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師父教導,向學做務素來須謹記專于一意,不可因外物輕引滞澀,不可因外事相擾鈍木。
我從未想過,其實自己還是有那一心二用的本事。
而且境界頗高。
“先生,流程……”
“先生,君上與儲君……”
“文武大臣……”
“還需請哪些貴胄……”
“歌舞之事……”
“先生,這席面……”
“護衛警戒怎樣,可需禁中加人……”
一個個的來問,一個個的又急忙忙而去,我卻已然被生生劈成了兩半,就算面上帶了平和微笑,鎮定淡然的細細叮囑各方事項,胸腔裏跳動的那顆東西,卻早已經不知感覺。
只能朦胧中,眼前不斷回現起剛剛所見的那落葉下的寥寥青衫,凝注着我的雙眸,接着便能加恍惚。
上輩子仿佛已經是很遠的事,那般物欲橫流的環境下,情愛之事早已不複純澈,我也從未料到自己如今得福重活一次,會甘願為了一人舍棄性命,只求一生一世伴他左右。
不是沒期待過再見時的場景,我以為,到了那一刻,無論周遭如何境地,我總是能不顧一切的向他跑去,埋入他懷,得了他暖暖的回擁。
然而當時我卻未能動,僵硬着陣陣發冷的身體,直至被人推了輪椅離開,也未能過去。
性命可丢,生死可棄,然而肩上的重任,君上珍重相托的大業,一國百姓安泰之責,又怎能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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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君上有言,請先生入席。”
聽見宦官的話,我怔了下,才愣愣的轉過眼睛看向上首正位,卻見君上不知何時已至,我竟是一時未發現先頭的唱諾,大大失了禮儀。
趕忙俯身至禮。
君上此刻見我注意過來,笑了笑,微點了下頭,然後側首與低了一階坐着的王子鴻說了幾句什麽,王子鴻悶悶的答了幾聲,瞧了我,小幅度的動了下,就立刻遮掩的将視線投了他處,過不了片刻,又偷偷看回來,觑着我的神色。
我只好做個木讷遲鈍的,維持着笑容,裝作無事。
君上見狀竟又笑笑,後又擡頭向我招招手,叫我過去。
此地不是荀石的身份能進來的,我便自己推動了輪椅上前。
“君上。”
“子敏坐那裏就可。”君上擡手就指了個位置。
“這……”與王子鴻相應,坐在他的另一側,就算再是寵臣,這也不合适吧?
笑了一笑,“怕是于理不合。”
君上搖頭,“子敏素來也是個灑脫的,怎的此刻卻顧忌上了虛禮?”
“總不可讓外地之臣……”斂下眼睛,說出這話卻哽了下嗓子,自己心裏倏然鈍搓了下,漫上一股子疼痛,極慢的呼出口氣,才能稍微緩緩,掩袖喘咳了幾下,“看了笑話。”
“這樣……也好,”君上未再堅持,“那就尋個離得近些的,也 好說些話。”
“諾。”我按着胸口,輕輕應了,由人攙了坐到蒲團上。
“先生身體,可還不爽利?”王子鴻見了我的動作,關切看來,微微向着我這方向挪了下,似是想過來。
“臣已無礙,”這可怎麽行,“勞儲君惦念,臣惶恐。”
王子鴻眼中失望,蹙了眉,“先生……”
君上似是也發現什麽,微微挑了眉,我不能接口,心頭多了更多無奈。
正當尴尬,卻突然聽了君上聲音,“哦?長遼也來了?”話中帶了些笑意,“聽聞這幾日他只閉門不出,仿若正懼着什麽躲了,子敏可知其中一二?”音落時,已看向我。
我臉上也漾出笑,想必是極為溫柔的那一種,“臣亦不知。”轉眸看着如黃花魚一般溜着邊悄悄進座的于遠,察覺什麽向這方看來,對視了我,竟微微一僵。
笑意更重,眼中冷嗖嗖射出刀子的瞪着那已經躲閃到他人身後的于遠,“臣正想着何時能得了空閑,”咬牙切齒,“好好問問于将軍。”
君上看看我,又看看于遠,竟哈哈大笑了起來,“寡人明了,寡人明了。”
旁邊的王子鴻也忍俊不禁,剛才還有些郁郁的,現在卻笑彎了眼睛,我起先也繃了片刻,卻終是被他們笑聲所染,也不由笑了。
“蜀臣到!”
