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 【絕望的賭徒】三十六 百戰不殆是鬼神……
期末終于在一片緊張嚴肅中畫上了句號, 寒假沒放幾天,校慶就到了。
這天天氣很好,冬季的日光照在積雪上, 折射出一種明媚的漂亮。
宋思思的父母按時到了學校, 在大禮堂的後臺看見了正在安排演出事宜女兒,她動作娴熟,神色從容, 眼裏帶着會發光的熱度。
最近宋家的氛圍緩和了很多, 姐弟倆的關系也不那麽劍拔弩張了。宋思思見父母到場, 沖他們揮了揮手,跑步迎上去。
“演出馬上開始了,一會兒校領導也會來看的, 媽你去接一下宋祁文呗,他應該正在他們班的攤位幫忙, 讓他過來給我捧捧場,可別遲到了。”
母親笑着答應了, 轉身出了大禮堂。宋思思帶着父親來到了觀衆席,挑了一個視野不錯的位置落座。
“你去忙吧。”父親招了招手,“一會兒你弟他們過來了我去接,你好好表演,我和你媽今天把公司事兒都推了就是專門來看你的。”
宋思思沒有說話,眉梢眼角的笑意漸漸消散,她把目光移向正在布置的舞臺, 在父親身邊坐了下來。
“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cosplay嗎?”
父親愣了一下, 不明白女兒為什麽忽然問這個問題,左右也就是衣服好看,造型新奇這種理由吧, 小女生不都喜歡這些嗎?
宋思思笑了一聲,半邊臉沉在陰影裏,“我玩cosplay,是因為我喜歡表演。”
“我弟學的那種表演。”
但是她高一高二那兩年,家裏生意正困難,宋思思自覺高昂的培訓費會壓垮整個家庭,于是關于愛好,關于未來規劃,她向來閉口不談。
“我成績很好,我說服自己去選擇別的路,cosplay成了一個代替品,盡管它和表演有很多地方不同,但我可以在扮演別人的過程中,想象到那種感覺。”
“我承認有時候自己花錢有些超支,那些服裝道具的價格擺在我面前時我是能意識到的,但每次都有一個聲音跳出來問我,你放棄了表演,為家裏省了那麽多錢,花這一點怎麽了?很過分嗎?”
每一次付款之前,宋思思都會下意識計算比較一番,她很讨厭自己這種行為,但又完全控制不了。
她覺得自己在跟家人锱铢必較。
“一直到高二下半學期,家裏生意才有起色,那個時候我已經失去了選擇的機會了,但宋祁文,他剛剛好。”
表演始終是宋思思心裏的一根刺,就像駱瀛風喜歡畫畫求而不得一樣,她也下意識排斥看到別人在這條路上過于耀眼的追求姿态,她知道這樣很自私,但理智總是難以敵過焦慮和挫敗感。
她只能讓自己離這些東西遠一點,不聽,不看,不想,假裝自己從來沒有這個選擇。
“可我高二那年,宋祁文他學了表演,我們同住一個屋檐下,我是他姐姐,我每天被迫聽着自己最害怕觸碰的消息,耳機聲開到最大都沒辦法過濾。”
“我不想聽,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卷子上,集中在電視劇上,可腦子總是下意識組合他說的每一個字,我真的很煩,很惡心,不知道是惡心他,還是惡心我自己。”
父親震驚地看着宋思思,他以為通過之前的冥婚事件,他已經足夠了解女兒的偏執和痛苦,而現在這番剖白,無疑是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宋思思一定是恨的,可她又不知道該怨誰,不是父母不願意為她花錢,更不是宋祁文搶了她的資格,這一串逼瘋她的事中,根本就沒有人是錯的。
“要怪只怪我比宋祁文早生了一年,在能夠選擇的時候趕上了家庭經濟危機,我不應該怨你們任何一個,可是憤怒不平這種情緒,它也從來不會憑空消失啊。”
只能堵在心裏慢慢化解,為陰暗的滋長添一把養料。
舞臺上的燈忽然熄滅了,整座大禮堂陷入黑暗,廣播裏宣布表演馬上開始,借着地板上的引路燈,宋思思看見不遠處宋祁文拉着母親落座了。
還有許多優等生,也都帶着父母落座了。
學校領導依次進入,禮堂的大門徹底關閉。
“其實咱們家并不缺錢。”宋思思忽然轉過頭,看向神色略顯慌張的父親,“就算在上澤,我和我弟也都算是家境不錯。”
“可為什麽,你們總給我們一種我們兩個要争搶資源的迫切感?好像誰不優秀,下一秒就會被淘汰出局。”
“究竟是我們太敏感,還是你們的行為處事,傳遞了錯誤的暗示?”
