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未有金玉錦衣,未有高府廣廈,榕兒,你可願與我一同,過了那下半輩子?”
“榕兒,咱們拜堂。”
“這便是套住了麽?被套住了啊,真好。”
“榕兒穿紅衣,最好看。”
“我會把榕兒養的好好的,再也不痛。”
“我永遠也不離開榕兒,榕兒去哪,我就追去哪,一直伴着榕兒,天荒地老。”
“你等我……”
鋒利的刀刃猛地從後背透胸而過,灼燒了眼睛的殷紅剎那間染了整件青衫,只在傾天雨勢下,見了那人微晃了身子,微微擡首,啓唇念了什麽,繼而緩緩跌落。
打在身上的雨,好冷。
“榕兒,等我……”
“榕兒,你等我……”
冰冷的空氣驀然刺激了肺腑,癢痛猛地竄上嗓子,我一下子翻身而起劇烈的大咳了起來,一呼一吸間皆是扼住性命般的窒息,手指緊緊揪着衣襟,直直彎了身,卻如何也阻不住心裏漫上的疼。
“師父!”肩膀被人扶住,身邊俊秀的少年緊張的拍撫着背,“師父,沒事吧?”
又咳了幾聲,抓上他的手無力的靠在他身上,緩了許久才終于重新得了說話的力氣。
輕輕喘了口氣,我笑笑,“沒事,放心。”
荀石仍舊扶着我,擡手取了杯水,眉頭擰的死死的,“您這副樣子怎能叫人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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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唉聲嘆了口氣,“不過就是染了些寒,吃幾副藥就好,”接了他的遞來的杯子,抿了水,“有甚可大驚小怪的。”
“我就說随便派個人來就好,您偏要親自來,要是将病症引大了該如何辦。”
臭小子也未免太不尊師重道,哪有對着師父就這樣劈頭蓋臉一痛教訓的。
孔孟之道都被你扔到茅坑裏頭了?
“您也不小了,怎的總這般任性。”
還沒完了!
我不理他,又喝了口水壓下似是要竄上來的咳嗽,轉頭看看帳簾縫隙中透過并不明顯的光,“什麽時辰了?”
荀石看了我一眼,接過遞還過去的杯子,整調了我身上蓋的被褥位置,然後起身去整理一旁衣衫,改他不理我了。
得,這氣性大的,也不知學了誰的。
頭更疼了,“介璞。”
荀石靜了一瞬,不甘不願的,“快卯時了。”
竟然這麽早?掩唇咳了兩聲,喘了喘,“過來幫我穿衣吧。”
“您不再睡了?”他轉頭看來。
“睡不着,收拾一下,等等去見單于。”怎麽說也并非自己地盤,殺機起伏不定,凡事還是禮數周到,別拿大的好。
掀開被子,不防帳外一股子冷風“嗖”的竄進來,打了個哆嗦,趕緊再蓋回來。
“算了,”裹緊了自己重新縮回被子裏頭,我後悔了,“出去找他們通融下,一會兒潔面的水能不能給我弄些熱的來。”這地方的天氣也太冷了。
荀石翻了個白眼,拿了大氅走過來給我蓋在身上,小聲嘟囔,“真不知您到底是吃得了苦還是吃不了苦。”
叫你幹點活,你廢話怎麽就這麽多!
迥異于中原各國行軍大帳,此間帳面為殘殺多只珍惜野生動物毛皮所制,又厚實又濃密,只看着就暖和,再在中間燃了火爐,就更不見冷空氣侵襲,且這帳子內裏空間廣且大,容下二三十人不在話下。
尤其适合別人刻意營造出草原各式英雄共聚一堂,橫刀闊馬,各個展示魁梧身形,氣勢壓人的陣仗。
比如現在。
“先生保證,但凡我等助力貴軍,便能得巨大好處?”柯吾雖聲音怪異,但卻不愧草原一方霸主,只略微眯了下眼睛,那刀口上舔血的魄力就迎面而來,引人膽顫。
可我好歹也是被秦王親自誇過的治世能臣,當然不可能就此敗退。
“草原物資匮乏,吾國能溝通中原腹地,單于需兵甲食糧壯大部落,而吾國則需良馬以禦外敵,寡君不過想與單于做筆互利的生意,各取所得,”在身後荀石銳利的瞪視中頗為不舍的放下這杯難得的美酒,我笑道:“如今共面同一大敵,不正是展現你我誠意的好機會?”
柯吾沉默的看着我。
我微微一笑,執扇輕擊掌心,放下大餌。
“單于難道不想一統草原,縱馬天下?”
柯吾靜了片刻,緩緩露出笑,仍舊用着他那草原民族上特有的音調,淡淡道:“有先生在,恐怕要取周人之地,也需費些地方。”
收了扇子,微笑俯身,“單于謬贊。”
嘿嘿,此朝你們上鈎,他日就算我不在了,你們也早已沒那本事可以去禍害內陸了。
出了大帳,雖有凜冽冷風仍舊撲面過來,卻因了完成任務,不禁心情暢快,并不怎的在意了。
由了柯吾的手下所謂的“護送”出來,我坐着輪椅由了荀石推着我出了營外,心中繼續謀算後面合作事宜,如何推動這草原上的各個部落之間的相互牽制。
“師父。”
嗯?
