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番外 金蟬脫殼(三)
孔玉失眠了。
這可真不是什麽好消息,孔玉想,簡直是太不好了。
若擱在從前還未從軍的那段快活日子裏,他也不是沒有過因為一些特殊的“少年煩惱”而失眠的時候,可自打孔玉一時糊塗身陷泥沼不可自拔,每日裏頭經了那樣慘無人道的折騰,像條死狗一樣累得連他自己爹媽都不認得後,真的很難在挨到枕頭的時候,還能保持丁點清醒。
尤其是每晚睡前進行将李榕指天畫地,上數祖宗十八代,下咒斷子絕孫命,并且預想着在香甜的夢境裏拳打腳踹那只弄權亂政的奸佞一百遍啊一百遍的準備工作,都是很好的助眠途徑。
可是偏偏就在今日他親眼見了李榕後,孔玉失眠了,尤其是他一閉上眼,就不自主的總能回想起那一片混亂中,對方單薄瘦弱,只能無力依着別人喘息的身體,還有他蒼白微蜷的指尖上,緩緩滴落的鮮血。
泛着青紫的指甲上染着的殷紅,這一幕簡直都攪得他翻來覆去也睡不得。
孔玉坐起來掀了被子,一手抄過床頭的外衫就下了床。
孔玉的人生信條有很多,好的壞的不乏陳列,可最讓人恨的一條,就是他不爽快的時候,也絕不會讓他周圍的人爽快。
所以當素來謹慎的談濤被外間一點輕微動靜從夢中驚醒,迅速而戒備的按住枕頭下藏着的利刃,銳利的視野中出現那個正從窗戶裏費勁擠進來的身影時,額角的青筋,都忍不住跳了一跳。
哪怕現下光線昏暗,根本看不清對方的相貌,可談濤卻根本連猜都不用去猜,直覺就知道那人是誰。
“雅川,你睡了麽?”
很好,聽了這熟悉之極的聲音,他連給自己催眠一下這是他正睡糊塗了眼花都不成。
“睡了。”
談濤翻了個身,直接用被子一罩頭,理也不想理身後湊過來的人。
“唉唉,睡了還能說話?”孔玉不高興了,他一屁股坐在談濤的床邊,伸手一把就拽下了對方裹着的被子,“你陪我說說話!我煩!”
我也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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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久的教訓總結,談濤也不去做那為了搶回被子,繼而肯定演變成來回拉扯打鬧起來沒完沒了更加無法入睡的無知舉動,只躺在那兒,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決定将自己當個死人。
可孔玉明顯不想放過談濤,荀石一直在旁拴着他們倆,惹得直到分了客房給他們睡也沒讓他能跟談濤通個話,他現在已經快憋死了,“你說,李榕到底是個什麽人?怎麽就跟我想的這麽不一樣?”
他等了等,見談濤只喘氣不說話,就開始搖晃對方個不停,“我說你裝什麽,快跟我說說,李榕他究竟怎麽個人,看着也不像個鐵面閻王啊。”正确的說,他覺得那人似乎還挺好說話的,看着,似乎也不似個奸臣。
談濤忍不了了,直接一揮手打開孔玉的爪子,“我怎能知道,荀介璞就是李榕弟子,他就擱旁邊住着呢,你去問他不比我清楚!”
孔玉一聽就炸了,跳腳道,“那趨炎附勢,狗眼看人低的家夥,我才不去找他了!”說完又突然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愣愣的想了下,轉過去試探的問談濤,“荀介璞長了雙狗眼,沒錯?”
