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番外金蟬脫殼(一)
“還請兩位于此處少待片刻。”
“有勞小哥。”
“孔校尉客氣。”
站在相府朱紅色的大門外,孔玉目送那位門房緩步進去,又看了看四下門庭若市的熱鬧人群,終是向着一旁倚牆而立的談濤湊了過去,“喂。”
談濤慢慢睜開了眼睛,看着孔玉。
“你猜猜,”他側身避了下身後各種看着他們或嫉妒或揣測的視線,手指随意劃拉了下那些仍舊在外鑽營,只等能得李榕一見,攜着他們各自手裏不同顏色的錦盒之類東西的人,啧啧道:“那閻王只憑了這一天,就能貪上多少?”
談濤又閉上了他的眼睛。
“你老實點,這裏不是亂說話的地方。”
孔玉冷笑了一聲,“他若幹得出來,就不能怕人戳脊梁骨,君上的厚恩,可不是讓他用來猖狂的。”
談濤道仍舊閉着眼,“我只求你待會兒進去了別猖狂,免得連累我也出不來。”
孔玉哼唧着應付了下,回頭看看那群間或撇着他們兩個嗡嗡不停的人,想了想,又轉回來看向談濤道:“雅川,你說,咱們要不也去尋麽點東西?”他指指談濤抱臂在前空空如也的雙手,又搖頭負手作勢撫摸着自己根本不存在的胡須,感嘆道:“木獨秀于林而風必摧啊。”
談濤對這句話反應更直接,他直接冷笑了下,就扭過去了頭,似乎連聽都不願再多聽孔玉一句話。
孔玉瞪了瞪眼,一把揪住談濤的領子,“充什麽大尾巴狼了,敢無視小爺?”
“神經。”談濤一把掃開了孔玉的手,直接走開兩步,離孔玉遠點。
孔玉又一爪子向前去抓,在這裏被逼着等個他壓根就不願意見得閻王,火氣早就存下,現在他開始生氣了想要找茬了,“姓談的!你膽子肥了啊!小爺忍氣吞聲的在這裏憋屈你還敢給我甩臉……”
“孔校尉。”
Advertisement
“叫你爺爺幹嘛!”孔玉大叫了一聲回過頭去怒目看向打擾了他興致的家夥,卻不想見着的這個從相府裏出來的人,還是個能稱為認識的。
對方二十三四年紀,衣衫整潔而雅致,整個人顯得溫文有禮,只是看了孔玉的那雙清亮眸子,顯了幾分促狹的笑意。
“想不到虎踞關一別幾載有餘,孔校尉依舊如此灑脫,在大秦相府門前,還有心思玩鬧。”
孔玉這時也松開了談濤,反而給他自己整了整領子,淡淡道:“我還當誰口氣這般輕浮,原是投了個好胎,拜了好師的荀禦史……”
這些年捧李相爺的臭腳捧得可還好?
這句話孔玉沒能說出來,任是誰腳上被挨上狠狠撚了一下,一瞬間也只得呲牙咧嘴,顧不得疼以外的事情了。
荀石卻仍舊落落大方的站在那裏,仿若沒聽見他的諷刺,轉而向談濤一揖道:“談兄,一別經年,別來無恙。”
談濤也還了一禮,“承蒙荀兄惦念,僥幸安好。”
“說什麽廢話,是殺是砍了招呼來就是,小爺……唔!”
談濤死死的捂住了孔玉的嘴巴,不等他繼續撲騰,便向荀石淡淡問道:“相爺可是有了時間拔冗一見?”
荀石笑了,“老師正與人博弈,現下也算清閑,聽聞二位至此,正遣我來攜二位進去。”
“有勞荀兄。”談濤依舊按着孔玉,又躬了身。
“唔唔!唔!唔唔!”
“談兄客氣。”荀石點點頭,笑看了眼孔玉,轉身帶路。
“唔唔唔唔唔唔!!!”
