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婚事 “你也不盼本王點好!”……
一、
廣平七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更熱了十倍。整日裏驕陽如火,回廊之上的琉璃瓦仿佛都要融了一般,明晃晃地閃着反光。層層垂柳之間,偶爾有一絲微風拂過,柳葉不過輕擺一二分,偶爾可聞幾聲蟬鳴,更讓人覺得燥熱難安。
在這樣的天氣裏,榮親王府上上下下都格外提着心,一則是自家主子本來就怕熱,每年暑日裏總是多幾分急躁。二則便是為了不肯乖乖選王妃這件大事,已經得了宮裏連續幾道斥責旨意,就算是榮親王素來在禦前如何混不吝慣了,到底挨了皇帝或是太後的訓斥之後總是還會心緒不佳,人人都是既不願、也不敢,在這個時候還往跟前湊。
眼瞧着日頭漸漸移了幾分,時辰也到了申時,只是因着夏日天長的緣故,天色一點不見黯淡,暑熱炎炎亦是絲毫不減,而王府門外馬蹄聲驟然傳來,得得如雷,聽得叫人一驚,然而也是一落——這祖宗可是回來了。
外頭的侍衛們自然趕緊上前相迎,而內院裏書房外的茶水小房裏,原本坐着閑話的侍從和丫鬟們聽着外頭的響動,雖然都趕緊起身張羅預備,眼光卻都止不住地往窗邊黃梨雕花小椅上的少女那廂瞟。
少女只作沒看見,仍是閑閑抱膝坐着嗑瓜子。眸子低低半垂之間,長睫反倒格外顯出濃密,優美的側臉與精致的下颌線條在些許細碎鬓發下添了幾分生動,而微微揚起的唇角好像總是帶着些笑意,越發顯得自在悠然。
另幾人互相瞧瞧,到底還是腆着臉開口:“玲珑姐姐,今兒個您是不是再……”
玲珑這才擡了眼皮,一雙明亮的眸子如同點漆一般,雖則口角利落,眼裏卻總是笑笑的:“這聲姐姐,你們叫得倒是齊整。怎麽着,料準了王爺還是不痛快,又要叫我進去頂着呗?”
能在書房裏伺候的都是眉眼通透心思活絡的,聽玲珑這話音兒便知道這是不介意的,自然疊聲奉承着:“誰不知道玲珑姐姐在王爺跟前是最有臉面,便是有天大的不痛快,有姐姐伺候着也都消了去,我們哪裏比得上……”
“得了罷。這高帽兒都戴哪去了。”玲珑笑啐了一聲,但也沒再說旁的,整了整身上的水綠衫子,當先出了茶房,到書房門外侯着。
不過片時,便見一身公服的榮親王蕭缙大步流星地進了院子,後頭的幕僚唐宣幾乎是一路小跑地跟着,玲珑立刻便伸手打了簾子,蕭缙臉色鐵青,直直進了屋,唐宣稍一遲疑沒敢跟着進去,便聽裏頭“啪嚓”好脆一聲大響,竟然是瓷器破碎的動靜!
“唐大人?”這個陣仗玲珑也沒見過幾回,不由低聲探了一句。
唐宣還沒來得及開口解釋,便聽書房裏頭又是“嘩啦!”“啪嚓!”連續幾聲脆響,這可不能再耽擱了,玲珑趕緊進了門。
“啪!”又是一個青花筆洗掼到地上,碎瓷飛濺,直接就破裂在玲珑腳下。
玲珑自然被吓了一跳,只是也不至于叫出來就是了。當即低頭順着門邊往南牆蹭,輕手輕腳去拿了牆上挂着的兩個壁瓶,待得眼裏冒火的蕭缙又摔了兩三樣東西之後,才輕手輕腳上前半步,将壁瓶遞過去:“王爺,還有這倆沒摔呢。”
蕭缙擡眼一瞥:“敗家的東西,你不是給本王管書房的嗎?怎麽還生怕本王砸的不夠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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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欠身半福,姿态還是恭敬規矩的,只是那捧着壁瓶的手并沒縮回來:“回您的話,書房裏值錢的東西上個月底就全收了,現在一屋子瓷器都是奴婢這個月琉璃廠裏專門收回來給您砸着玩的。裏裏外外一共十六套,您盡管摔個痛快就是。”
“十六套?”饒是蕭缙怒氣還沒散盡,還是不免被這數字略略分了心神,“買這麽多做什麽?”