談濤哼了一聲,直接甩了句,“虧你還記得。”
孔玉自然忘不掉當年初遇荀石時對方的光輝事跡,畢竟那時能被他引為至交的,沒點本事可是絲毫不行。
而荀石在軍營裏溜達時也永遠揚着個下巴,似乎沒有半個人能被他放在眼裏,就差沒把自己尾巴也翹起來四處晃蕩的孤傲性子,實在太讓人印象深刻了。
但人家驕傲也是有他的理,至少在遇見荀石前,孔玉從未見過有着對方這般無雙才華的。
尤其是想到腦子靈活,詭計陰險的,面對出于他自己一手策劃,血肉橫飛的慘烈地獄還能眯縫着眼笑的荀石,直讓見慣了生死的孔玉都不得不打個寒戰。
這也是為什麽孔玉知道對方居然為了功名利祿,心甘情願為權相走狗時,怒而斷義的原因。
而這樣又狂又傲的荀介璞,今天卻溫順的如只乖巧的家貓。
正當孔玉眉頭越蹙越緊時,談濤淡淡提醒了句,“李榕是荀介璞之師,老師突發惡疾,做子弟的就算裝個樣子,也總得往前湊湊,可荀介璞呢?只因了當時那個人的一句話,就老老實實的看着咱倆一步都不離……”
而且,荀石給對方跪拜了!
孔玉一下又跳了起來,“這……這世上能讓荀介璞跪下的……”
談濤只冷哼了一聲作為回答。
孔玉唇哆嗦了兩下,實在為自己心裏頭的猜想而震驚和後怕,繼而又努力回想自己當時有沒有做什麽過分的事,說沒說什麽冒犯的話,忍不住就想踹談濤怒他為什麽當時不提醒他,可一時也忘了談濤也是等那人走了後才從荀石的行為中猜出的對方身份。
這時卻又聽見談濤開口。
“咱們一到京,那驿站來迎咱們的家夥就說他是李相派來相召咱們,按理說被吩咐了個事的在相府總得有個地位,可今兒個我留意了一整日,也沒見那人出現。”
而孔玉與談濤作為地方武将入京不先去遞帖子入宮拜君,反而直接去了權相之府……
孔玉雖平時咋呼,可真遇了事卻從不掉鏈子,此刻冷靜下來,“咱們被人算計了?”
談濤轉了身又閉上了眼睛,“你還真的慶幸那李榕不是個腦子笨的,得了消息就立刻将君上請過來下棋。”只有三刻的功夫就能安排了一切,絕對的反應機變了。
孔玉靜了一會兒,“傳言李榕弄權惑政,全然不将君上放在眼裏,獨領朝綱一家獨大,惹得君上忌憚,卻久久無策可治。”
談濤嘆了口氣,“怕是李榕就算有這個心,他那個身子,也早就沒有那個力了。”
更不用說,今日見到君上對李榕的态度,恕他孔玉才疏學淺,絲毫沒看出那神情緊張中有半分的假。
而且現在一想,君上對他二人出現後明顯的不快,怕是也看出了這其中誣陷的門道,以為他們也是李榕對頭那一派的了。
談濤又道:“若只一兩個想也沒什麽,就只恐這般說法早已散的滿朝文武,”畢竟連孔玉都被已謠言影響,整日裏對李榕咬牙切齒,“到時厚積薄發,君上就算不想辦李榕,也不得不辦了。”
“忠的奸的哪裏能只憑了這一件事就斷了,”孔玉動搖了,可卻還是死硬着不松嘴,“還是好好想想咱倆!”還沒面君就已經被厭棄,他的前途啊!他被老爹趕出家門後立誓的光宗耀祖啊!
談濤卻道:“你以為你折騰這一晚上動靜有多小麽?你以為為什麽沒人進來警告咱們?你以為君上讓荀介璞扣了咱倆為何過後又沒來算賬?”他看孔玉驚得臉都失了血色,又不忍心了,勸道,“李榕既然有心保下咱們,你就且放寬心,在這兒裏老老實實的呆上兩日,總能得了對此事探聽一二的機會。”
“雅……雅川啊……”
談濤見孔玉還是呆呆愣愣的,知他這是真被吓到了,就軟下聲音應了聲“嗯”。
“你…… 你往裏挪挪,”孔玉哆嗦着揪緊談濤的被子,挨蹭着就想往床上靠,“今兒,就……就讓我跟你擠一宿,”兩人擱一塊待着死也能有個作伴的,孔玉堅決不承認是他自己開始害怕,下一刻卻見談濤正眯着眼看他,一下拱起了火,也不知他哪根筋答錯了直接就怒道,“怕什麽!小爺對你那沒幾兩肉的屁股沒興趣!”
