已經梳起了婦人發髻,身上又是一身淺淡妃色,心裏就如同刀割一樣,動了動嘴唇,便落下淚來。
旁邊的仆婦趕緊相勸:“太太別哭,貴人歸家,這是好事,今日又是老太爺的大壽,您別哭啊。”
玲珑心性本就比母親沈菀更加堅韌,加上自身境遇也并不如同母親所想那樣,因而雖然心疼母親,心緒卻遠沒有那樣沉重,也笑着勸道:“母親想我了,也不必哭得像小孩子。再說今日歸家,我也給母親帶了糖果的。”略略上前一步,又在母親耳邊低聲道,“母親不要當着王府的下人跟前落淚,叫人家以為我不願奉上、心有怨望就不好了。”
沈菀自身雖然沒什麽算計人的心機,但也不至于聽不懂利害關系。玲珑這句話點出來,她立刻便将臉上的淚抹了,強笑道:“是,當真太想你了。來,先去給祖父問安賀壽罷。”
玲珑笑笑應了,叫榮親王府跟車來的護衛将茶葉錦緞都全搬了,交給謝家的下人。也不等謝家人如何應對,自己先遞了紅封過去:“這宅子太局促,怕是也沒有好茶招待。你們拿着去旁邊吃茶,未時過來接我便是。”
“是。”王府的護衛接了紅封,便依言駕車去了。
沈菀見女兒如此行事,又是覺得她長大了頗為欣慰,又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一路挽着玲珑往宅子裏走,一路低聲叫着她乳名道:“燕燕,其實咱們這宅子再小,也不至于連吃茶的地方都沒有。這樣打發了人家是不是不太合适?再者,他們要是真的覺得咱們家寒酸至此,會不會在王府裏傳出什麽閑話來?”
玲珑一笑:“人都說關心則亂,我如今可實在知道母親疼我到什麽地步,這都是胡思亂想到哪裏去了。咱們家什麽情形,還有誰不知道。我不讓他們進來,主要是怕那邊給我丢人。”
謝家的宅子實在不大,母女們說了這樣兩三句話,就已經到了謝老爺子的正房大屋門外,謝家上下,并前來賀壽的幾家親眷也都堂屋之中坐着吃茶說話。
這時已經有仆婦進去說了一聲:“貴人到了。”
玲珑在院子裏就覺得十分好笑,她的父親謝長垣自少時便精心數術商道,不喜詩書,當年科舉只考到了三甲同進士,她母親沈菀出身也平平。
所以在她祖父謝道甫奪爵之前,當長信侯府還是滿門富貴的時候,不管是在祖父祖母還是三親六故眼中,這謝家都好像只有長房一脈似的,誰曾将他們放在眼裏呢?
包括裴家當時為裴二求娶她,也不是因為看重她或者她父親,而是因為那時候裴家勢弱,遠不及長信侯府。而長房的姑娘根本看不上裴家,裴家才勉為其難,向她提親。
但時移世易,現在她也不過就是榮王府裏品級最低的侍妾,居然在謝家人眼裏也能算貴人了。
“祖父,祖母。”于是榮親王府的這位六品貴人便笑了笑,與母親一起進了堂屋,先向坐在當中的謝老爺子和謝老太太行禮。
“三丫頭,你回來了。坐。”随着玲珑一步步走進堂屋,屋內的老爺子老太太并三親六故都在飛快地打量她。就如沈菀所見一樣,玲珑頭上的發髻已經是婦人裝束,身上妃色衫裙則是妾室常見的配色。
而再一則,便是她發髻間的珠釵,耳邊的垂墜,腕上的镯子,腰間的玉佩腰牌等等。
就這樣幾番打量下來,衆人心中便都有了個大概的判斷——玲珑伺候榮親王府四年多,才勉強爬到了個比通房強一點的位置,頭一次回到娘家,衣裳這樣尋常,拿回來的禮物也就是幾盒茶葉幾匹錦緞,顯然并不是太得寵愛。
但也這難免,畢竟當年十五六歲更加青春年少之時,沒能即刻爬到主子床上博寵,如今标梅已過,還不一定是用了什麽手段才能至此。想來也就是知道自己如期離開王府之後更沒有好婚事,才給自己謀了這樣的出路吧。
所以這“貴人”,也就在幾步之間再次變為了“三丫頭”。