談濤嘆了一聲,“我放開你,但一會兒進去了,你也得一句話不可多說,就當自己成了個啞巴。”
孔玉瞪大了他那雙秀氣的眼盯着談濤,談濤見他還不服氣,便又道:“你若是忍不住,我也不介意先讓你休息休息。”他說着,還作勢将按着孔玉腦後的手向他後頸移了移,“一個輕狂怠慢的名聲,總比要了命強。”
孔玉又瞪了瞪眼,憋了半天,終于勉強點了頭。
談濤剛松了手,還未待再去囑咐兩句,就聽孔玉道:“那你等我見了那閻王,問個啥也一句話不說,只當自己是個啞巴。”
他話音還沒落,人已經跐溜一下竄出去老遠,直讓談濤咬着牙也沒能再抓住他。
孔玉嘿嘿直笑的躲了談濤,幾步快走就到了前方荀石的旁邊,荀石看了眼他,他卻收了臉上的玩鬧,端了表情,拿出早已不知隔了多少年被扔了哪裏去的世家公子的派頭,微微揚了下巴,在荀石身側慢了半步的地方優雅而淡然的邁着步子。
荀石抿着唇一樂,回過去頭繼續帶路。
談濤搖搖頭,也快步跟了上去。
這一路從正門至裏,丈尺高的大樹幾近随處可見,綠樹茂蔭,就連至了盛夏烈日也透不過暑熱來一般,再加了偶爾不知何處傳來的水汽,合着四下盛放的海棠成片的芬芳,真個又清爽又滋潤,完全暗合了曲徑通幽的氣氛。
孔玉不禁感嘆,這才真正是個腦子活泛的聰明人,與外面那般鑽營投機之象一比,單個紙醉金迷無疑落了俗套,如此一副質約簡雅的樣子充了門面,怎樣也好叫人不知深淺,留了好印象。
就連他自己,都多少對那閻王有些改觀。
“到了,二位還請這邊來。”荀石在外廊下扣了扣門,“老師。”
隔了片刻,才聽裏面有人輕聲,問道:“介璞來了?”這聲音聽着倒是清潤,只是……
孔玉蹙了蹙眉,為何有些氣力不濟的感覺?
“是。”
“進。”
“諾。”
他去了履,伸手拉開了門,回頭看了孔玉談濤同樣準備好,便點了下頭,向裏走。
孔玉擡頭看去,首先見了一扇大開門的落窗,外面是清池碧草,鮮花妍麗,小橋流水,樓榭竹屋,端得視野極好。
而靠着窗坐在一副棋盤之後的人,卻不禁讓孔玉生生愣住了。
只見那人一身單薄白衣,肩上斜斜披了件青衫,就那樣微側着身倚靠在軟墊,一頭如瀑長發也未绾起,只用發帶松松系了個結,披散在肩上後背,更顯得身姿消瘦,羸弱不經。
這本是極不合禮數的一番裝扮,此刻觀之卻沒有絲毫的輕浮之态,只讓人覺得他随性而為,平易近人。
孔玉曾經無數次想象過李榕的容貌,其中不乏各種奸臣影響,貪鄙狂傲之态幾乎都快成了石頭刻的模子,然而他卻從未有一次想過,那人臉會是這樣的蒼白,唇是這樣的無色,神态中帶着不易察覺的疲憊與憔悴,整個人都似是在病中。
只餘了一雙明亮而透徹的眼睛,淡淡的憂,淺淺的情,潤了水一般,仿佛已經看透世間所有的愁,所有的苦,讓人如何也移不開視線。
荀石行至棋盤一側,端坐在那人身旁,替他将快從肩頭滑落的衣衫向上整了整,聲音中滿是敬慕,笑道:“老師,小心着涼。”
這人微微側首點了點頭,又轉來眸子看向他們,繼而緩緩笑了起來。
一瞬間,竟比窗外的美景還要惑人。
“孔校尉與談校尉也到了。”
“末将談濤見過李相。”談濤俯身一禮,孔玉愣愣的剛要點頭說話,就又聽見了一人的聲音,語氣平靜裏又帶了些親近,只有些隐藏的威嚴,讓人不易覺出來。
“先生,他們是?”
孔玉随聲望去,才發現還有一二十七八上下的錦衣人正坐在李榕對面,手裏猶執着黑子,此刻仿佛察覺到他的目光,幾近在剎那之間就見那人視線猛地過來對上了他,一股子莫名的氣勢突然襲來,惹得孔玉趕忙低了頭,都沒來及再注意這人的樣貌。
背後卻已經滲了冷汗。
李榕輕輕笑了笑,尾音時有了幾聲喘咳,惹得對方皺了下眉幫着他撫背,荀石急忙給他遞了茶。
李榕掩着唇輕咳了幾聲,喘息了下,又接過荀石的茶輕輕抿了下,才笑道:“約莫比伯鸾早上那麽三刻的時辰得了消息,知曉海陸營新拔的士官要來訪我,長遼薦的,自是人才,機會不易,自是望伯鸾也能來看看。”
那位叫伯鸾的人先是一怔,随即卻不知想到了什麽,皺緊了眉,臉上表情也比剛剛少了許多,上下打量了一番孔玉與談濤,淡淡道:“原來是海路營的俊傑。”
孔玉與談濤不明所以,卻都不是笨蛋,自然感覺到了這不知深淺的人的不快,因而都不敢說話,只僵硬在一旁硬挺挺的站着。
“大秦得了良将,自是應當高興的,”李榕微嘆了一聲,孔玉看着他被寬大衣袖襯得愈發細瘦和蒼白的手指指了一旁的軟墊,“介璞,快讓二位将軍坐。”
“諾。”
“孔玉謝李相。”
“談濤謝李相。”
李榕又笑了一笑,他笑着伸手拍了拍對面那仍舊冷着一張臉的錦衣人的手臂,才又看向他們,在孔玉臉上多多停留了片刻,問道:“孔校尉與太常孔琳孔大人,可有何關系?”
