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太守府。
“先生。”
擡頭望去,是張賀走來,“常吉。”
“先生怎一人在此?”
我坐在院中石階上,笑了笑,“逸之随人去拿進都城的引牒,我不耐煩禮數,就在此等。”随即又問道:“你那裏?”
張賀扶着我站了起來,“已有三十人備妥,就等上路。”
“嗯。”仰頭望望天色。
昨日裏已經與村子裏的人告了離意,衆人傷嘆,其中荀石哭得最是厲害,拉拽着死活不願放手,許了不少好處才勉強脫身。今日怕離別傷情,便一大早就到了此,剛剛再見了許安與天真不知世事的許小包子,此時心中多少有些傷感,“等逸之回來,咱們就……”
身旁一衙役托了托盤走過,見了那上放的東西,我驀然一僵,大聲道:“等等!”
對方回頭看來。
瞪大了眼睛看了那托盤,微微顫了聲音,“那是……”
“回李先生,”衙役走過來,看看我手指着的東西,語氣驚訝中仍舊帶了敬意,“前日裏審犯人時,留下的罪證。”
“那人,那犯人,可還活着?”
衙役神色更加奇怪的看着我,卻認真回道:“來時便已是重傷,本以為活不了幾日連刑都未敢大動,不想竟一直殘喘至今。”
張賀也疑惑的看着我,“先生?”
我深吸口氣,閉了閉眼,待睜開後又道:“李榕冒昧,可否請大人帶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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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先生客氣,”年輕的衙役有些惶恐,“小的自當聽命。”
昏暗的地牢,目及處皆是一片潮濕,腐臭,惡氣,呻吟,謾罵,求救充盈着四周,帶來一陣陣壓抑的沉重,拐杖敲擊着地面時的毛骨悚然,牆壁上的火把都無法驅散這種仿若能滲進骨子裏的陰冷。
我就在這樣的地方見着了他。
在一股子惡臭與血腥中與鼠蟲為伴,連床被褥都不曾有,就那樣蜷縮在牢房的角落裏。
發虛散亂,讓我也看不清他早已被毀的面容。
本想問他還好不好,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這虛僞的話。
還想問為何都這樣了還要堅持,可我卻知我連問話的資格都從不再有過。
緊抿着唇,我将從衙役那裏要來,已經有了裂紋,染了殷紅的白玉輕輕放在了牢門口。
深深吐出口氣,站起身,想要走出去。
雖然我沒有多少力量,但進都前,好歹能仗勢求一求,讓這裏的人好好待他。
“李榕。”
背對着我人一直沒有回頭,但聲音卻粗粝的仿如沙石磨擦後的嘶啞,流了血,結了痂,卻再也好不了。
絲毫找不到曾經聽過的意氣風發。
我站住沒有動。
那人喘息着劇烈的咳了,心肺都跟着振顫,吸氣聲似是已經瀕死,但語氣竟出奇的平淡,“那一日,如果那一日我不曾算計欺騙,發現你身份後立刻言明利害,真心相待,你還……”他咳得更加厲害,卻還是費力的發出聲音,“你還……”
若是那一日,他只是囚了我以防我威脅他的大計,不動心機,不辱我傷我,以禮待之,相交君子……
我垂了眼睛,打斷了他,“這世上,哪有這麽多如果。”
身後的人一瞬中沉默了,卻在下一刻漸漸笑了起來。
低低的,壓抑的,邊咳邊笑,邊笑邊咳,震撼了這黑暗的牢房,撕心裂肺的就連纏着髒腑的繩線都因此而牽動,随着他的笑越來越大,揪住的疼也越來越大。
“李榕,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
他的聲音裏終于帶出了惡毒的笑意,“我真想看,真想看你那時的表情。”
擡了拐,一步一步的緩慢挪動,身體都仿佛疲累的不再有多餘的力氣,“我走了,你多保重。”
近了入口,明亮的光芒一下子照過來,惹得我不禁舉了手掌,遮掩了視線。
“榕兒。”
怔了怔,放下手臂,就見顧寧一席落落青衫站在陽光下,身上都似蘊了柔和的光芒,叫人冷痛的心,都能暖得鮮活起來。
“走吧。”他溫柔的笑着,向我伸了手。
我也笑了起來,握住了他的手。
“嗯。”
天際略陰,太陽隐在厚厚重雲之後,只餘蒙蒙的一片光透過,空氣中也有了寒冷的濕氣。
馬車緩緩前行,張賀騎馬在外,偶爾聽見馬全與他談笑。
我執着顧寧親手做的竹簫,試了兩個音,手指頭怎樣擺弄聽着都不得勁,總有那一兩個錯音糾不過來,不禁就擰了眉頭。
額上碰了一觸清涼,我擡眼看去,便見顧寧微微笑着,撫了我的眉,又貼了我的頰,“不急,慢慢來。”
我扔開竹簫,歪下身子躺倒,将頭枕在他的腿上,抱了腰,擱他懷裏磨蹭着,“給我撫琴。”
顧寧去了我頭上的簪子,長發落下時,便用手指順順我的頭發,“好。”
閉上眼睛,耳邊就起了緩緩熟記于心的曲子。
那悠揚飄渺,就如最是自在肆意的夢一般,寄了所有情思愁樂。
我輕輕開了口,曼聲唱道:“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顧寧琴聲不斷,仍舊音韻如仙,我也難得的沒能跑了調子,随了他的琴,一直唱,一直唱。
雷聲陣陣轟鳴,天色越發昏暗,外面張賀敲了敲車壁,“顧先生,看天氣要下雨,是否尋個地方暫時避避?”