“王府一切可還都好?”四年多不見,謝老爺子除了白發多了不少之外,其餘的傲慢淡漠都跟先前一樣。
“都好。”玲珑笑笑,跟着母親沈菀落座,面對三親六故不斷的打量,也一一環視望回去,“幾年不見,諸位可都還安好?從我進門,大家這樣看來看去的,有什麽意思呢,想問什麽就問呗。”
“三妹妹還是這樣好口才。”已經出閣的長房堂姐先笑道,“先前還以為王府幾年,三妹妹的性子可能會變化些,如今看來還和閨中一樣,倒是讓人放心。”
玲珑看了一眼長房的伯父伯母和已經順利出閣生兒育女的堂姐和堂妹,只是揚眉一笑:“這話就是說笑了。一個好好清白的姑娘,去王府裏頭做奴婢幾年,性子怎麽會沒有變化呢。不過就是我原先的性情心思,姐姐不曾留意罷了。”
“玲珑你這話說的可就傷人了,”玲珑的大伯母,也就是謝家大太太立時便立起了眉毛,“今日是老太爺的壽日子,你姐姐只是關心你兩句,你這夾槍帶棒的做什麽?雖說如今你是‘貴人’了,可也不能就這樣不敬尊長啊。”
“關心嗎?”玲珑笑道,“大伯母比大姐姐還會說笑話。若是當年你們念着半分我是代替四妹妹應選宮役,好歹在我進王府之後送兩件衣裳帕子,便是一分銀子不出,有兩件衣裳我也能瞧見點虛情假意不是麽?”
“玲珑,別這樣說。”這樣情形自然也是有人打圓場的,接話的是玲珑的姑姑,“當年的事情不管如何,都是木已成舟了。家裏人并沒有不念你的好。你心裏有委屈,長輩們都是知道的。但現在你既然得了這良侍的位份,也算苦盡甘來了。說起來,榮親王是不是還會繼續管上林營?你騰表弟今年十六歲了,你知道的,他自小讀書就不太靈光,你姑父一直想看看能不能走通京衛營或上林營的路子,你有沒有機會向王爺美言幾句?”
玲珑嗤笑道:“姑姑說長輩知道我委屈?那我請問,半個月前尚務府知會府上的之後,各位可有一針一線送到王府給我做嫁妝做賀禮的?上林營選人的事情王爺不管,我更說不上話。”
“行了。”謝老太爺皺眉發話,“這些話差不多就得了。玲珑,當初送選本就是長輩做主,你一個女兒家最要緊的本分就是溫順聽話,孝敬長輩,應選宮役怎麽了?你若不曾應選,今日哪裏來這樣的前程。難得歸府,居然這樣傲慢,簡直有愧我們謝家的教導!”
又轉向女兒:“你也是,問什麽騰哥兒的前程。玲珑不過一個王府良侍,六品的侍妾而已,能跟王爺說上什麽話?玲珑的本分,就應該是恭謹奉上,小心伺候,不能王爺給幾分顏色讓她歸家省親,就連自己幾兩骨頭都忘了!”
這幾來幾往之間的對話這樣尖銳又難堪,加上老太爺這樣發作一回,整個堂屋裏越發熱鬧起來,彼此對說玲珑無禮的也有,試圖再勸勸和稀泥的也有,覺得玲珑明明不算真的飛上枝頭卻擺譜強如鳳凰、狗仗人勢的也有。
總之一時間,整個堂屋裏比玲珑到之前的閑話家常更熱鬧一倍。
玲珑剛要再開口去反駁老太爺,便見外頭的下人匆匆跑了過來,幾乎是跌跌撞撞,險些一個跟頭滾進來:“老太爺,那個,那個,榮——榮親王來了!”
“什麽?”就算謝老太爺自認這輩子什麽風浪都見過了,也萬萬沒料到在這等情勢下,榮親王蕭缙會造訪這座城南謝宅。
“榮親王來了!”這次終于說利落了。
堂屋剛才還叽叽喳喳說話的衆人全都靜了,先望向老太爺,下一刻則又全都望向玲珑。
偏寵妾庶的事情當然不新鮮,但是玲珑這年齡這身份這打扮,怎麽看也不像盛寵的妾庶。
雖然蕭缙帶着玲珑關進慎德堂的事情外間也有傳言,但同樣因着玲珑伺候王府四年多,朝野之間大部分的猜測都是蕭缙并沒有多喜愛玲珑,只不過是伺候慣了的人順手收房而已。
玲珑心裏的驚詫程度其實不亞于老太爺,今日蕭缙是一早去行宮的,但這個時辰到了城南的話,那就等于是在行宮面聖的時間極短,或是根本沒能面聖?