荀石擡擡下巴,給我指了下方向。
剛擡了頭,便見了一隊人馬早已在前方久候。
“先生!”首先注意到我們的是一燕颔虎須,手執長戟威風勇武的漢子。
怔了下,皺了眉,“會之不鎮守大營,護衛大王子,怎跑出來了?”雖然知道會有人來接,可怎麽也不能是這家夥才對。
“這,這……”顏桧此刻已跑近前,見了我板着臉,竟有些無措的搓着手,向後望望。
我見了他的這幅樣子,有些奇怪,也向他身後望去。
“先生,是我要顏将軍陪我來此。”
後來的青年錦帶貂袍,俊逸的面上一派貴氣英朗,長身玉立的站在我面前,帶了的笑和煦燦然。
而且,其中多少有些讨好意味。
“先生為大計深入險境,我等怎可置之度外。”
見了他,我是除了想按額頭就是想嘆氣,“千金之軀不處危堂,大王子怎可将戰場當了兒戲。”
秦王子鴻示意了身後人接手護衛,去周旋那幾個柯吾的士兵,卻反來沖着我眨眼笑笑,走來接過荀石手裏的扶手推動輪椅,狡辯道:“接先生回營之事,怎可說成是兒戲?”
我搖搖頭剛要再說,王子鴻卻道:“此番先生親自出馬,對付匈奴人自是應對自如,想必已功成即刻。”
這人身份畢竟在那裏擺着,我不過一個在他家手裏下謀飯吃的小卒子,到底不能不知尊卑的太過責備他,知他這番拍馬屁就是有意轉移話題,便也順之笑道:“臣榕才淺,不過只能一張嘴去說說罷了,還要靠幾位将軍,過兩日打場勝仗,大敗芒中,才能真正得了柯吾的合作,以便長遠之計。”
王子鴻卻認真道:“先生太過謙了。”他頓頓,又道:“先生于秦,重之又重,我……我與父君無日不感念先生之能使秦日漸盛于往昔,先生怎可妄自菲薄。”
“小臣惶恐。”我微笑的俯了身,對上話。
不謙遜,難道還能爬到你頭上去?
萬惡的階級社會啊,這般上下分別,只能付之一笑。
“先生。”王子鴻皺了眉。
聽他這帶了抱怨的聲音,我忍不住笑意,卻因喉嚨刺癢,拿了帕子掩住唇咳了幾聲。
“先生身體不适?”王子鴻這回是緊張了,加快了腳步,“回去還是讓軍醫再看看,千萬別出事。”連同着指揮荀石顏桧也趕忙讓人在四周阻住風。
我不禁笑笑,“臣哪裏有這樣嬌氣?大王子小題大做了。”
王子鴻卻一副并不贊同的樣子,“先生若再如此不将自己當回事,下次出征,還是讓父君留您在鹹陽的好。”
“是是,小臣知道了知道了。”
說罷,我轉目望向這茫茫草原,草長鷹飛,略頓了下,便挽唇笑了笑,擡了扇柄一指,“大王子且等着,今日廣袤,待得幾年,便可為我後土。”
文化侵略,經濟侵略,人員物資侵略,一步步蠶食瓦解,我就不信我搞不定你。
王子鴻也擡目遠望,笑道:“先生所言無有不準,鴻等着那一日。”
戰鼓擂,旌旗搖,作戰方案是早已制定好了的,再加上兵甲精良,士氣激昂,軍營裏每個人都興致勃勃的準備應戰,沒空搭理我。
這西域之地物産豐盛,土地富饒,草原中人守了寶地不知如何運用,只會一味遷徙搶奪,唯有民風彪悍甚應警惕畏懼。
但再彪悍的民風,又怎能逃的掉物質財富的誘惑,見了紙醉金迷的花花世界,享受了虛幻勝景美妙,還有誰記得提起刀,勒起馬?
不見成吉思汗的子孫,滿清八旗的子弟,舉入中原後,不過多少時間就再不顯昔日先祖榮光?
“師父。”荀石擺好案幾,揭開案上蓋了古琴錦布,燃了熏香,起身過來。
一手握住他的手,另一手撐着扶手,使了左腿慢慢站起來,拿了另一邊護衛的小兵遞來的木拐,撐了身子一步一步緩慢的向着案幾挪去。
由幾個人扶着在蒲團上落了座,解開披風,淨了手,又用白錦拭幹。
此處乃是周圍至高之處,舉目一望,戰場上一應情況,皆可盡收于目。
今日這一戰,不知又要死了多少人,留下多少亡魂。
所有鮮血與生命換來的,也不過是壯志雄心後,守衛家園,富足百姓的願望。
風中帶了青草的芬芳,長發衣袖飛揚而起。
輕輕撫了下無名指上的戒指,流連的摩挲着上面的梅花圖形,繼而擡了手腕,十指控于弦上。
戰場上氣氛越發緊凝,一聲鼓下,喊殺突起,刀鋒凜芒。
挑音而起。
“當日為保我安危引敵而去,此刻叫你見不到我這番謀績,該得多可惜。”
調子已經被我技藝熟練,就算閉了眼,寥寥清音也能肆意輾轉,再不見生澀差錯。
“早就與你說過西域美景繁盛,你見不到,可該後悔?”
心裏頭漸漸泛了起澀澀苦痛,血液裏叫嚣的疼哽住喉嚨,扯了心的咳又快止不住。
而我卻硬生壓制住,輕輕吸了口氣,啓了唇,長聲而唱。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