門口又一聲唱,也硬是斷了所有笑意。
四下聲音驀然一靜,投目過去,只見三人從外緩緩而入,領先那人直裾長袖,步行中自有一番風華臨世,直讓觀者屏氣凝神,久久無法移開視線。
“秦王。”行近位前,攬袖一揖,如畫眉目中有些疏離的謙和,然禮數周到,挑不出半分錯。
“李将軍快起,看座。”
“謝秦王。”
他直了身,仍舊斂垂着眼睛,由人帶至我的對面,又謝了,才撩起衣擺,悠然坐下。
燈活下蒼白的臉色,失血的唇,還有從頭至尾,未曾看我一瞬的眼睛。
鋪在正道上長長蔓延至正殿大門的紅毯,那樣熾烈的紅,左右相隔,雖只短短幾步便能過去,卻于這一刻仿若天塹峭壁生生阻在路上。
突覺呼吸都有了些困難,嗓子又起了癢痛,死死的咬住牙,方咽下喉嚨上漫上的甜腥。
閉上眼睛,案幾下慢慢攥起的拳,指尖刺入了掌心,微微痛楚,移了心緒能注意下他獻禮恭祝之詞。
卻不至一會會兒功夫,伴着歌舞禮樂,聽了他與這宴上大臣言辭交鋒,游刃其中,自己思緒又不知飄到哪裏去了。
唯記那番夢中之景,仿若又進了眼前,琴聲幽幽。
不想耳邊忽聞君上一喝,震得我吓了一跳。
“李将軍究竟何意!”
宴上氣氛凝滞,靜可聞針落。
君上之聲已沉了下來,帶着上位殺伐的威壓,眯了眼睛看向對方,往日只要 被他此刻這般冷厲眼神所視,衆臣少有能挺直背不下冷汗,腿不哆嗦的。
再觀王子鴻與其他幾人,臉色竟也都變得有些難看。
真不愧是顧寧,我這才走了多少時間的神,他就已經攪風攪浪了。
我也擡目看去,然而那人卻仍舊未看我,只淡淡一笑。
“秦王莫不是還有不明?”他目中光亮熠熠,朗聲如玉,“昔年滅六國者得六國仇,世代累之,雖時事已變,然他國存懼留恨之情并未曾滅,此刻若想逐鹿争鼎,不得外人之助,如何成勢!”
君上臉上又難看了幾分,幾個年老的大臣胡子都開始氣得抖了,甚至居後有幾位将軍,已經隐有蓄力。
“李林!秦之大殿,還容不得你猖狂!”
顧寧卻毫不見怯懦,反以笑迎。
我嘆了口氣。
雖不知他們先頭都因何吵了起來,但現下只聽了這兩三句,哪裏還不能推敲些。
這家夥應是最善易勢而變,任為己用,這回竟怎就顯得毛躁了起來。
他身處他國,先頭那般突然出現早就遭人忌憚,自己的安危已是懸于峭壁,又怎好再去樹敵。
“外使不居秦地,不知秦之國事,”我舉了杯,向他的方向笑了笑,道:“自商君入秦之日起,百年間唯有秦之法能勝六國,唯有秦之力能平亂世。”
我頓了頓,見他終于沉默的看向我,略微平複了下有些不穩的呼吸,“榕至秦幾年,已觀田良農富,邊境險固,此秦之地利,兵壯銳甲,士者顯才,此秦之人利,關中衆國主享樂安逸者多,憂患大志者少,此為秦之天利,若想重修此世太平,非寡君莫屬。”
顧寧靜了許久,才帶了絲恍惚喃聲道:“你選了秦……”說罷,又輕輕重複了句,“你果然選了秦……”
胸口忽的疼了起來,一扯一扯的鮮血淋漓。
他沉默了下,又道:“觀之此言,司馬倒是忠于秦。”
命道坎坷磨人,我怎會想過,我與他,也有這日須得算計言語,争鋒相較。
掩着痛咳,我又喘了聲,笑着輕聲道:“李榕素來愛秦,榕心中,他國雖不乏優者,然與秦較之,卻如浮游蒼鵬,存雲泥之別,終失了鳥瞰于天之勢。”
顧寧抿了唇,微微笑了起來。
“李林孟浪,出言失禮,”他向着君上方向俯下身,“請秦王莫怪。”
君上淡淡道:“無妨,”擡手示意,“李将軍快起。”
顧寧卻依然向下俯了顯出謙卑,就算他旁坐那人悄悄扯了他的衣服,仍舊未能讓他直了身子,“林代吾主之命,奏請秦王聯秦伐楚,今确見秦中能者在,必可得勝。”
他從袖中拿出一疊折子,雙手托上,由人拿了放置君上案上後,又微笑道:“望秦王莫怪李林試探,還請允外臣之請留秦,共商大業。”說着, 還微微擡了盼,向我看來。
我靜了下,卻終是擋不住心中激烈的想望,亦向君上俯下身,“還請君上留外使于臣家,往來便捷,好細商大業。”
君上翻了折子,沉默了許久,深深看了顧寧一眼,才點頭向我道:“一切有勞子敏,照料李将軍周全。”
我俯下更深,“臣……”自覺聲音都打起了細顫,緩了緩,才接着道:“臣,定不負君上重托。”
“都起吧。”
“諾。”
我起了身,一手扶着案幾,吃力的以腳踏地,慢慢站起。
“子敏!”