但普天之下除了太後與仁宗兩宮聖人之外,誰敢讓榮親王蕭缙等着。
下一刻,原本還滿面高臺教化傲慢冷淡的謝老太爺已經起身,領着家裏的男丁要往門口去迎接。
滿堂的女眷留在原地,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議論。
玲珑當然不會坐着等,也跟着謝老太爺等人一起到門前去。
而到了門前,便見身穿親王公服,頭戴金冠的蕭缙仍舊騎在高頭白馬上,衛鋒侍立在側。
“參見王爺!”謝老太爺行禮一躬,身後的謝家并親眷男丁跟着也行禮。
而衆人這一彎腰,反倒讓站在後頭的玲珑更顯眼些。
她此刻有種莫名的丢人感覺,但更挂心的還是蕭缙在行宮的事情,索性直接穿過衆人迎到門外,仰臉望向馬上的蕭缙:“殿下怎麽來了?”
蕭缙看着她的打扮,不由皺了皺眉,翻身跳下馬,将馬鞭缰繩丢給衛鋒。
“皇上今日有事,我行宮白跑了一趟。索性過來看看,你們家熱鬧麽。”蕭缙先答了玲珑的話,才又望向謝老太爺等人,“各位不必多禮。本王臨時造訪,冒昧了。”
“王爺言重,王爺大駕光臨,老臣,不,老朽家中蓬荜生輝,王爺請進。”謝老太爺再次躬身,随即自己引着蕭缙往正堂過去。
蕭缙跟着謝老太爺走了兩步,便停了下來,發現玲珑竟然被這幾位過來迎接的謝家人給隔到了幾步之外。
他一停步,當然所有人也跟着停了。
“你怎麽走這樣慢?”蕭缙似乎是埋怨了一句,但他接下來便直接過去牽了她的手,領着玲珑在自己身邊。
謝老太爺這時候臉上已經有些不知道應當如何反應了,勉強笑了笑,還是引着蕭缙與玲珑一齊進了正堂:“王爺請上座。”
蕭缙直接坐在了主座以下的左首第一張椅子上:“今日叨擾府上的壽辰家宴,本王已經過意不去,當然不能反客為主了。”
“王爺太客氣了。”謝老太爺連聲客氣,自己坐在主位上都有些不大穩當,謝家大爺并其他數人,更是都戰戰兢兢地半坐下。
反倒是玲珑,看着蕭缙的這做派便知道大約是又要忙裏偷閑作妖,索性跟他一起重進正堂之後,就大大方方坐在他身邊的椅子上。
謝老太爺這時候就沒有那個底氣大喇喇地問什麽“王府可好”“本分奉上”的話,而是迅速地重拾起奪爵之前在朝房裏或同僚應對之間的那些官場套話,問候了幾句。
蕭缙卻懶得應對這些,直接笑道:“謝老,您既然已經頤養天年,這些朝中俗事,不操心也罷。”
這時下人的茶水已經送上,蕭缙極淺地抿了一口,便皺了眉,望向玲珑:“你回家半日也不帶茶葉嗎?幹什麽委屈自己,本王還虧待你了不成。”
玲珑一笑:“妾這樣出身的人,回來半日而已,哪裏有那麽嬌氣呢。若早知道王爺會來,就連茶具一起帶了。”
“那你帶梅子了沒有?”蕭缙側頭去看她的腰間的荷包。
玲珑這時已經覺得滿堂的寂靜,謝老太爺并謝家餘人幾乎都快要屏息靜氣,不知道蕭缙這旁若無人的做派是要做什麽。
“帶了。”玲珑将荷包遞給蕭缙,“這次釀的比上一回酸一些,您試試看吃得慣麽。”
蕭缙接過來拈了一枚梅子放到嘴裏:“還行。”他這才再望向謝老太爺:“本王今日過來,其實只是來陪一陪玲珑的,無意攪合了謝老的壽宴與親眷敘話。”
說着便站起身來,又問玲珑:“你以前住在哪裏,帶本王過去看看罷。”
這話一出,謝老太太和謝大太太臉上都局促起來,還是一直在打量蕭缙但沒有說話的沈菀主動接話道:“這個,小女以前的房舍如今已然是庫房了,怕是無法招待您,還請王爺原宥。”