父親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宋思思知道自己等不到一個答案,她站起身,離開了觀衆席。
“希望這場表演,你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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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禮堂內放置了信號屏蔽器,東西南北四扇大門也被上了鎖。
“鑒于本場節目性質特殊,請觀衆在演出期間請勿離開。”
一開始,并沒有人太注意這些小事。
學生們漠然地坐着,一些家長瞟向舞臺的眼神帶着敷衍,前排的老師和領導偶爾交談兩句,如果不是投資方要求校慶相關的新聞照片需有公司标志出鏡,他們大概也不會來這裏等待最後上臺合影。
大部分人都把這個舞臺劇當作了一個流程化的節目,他們甚至看不太懂演出的劇情,直到臺上身穿校服的一男一女忽然動作一頓,伴随着一陣電流聲,背景音中開始出現臺詞:
“退步了?”
“連前五十都保不住。”
“掉了一個名次也是失敗。”
“你這成績太丢人了。”
“前二十很難嗎?別人都行為什麽你可以?”
“你姐姐成績那麽好,再看看你。”
“你是廢物嗎?”
……
臺詞內容越來越直白,語氣越來越惡劣,分貝也越來越高。臺上兩個演員以“8”路線來回走動,步伐從悠閑到急促,再到雜亂無章,終于在臺詞的音量近乎吼叫時,忽然齊齊一停,以一種怪異的姿勢猛地垂頭,塌着肩膀立在原地。
禮堂寂靜了幾秒,驚悚瘆人的音樂聲緊接響起,臺上兩人從口袋裏掏出一把小刀,和着節奏,以舞蹈的形式面無表情地在自己身上比劃着。
姜之玺面無表情坐在臺下,身邊是上澤最愛把“開除”挂在嘴邊的那位教導主任,主任明顯不滿意,皺起了眉,轉頭命令道:“你這準備的是什麽節目?趕緊把音樂停了,上面那兩個人叫下來!”
姜之玺抱着手臂看了他一眼,輕笑了一聲,“急什麽?”
“你這是什麽态度!”主任伸手指她,“不要讓我說第二遍,否則我親自上去拉人。”
“你去呗。”姜之玺依舊不為所動,甚至還頗有興致地跟他讨論劇情,“你覺得這個拿刀比劃的動作,是在暗示他們想自殘呢?還是暗示之前那些指責謾罵的話,像利刃一樣傷人?”
臺上音樂忽然轉了個調,接着從兩邊上來了一大群戴面具的人,搬着長桌,帶着道具,繞着舞臺擺了一圈,像極了一個微縮版的鬼市。
主任猛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站起身,大嚷大叫道:“怎麽回事,把音樂給我關了!這排的是什麽節目?”
他繞過桌子想上前,卻被舞臺下那一排保安擋住了去路,條件反射後退了兩步。
姜之玺偏頭看他,依舊是那副悠哉游哉的表情,“老師,這表演剛開始就說了,不能暫停,不能離場,您就既來之則安之吧。”
主任臉色極差,拿出手機作勢要打電話,“你們這些保安怎麽回事?我馬上通報給學校保衛處!”
“省省吧。”姜之玺耐心逐漸耗盡,“第一,您現在打不出去電話,第二,這些人不是學校的保安。”
“這兒沒人會聽您的,安心坐下看節目吧。”
舞臺劇以一種誇張荒唐的方式展現了鬼市的那些門道——将人困在透明殼子裏的巨大陰牌,躺在棺材中舉行的恐怖冥婚,僵屍,畸鬼,紙人組成的百鬼夜行,群魔亂舞的祭祀典禮……
恐懼源自于對常識的扭曲,舞臺上怪誕的表演,詭異的配音,都把氛圍烘托到了極致。
宋思思确實排出了一場震撼人心的表演,臺下從隐隐不安,到緊張慌亂。無數人站起身複又坐下去,老師想打斷臺上的演出,卻被保安攔回,家長搖着身邊的孩子問怎麽回事,卻只得到一句淡淡的“節目而已”。
一直到演出接近尾聲,臺上燈光漸漸熄滅,獨留一束照在地板中央堆着的人偶鬼怪上,一張張本就猙獰的臉被打上了更顯驚悚的陰影。
觀衆席一片昏暗,姜之玺接過宋思思遞來的話筒,大概是被什麽東西幹擾,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噪音。
“在座的應該也都能看出來,這次演出的靈感來源于上澤前段時間曝出的冥婚事件,我就直接挑明了,冥婚只是你們看見的一個個例,在上澤的學生圈子裏,存在着各種各樣封建迷信的手段,遠不止我們剛才在表演中展示的那些。”
觀衆席掀起一陣騷動,幾個領導老師氣急敗壞。學校跟姜之玺談了那麽多次話她都沒說,非要用這種方式告訴他們嗎?而且口說無憑,這樣冒失出言只會給學校抹黑。
他們站起來四處張望,卻找不到姜之玺在哪,只能隔空喊話讓她出來,主動認錯,結束表演。
“學生冥婚這件事的後續,我每次想起來,都覺得很可笑。”姜之玺繼續道。
“家長一口一個商家可惡,誘導青少年,學校忙着查涉事學生,要‘連坐’一鍋端,媒體铿锵有力地問為什麽會讓未成年接觸到這些封建迷信□□,難道你們不覺得,都把自己撇得太幹淨了嗎?”