“先生!”
晃了下身形,虧得旁邊侍者及時上前才未落了個洋相。
“子敏?”君上蹙了眉。
“臣稍感不适,”向着君上方向斂袖,“望君上恕臣早離之罪。”
“身體不好,還是盡早回去休息,不可太過勞累。”
“謝君上。”
維持着笑容,看了眼王子鴻與于遠的緊張神色,我微微點了下頭,将視線落在對面那已是霍然站起的人身上許久,才斂了目,轉身欲走。
往日走路,右腿上的舊傷總是一陣陣的鈍痛,不過幾步就能至痛不欲生,再難行進,然而此刻,卻好似半分感覺都沒有,仿若那條腿已經不存在了。
“秦王,外臣随行帶了些藥材,或可予司馬之病有些用處,”我停了步子,他定定的看着我,“請秦王允林随司馬離宴。”
君上頓了下,“準。”
“謝秦王。”
我微微側身,見他過來,低首微笑,“将軍請。”
他亦斂目低言,“司馬請。”
幾個宮中侍衛護送了一步一步的向外走着,過了殿門,樓曲小徑,阡陌交錯,卻連周遭景色都一晃而過,入不了眼,也進不了心。
唯一注意的,就是那人跟于我身後。
無論轉向哪裏,一直,一直在我身後。
步子一下下的踏在心頭,那般清雅的芬芳,就連呼吸都可聞。
只要我一轉身,就能見到他。
一轉身,就能靠近他。
出了宮門,早已在馬車旁等着的荀石高聲呼了聲“師父”跑來,卻在見了我身後那人,突地頓住跑勢幾欲跌倒。
一雙靈動的大眼睛也倏地大了不止一圈,端得蠢呆樣子。
“顧……顧……顧……”
吓傻了吧。
“此乃蜀使李林李将軍,”我起了車簾,打算爬進車中,“不可失禮。”
“啊……啊?”
因着腿上不得力,一腳踩空,我不禁趔趄了下,手腕上卻突然被托住撐了重量。
觸及皮膚的指尖上似是帶了寒意,冰涼的緊,冷的我一顫,下意識的差點要抖開,卻在下一瞬被緊緊的握住,力道幾欲将手骨都捏斷。
然而只是一瞬,那抹涼意就已經離去。
“小心。”
他低低的道了聲,見侍衛上前,便向側旁讓開一步,看着他們扶着我進了車廂,自己卻仍舊站在外面的寒風之中。
我呆呆的坐在軟錦綢緞中,直至車輪欲起,我才急聲道:“等等!”
“先生?”
被君上指派護我安全的侍衛長周柯問了聲。
“秋夜天寒,李将軍還是上車來,随榕一同回去吧。”
外面安靜了片刻,“好。”
悉悉索索的一陣聲響,那人已經進了車廂,坐在我身側。
馬車動了起來,徐徐而行。
車廂中,也只剩了我與他二人。
我怔怔的看着被風吹動的車簾,終是耐不得這死寂,開口道:“你……”只一個音,卻已是啞聲,硬邦邦的哽着喉,全都是酸澀。
“你……”我喘了幾口大氣,“你這幾年……可還……”
身體一下被擁進了一人的懷裏,死死的箍住。
暖暖的,随着他雙臂間越發收緊的力量,越來越暖。
都是我的……
這些溫度,都是我的……
我緊緊抓着胸腹上的胳膊,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眼前皆是霧氣,視線都模糊了。
背後上被人埋着頭,不至片刻,那處的衣衫外竟傳來一點點氤氲了的濕氣,散發了涼意,都黏在皮膚上。
我覺得痛,痛得直彎下了身。
淚水也順了臉頰,一珠珠不停地滾流下來,滴到他的手上。
“逸之……”
我抓着他的小臂,指尖全部都陷在了那蒼白的皮膚中,箍起的指節泛着慘白。
“逸之……”
我抱緊了他的胳膊,直欲如他一般,想将兩個都揉到一個裏去。
“逸之……”
雖聽不見他聲音,我卻知道,他在喚。
顫抖的唇落在脖頸的皮膚上,發出微弱不清的喃呢聲音,灼燒起的都是痛。
他不斷不斷的喚。
一刻不停的,是我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