孔玉抿抿唇,端坐着向前躬身,“正是家父。”
“原來如此,想是孔校尉如此清俊人物,也有家學所至。”李榕輕輕道:“這般,怎的孔校尉未去國子監學上一二年謀個出身,反而要投了軍旅,受那征伐生死的苦楚?”
苦楚?
孔玉蹙了眉,剛要駁上一駁,卻猛地覺出自己袖子被旁邊的談濤悄悄拉了下,他擡眼看了下李榕對面那人正瞧着他們,便答道:“大丈夫生于秦,自當為國報忠,開疆拓土,方顯男兒本色。”他忍了忍,終是沒忍住,最終語氣微硬着反問了句,“何苦可言?”
李榕竟似沒聽見他的冷意,反而舉目望向了窗外的天穹。
“生于秦便要為秦盡忠,若秦不仁,暴政酷吏使百姓深受苦海,難道也要忠于秦麽?戰國時代各路縱橫大家訪君尋義,從不拘于一國一池之間,衛鞅公亦非秦人,這點似乎說不通啊。”
孔玉一時沖動頂了句話,心裏正在惴惴,聽了這話反而呆住了,本是聽了孔玉的話,正在打量他的那位錦衣人,此刻卻有些哭笑不得的樣子,輕輕喚了聲,“先生。”
“唔,別擔心,我也是大秦既得利益集團之一,且走不了了。”
“先生!”/“老師!”
“好好,那我問個別的。”李榕擡眼看向孔玉與談濤,“二位有沒有想過,為大秦盡忠報國,開疆拓土之後,想要過怎樣的生活?”他頓了頓,“或者說,你們覺得怎樣的日子,才不愧于自己一番之前抱負?”
孔玉這回卻是完全愣了,這并不是因為他沒想過,而是因為,這未免也太簡單了。
光宗耀祖,封妻蔭子,位極人臣,清史留名……
可直覺告訴他,李榕似乎想要的答案,并不是這些。
“末将只想能出些力盡快結束這亂世,守了妻子,好好過完後半輩子。”
孔玉訝異的看向出聲的談濤,卻只見對方俯下身,恭敬的叩在竹席之上。
李榕似乎也愣了一下,他愣愣的看着談濤,随即竟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這才是……這才是……”
孔玉沒聽清他這句話後面想要說些什麽,只因對方已經笑得弓起了身,劇烈的咳嗽了起來,那般瘦弱的身體簌簌的顫抖着,仿佛有着無盡痛苦,咳得撕心裂肺。
“先生!”
“老師!”
那錦衣人一揮掃開棋盤,幾乎一步就搶在了荀石前面跨到李榕面前,遮掩住了他們的視線。
“先生!先生!”只聽他大聲向外喊道,“快宣禦醫!”說着,還在同時一把打橫抱起了還在喘咳,卻仿佛已經無力癱軟的李榕,急匆匆喝退聽聞聲音進來查看的侍女向外走,“介璞,你看着他們倆,別讓他們走了!”
荀石焦急的看了看他們,卻仿佛因顧忌什麽,極為聽那錦衣人的話,此刻已俯身跪在地上,“諾。”
孔玉看着嗚洋一片迅速遠去的人群,不禁就有些傻住。
他眼力極好,并沒有錯過那錦衣人轉身時,李榕從腰腹間滑落的手臂,還有那手掌間一滴一滴,順着蒼白的指尖緩緩綴落的殷紅。
“介璞……”
雖然他們當年也算得上是朋友,但自打那次不歡而散,這還是孔玉第一次稱呼荀石的字。
“這……這是……”
荀石卻靜靜的看着門外,靜了許久,才聽見他的聲音。
“老師當年,也曾有一摯愛,終是因為戰亂……”
他頓住了聲音,随即輕輕嘆了口氣,仿佛再也不能說下去。
孔玉這回是徹底怔住了,他看了眼蹙眉不語的談濤,随後,也不禁向着外面人群消失的方向望去。
那裏還有幾株碧草,沾染着血珠,似乎在向外人訴說着主人的痛。
只是他不知道,在他感懷震驚的時候,他身後的荀石卻眨了眨眼,唇角勾了絲隐蔽的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