談濤忍了忍,終究是沒忍住,直接就擡腳踹了過去。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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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鴻由着侍女為自己持燈引路,淡淡的開了口,“後面的都交給你了,那兩個人的事,究竟是誰弄出的,給我好好的查。”
荀石跟在他身後,垂目恭敬應道:“臣遵旨。”
在跨出相府門檻時,秦王鴻又想起那個被傷痛折磨得已經沉沉睡去的人,以及禦醫嘆息着對他道出的那番話,他回頭望了眼對方卧房的方向,眼中的黯然和苦澀如何也遮不住。
油盡燈枯……油盡燈枯……
他緊緊抿了唇,才略能收拾心情又看向荀石,“先生他,我不能常來,你要好好照料。”
荀石點頭,他熟悉秦王鴻的脾氣,因而并不再以君臣之道自稱,“老師之事,石時刻放在心上。”
秦王鴻拍拍他的肩,“辛苦你了。”
“石不敢。”
荀石擡手扶住秦王鴻的手臂上了車,然後後退一步,微微俯下了身,恭送對方起駕,直至那輛簡便的馬車在街口消失,他才又直了身子,反身進了李府。
“荀少爺。”
荀石看着站在主卧屋室門前的女子,笑道:“侍書姐姐還未曾安歇?”
這女子雖已不複韶華時光,但解意的溫柔神情卻依然惹人贊嘆,她此刻仿佛習慣了一般仍舊對荀石用着舊日稱呼,柔柔的笑了笑,“老爺剛剛喝了藥,現下恐是已經睡得沉了,荀少爺若還有事,恐得明日再說。”
荀石靜看了對方一眼,略略垂了首,輕輕道:“我不放心,今日想陪着老師,若是晚上又出什麽事,”他頓了頓,聲音裏似是帶了啞聲,“也……也不怕住得遠趕不及。”
那叫侍書的女子聞言好似怔了下,随即又幽幽嘆了口氣,“奴家去給荀少爺拿些被褥來,夏日雖熱,夜間卻還是涼意不減的。只是少爺行動輕些,切莫驚擾了老爺。”
“有勞侍書姐姐,石知曉的。”
荀石待人走了,放松的吐出口氣,才輕輕的推開了房門。
他反身帶上了房門往卧室內裏走,剛繞過了外屋與內室之間相隔的屏,再一擡頭,卻忍不住就愣了下。
只因他目及之處的那人,此刻竟不是他以為的在床上好好呆着,反而下了地。
此刻屋中窗正半敞着,夏日裏頭清朗的月華正透過窗扇灑了一地,清清幽幽的,而李榕就簡簡單單的披了件外衫,懶散的倚靠在窗旁沐浴在這片籠光中,手中斜斜執着酒樽,晃動的碧波映着彎月,他未束的發披了滿肩,幾縷烏發絲甚至被輕風吹着,微微拂動。
荀石嘴角抽動了下,咬着牙壓了聲音低喝道:“師父,誰準你喝酒的!”
一會兒有人進來了,看見他這幅悠閑樣子,一切謀劃都付之東流了可怎麽辦!
他在外面忙個累死又給人裝孫子到底是為了什麽啊!
李榕聞聲回過頭去,見到荀石,竟微微笑了笑,他笑着嘆了口氣,“管三管四的人剛走,就又來了個管七管八的,”他邊說,還邊慢悠悠的拿着酒樽走回床邊,“一個個都如老媽子一般,還如何讨得到媳婦兒……”
荀石深深吸了口氣,握了拳,松開,又握了下,再松開……
他定力的修煉果然沒他那位已成了精的師伯好,還有很大的空間可待提高。
荀石想,現在動手把人打昏,再塞到被子裏捂嚴實了不叫發現,是不是就能掩下欺師滅祖的行徑了?
反正外邊兒的人本來就認為這家夥已經睡了,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