玲珑這時便将壁瓶又收了回來:“當然是給王爺省銀子。您若是砸了什麽當真金貴的物件玩意兒,一件便頂這一屋子了。若不是嫌他們旁的紋樣顏色實在太醜,給王爺摔着都丢人,奴婢就給您定一百套了。”
“你也不盼本王點好!”蕭缙哼了一聲,“當真定了一百套回來,我這榮王府是要改成琉璃廠西大街嗎?那得摔到什麽時候?”說着一撩袍子後襟,終于坐下了。
玲珑心裏微微一松,知道這大約是差不多了,先輕輕幹咳了一聲,算是提醒外頭的內侍隋喜等人,才繼續應道:“您再這麽跟兩宮頂着鬧脾氣,奴婢就是給您定五百套也是不夠摔的。不過今兒實在是熱的很,王爺還是先換件輕快衣裳罷。”
一廂說着,一廂去瞧蕭缙的臉色,難看還是難看的,但那股子恨不得上房揭瓦的烈怒還是退了幾分。再稍停一息,見蕭缙沒再說話,玲珑便直接隔了簾子向外叫人拿水上茶。
外頭隋喜和另外的丫鬟們都等了半晌了,此刻好容易得了玲珑的話,趕緊低頭躬身,魚貫進門,将滿地的碎瓷都收拾了,伺候了蕭缙洗手更衣,又大氣不敢出地低頭退了出去,不過因為唐宣也跟着一起進了書房,倒是沒一起退出,總算不是單留玲珑一個人了。
唐宣是榮親王府的少史官,也是蕭缙最信任的心腹之一,玲珑看他臉色鄭重,估摸着這是要再商議政事,于是給唐宣斟了茶之後便輕輕向後退了兩步,正要再順着退出門去,便見蕭缙忽然擡手向她一指:“你留着,這跟你有關。”
玲珑自是聽命駐足停步,只是眉毛也不由輕輕揚起,再次望向了唐宣——王爺進宮不是因為選王妃的事,就是為了京畿練兵的事,這兩件事不管哪件不順心,都跟她這個書房的掌事侍女扯不上關系罷?
唐宣居然有幾分遲疑,又看了一眼蕭缙,才點頭道:“這個,确實跟玲珑姑娘有些淵源。太後娘娘的意思,好像是想給王爺選裴家的小姐。”
玲珑不由心裏微微一抽,但下一瞬又将那些似翻未翻的往事強壓下去,面上還是笑的:“那可得恭喜王爺了。裴太傅府可是書香世家,清流名門呢。”
“嘁,”蕭缙又喝了一口茶,冷笑道,“得了罷,什麽狗屁書香清流?裴家從先帝朝就是那個見風使舵的德性,當初你們家奪爵的時候,他們是不是頭一個上門退婚的?”
這舊事許久不提,玲珑自己都有點模糊了,秀麗小臉上笑意不減,只是略想了想才欠身應道:“我祖父是廣平二年四月奪爵的,裴大才子三月就上門退婚了。說起來人家的聖賢書真是讀得好,這牆頭草都做得斯文些。奴婢記得,那年他們家的五小姐裴姝剛滿十歲,已經看得出美人模樣,也做了些小才女的名氣。如今應當正是韶齡,才貌雙全,王爺好福氣。”
“那是,慈懿殿那位親自開口,可不是福氣麽。”蕭缙冷哼了一聲,嘲諷的意思更強十分,随手将茶盞放了,示意另一側的唐宣先坐下吃茶,又很是嫌棄地看了一眼玲珑,“如今想看着本王氣死的人已經不少了,你就不用跟着加進去了。裴家這件破事,你幫着本王把它攪合散了,重重有賞。”
玲珑唇角不由微微上揚,但話卻說的很收斂:“奴婢鄙薄低微,王爺這樣的大事,奴婢便是有心,怕也是能力不足。”
蕭缙撇了撇嘴,又嗤笑一聲,只是這次卻是向着玲珑的:“你就拿出頂撞本王的那個勁頭就行,可勁兒作,天塌下來有本王頂着呢。”
“那——那要是把裴家人作死了呢?”玲珑眨了眨眼,一雙眸子清亮秀美,好像問的很是真誠。
剛剛低頭喝了一口茶的唐宣差點直接嗆死。
連蕭缙都是一噎,側目去看玲珑:“你這丫頭這麽有志氣的嗎?”
玲珑雖然看着明眸皓齒,肌膚嬌嫩,實際上臉皮還是堅強非常的,欠身應答得極其坦然:“奴婢既然要奉王爺的鈞旨怼人鬧事,還能公報私仇,奴婢當然就作個大的呗。”
“瞧瞧人家。”蕭缙聞言不由失笑,先前眉間的怒意終于徹底散去,甚至還拿折扇去敲旁邊的唐宣,“你回頭去跟衛鋒他們幾個說說,都跟玲珑學學。這才叫有志氣。你們跟本王在外頭辦差的時候還有些膽氣,如今倒一個個跟老夫子似的一味保守。”
頓一頓,淡淡哼了一聲,重又望向玲珑:“你只管放手去作,就是真的出了人命,也有本王兜着。”
玲珑聽着蕭缙的話音,知道先前的嘲諷戲谑之意皆已褪去,躬身相應之時偷眼去看唐宣,見他也給自己暗暗使眼色,心中越發有數,蕭缙這攪散婚事的話絕不是随便說說而已。
這時便聽外頭的內侍隋喜腳步幾乎是一路小跑着到門前禀報:“王爺,皇上打發了周順公公過來傳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