“你們問渠道,問源頭,就是不問問學生為什麽選擇這些邪門歪道,他們求的是什麽,渴望得到的是什麽,是什麽逼得他們做出這樣瘋狂的舉動。”
“你們只是在找一個替罪羊,一個掩蓋家庭教育,學校教育,社會教育統統崩潰失敗的東西,至于真相是什麽,有多少人在乎?”
“明明是你們,不分青紅皂白地要求自己的孩子,要求學生争取每一場勝利,不管考試有多難,不管比較的條件有多荒唐苛刻,你們不經思考,腦子一拍定下了目标,然後叫嚷着不允許他們失敗,不接受他們失敗。”
“百戰不殆是鬼神的事,那他們去乞求鬼神,這不是很順理成章嗎?“
“你們責罵他們愚蠢,相信這種荒謬的東西,簡直就是給父母丢人,給學校蒙羞。”
“但要我說,你們就該慶幸,封建迷信最嚴重,最受人批判之處是對肉體的摧殘和傷害,這些沒有降臨在上澤的學生身上,因為他們即使痛苦,也保持理智。”
“他們更多是在用一種畸形的方式來表達,解釋,甚至是嘲諷自己的崩潰和無能為力,他們不是叛逆,不是神經病,不是沒事找事,他們是在求救。”
大禮堂鴉雀無聲,老師和家長的神情都有些許錯愕,他們偷偷看向身邊坐着的學生,後者大都一臉平靜,玩手機,發呆,或眼神虛無地盯着舞臺,全然置身事外,仿佛這就是一場流程化,毫無新意的歌舞表演。
他們仿佛置身另一個時空,只把那個陰暗絕望的自己給剃了出來,扔在這明暗交映的舞臺上,陪着演員一起争吵,控訴,求救。
姜之玺頓了頓,她又想起宋思思和宋祁文經常挂在嘴邊的“失敗人生”,一句話既讓人覺得可笑,又讓人覺得心驚。
“人的一生中明明就會有很多失敗,可不管是學校還是家庭,都很少教學生要怎麽去接受,你們只會說成功不能驕傲,習慣性把失敗描述得恐怖慘烈。”
“就像每年的高考,僅用短短一年的時間,就能讓幾百上千多萬考生下意識認為高考失敗就是人生失敗,當他們用玩笑的語氣說出‘考得不好就去自殺’這種話,誰給你們的勇氣讓你們覺得這是一種變相的破釜沉舟的志氣?你們應該提心吊膽,應該覺得可怕!”
“當你們把人逼成一個只知道輸贏,只認分數排名的行屍走肉,那些作弊,欺壓,霸淩,犯罪,當然會以更高的頻率出現。”
“他們在發洩,也是在報複,所有人都在暗示他們分數排名是第一要緊的事,其他都不重要,那他們也不會再期待什麽美好的東西,道德,法律,在學校這個天然屏障內被輕松抹去,暗網才有了成型的空間。”
在暗網和仙杜瑞拉計劃形成的體系中,分數就是貨幣,排名就是權力,這像極了成人世界的運作方式,學生們明争暗鬥,不惜代價向上爬,也像極了小孩子對成人的拙劣模仿。
百戰不殆是鬼神的事,而當祈禱被鬼神拒之門外,有些優等生企圖把自己打造成主宰,創建規則淩駕于層層機制之上,把他人的惡意,猜忌與欲望玩弄于股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