玲珑的相貌與母親沈菀是有五分是相似的,加上這樣的稱呼,蕭缙便知這是玲珑的母親,當即拱手一躬,執禮之深,堪比宗室長輩:“夫人言重,這哪裏能說原宥與否,原是我魯莽了,夫人海涵才是。”
蕭缙剛才向着謝老太爺也不過就是擺手免禮,并叫了一聲謝老,說了幾句客氣話,但向着沈菀卻幾乎要躬身相見,自稱也有所改換,整個正堂之中越發安靜,謝家衆人直是面面相觑,滿心驚異之人當然是有的,但也有人心頭突突亂跳,幾乎不敢想剛才到底跟玲珑說過了什麽話。
而與衆人心境都不像相同的就是沈菀,當年長信侯府沒倒臺的時候,她的丈夫謝家二爺謝長垣的官位也不高,所以她并沒有诰命身份,也不曾見過蕭缙。只是聽自己的長兄沈蒼提過,說榮親王是一個帶兵如神,性情俠義的年輕人。
所以在沈菀心中,一直以為蕭缙是個強壯粗豪的男子,一想到玲珑是要給這樣的榮親王做妾,幾乎是晝夜難安。
可現下眼前所見的之人,身穿月白滾金邊蟒紋親王公服,身材颀長,頭戴金冠,面如冠玉,直是芝蘭玉樹一般的翩翩佳公子。再加上與玲珑言語親近,向着她又執禮恭敬,分明是遠超過尋常妾室的珍重愛惜。
想到這裏,沈菀的眼眶竟再次微微發熱。
玲珑看着母親的神色,連忙主動提到:“便是我先前的房舍不能去,母親的院子裏還是有釀的花蜜與曬的花茶是不是?殿下要不要去嘗一嘗?”
蕭缙自從到了謝家,姿态就已經非常清楚了,因而當衆人聽到玲珑的話,雖然不止一個人心中想要跳腳大罵——胡說八道!怎麽能讓榮親王去家裏最破的院子喝什麽破花茶花蜜?當然應該留在壽宴上讓我們好好巴結一番!
可是這到底是只能想想不能說,甚至沒人敢對玲珑的話吭一聲,只有謝老太太和謝大太太還試着給沈菀打眼色,意思當然是讓她拒絕。
但蕭缙已經點頭了:“如此甚好,咱們還是去夫人的院中坐坐罷,不然一直留在這裏,倒讓謝老與諸位拘束,那本王就更過意不去了。”
玲珑直接過去挽了沈菀:“母親,您上次是不是跟我說新調了新的花蜜茶?剛好這次可以試試。”
于是在謝家衆人幾乎是目瞪口呆之中,便眼睜睜看着蕭缙跟着玲珑和沈菀一起走了。
不管這種感覺有多荒謬,到底是一個敢開口勸阻的都沒有。
而沈菀自己其實也如在夢中,她哪裏敢将蕭缙當做女婿,但蕭缙的姿态卻又帶了點那樣的意思。所以沈菀反而更加惶恐,領着蕭缙和玲珑到了自己那個極小的院子之後,直接請他們在院子裏的花架下坐一坐,因為房裏實在更小,更不足以待客。
随後她便去預備茶點,叫玲珑先陪蕭缙坐一下。
玲珑先朝母親小廚房的方向看了看,才低聲對蕭缙道:“今日真是讓王爺見笑了,此處也實在簡陋。”
蕭缙看着她面上神色,只覺越發憐惜,也将聲音壓得跟她一樣低:“此處總比慎德堂裏咱們的院子強罷?那樣都過來了,這已經挺好了。”
玲珑想想覺得好像不太能比較,但卻也明白蕭缙為什麽會這樣說,心裏越發感激:“殿下今日過來給我撐腰,我真的——”
“這個回頭再說,”蕭缙擺了擺手,“以後有得是讓你報恩的機會。我先問你,剛才那一屋子人,哪個是沈安?”
玲珑登時一怔:“沈安?沈安好像還沒到罷。”
這時沈菀的花蜜茶已經煮好了,拿青釉盞盛了,親自端了過來。
玲珑趕緊起身去接,蕭缙也離座起身,又是拱手欠身:“有勞夫人。”
“王爺當真太客氣了。您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