顧寧攬着窩在他懷裏的我道:“也好。”
我磨蹭着爬起來,“附近有村子麽?”就這麽一會兒功夫,就已經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開始下降了。
顧寧掀了簾子向外看看,搖搖頭,“此地林木頗勝,不易尋得。只望周圍能有個廟宇或莊院……小心!”
我正打了個哈欠聽他話說到一半,冷不丁就被按住了頭“梆”趴在了墊子上,滾向一邊。
“怎……”還未能問出口,就聽見外面慘叫,随之一只箭矢“嗡”的一聲射進了車廂,擦着臉頰刮過的風銳利得都能割破皮膚,釘在車壁上的尾羽猶自振顫。
“先生!”馬車一下就劇烈的行進了起來,張賀在外高聲,“有敵襲!”
顧寧一下扯過将我拉出去,“棄車!”推着我爬上馬,一揮手握住張賀擲來長劍出鞘砍斷了馬上與車相連的繩索,大喝,“快進林!”
雨點噼裏啪啦的落的更大,天上也開始閃雷,“逸之!”看着幾十個人從林子裏突然出現,我扯着馬缰止住方向。
顧寧攬了我的腰,一劍斷了從旁側激射而來的箭矢,“這邊。”
“該死!究竟怎麽回事!”又幾聲慘叫響起,我們周圍的護衛越來越少,馬全因了躲避摔下了馬,大怒道:“這些究竟是什麽人!”
張賀揮刃斬了沖來之人的頭顱,血液一下就高噴至天際,參進混了血雨中,又紛紛降了下來,血腥四溢。
“別多言,快走!”
突然一聲雷響貫徹,雨勢更大。
混蛋,這種天氣,根本就用不了火藥。
又有幾十人持刀明刃的突然從旁側草叢中沖出,一刀砍向我與顧寧所騎的馬腿,顧寧一下抓了我的腰帶護着我滾至一邊,起身後一下背起腿不靈便的我,“抓緊了。”向林子深處跑。
最後只餘寥寥幾人護在我們身後,我看了那些血,那些人的血,都流程了河。
怎麽了……
這究竟是怎麽了……
明明剛才還聽大家一起談笑風生,盡言都城美好趣味的……
顧寧背着我躲進了一隐蔽的野獸山穴,身邊張賀馬全也立刻跟進來,伏下身,渾身的肌肉的戒備的僵硬起來。
外面仍舊有人,一寸寸的搜尋。
我一落下來,就悶哼了一聲,抱着右腿倒在地上,冷汗都滲了出來。
“榕兒!”
顧寧快速過來查看,緊張道:“怎了!”
“沒事,”我喘着氣,努力沖着勉強笑笑,“剛才跳下馬時,挫了下。”
顧寧此刻也将手掌落到了我的腿上,看着已經濕透的褲腿上染了血跡和有些扭了形狀的腿,微微顫着不敢動。
“逸之,沒事的,”我抓着他,“那不是我的血,”我努力裝作若無其事,使他相信,“那不是我的血,我能走。”
“真的!我能走!”
顧寧卻只抿着唇,靜靜的看着。
“逸之……”
“顧逸之!”
我與顧寧同時一怔,向外望去。
“顧逸之!你他媽給我滾出來!”外面傳來一聲瘋狂的大喝,暴戾殘酷的氣息幾乎不用辨就能聽出來,還有那一股深刻入骨的憎恨,“你個無恥之徒快給我滾出來!”
這聲音,總好像在哪裏聽過……
是誰……
“顧先生……”
張賀與馬全轉頭看來。
顧寧沉默了下,站起了身,神情淡漠。
我驚得立刻抓住了他的手,心頭一下子湧上了濃濃的懼意,叫道:“你幹什麽!”
顧寧微微一頓,側頭向我看來,唇角慢慢挽出溫柔的笑,輕輕撫着我的頭,“榕兒,你且在這裏躲躲,我……”
“我不躲!”我更加害怕了起來,死死的抓着他的胳膊,“你要幹什麽!我不許你走!”
顧寧俯下身,雙手抓着我的手腕,慢慢掰開,反剪到背後,用一手握住。
“逸之!”我力氣不如他,掙紮的想躲開卻如何也不能,已經哭了出來,“逸之!”
站在一旁,我沖着張賀與馬全哭喊道:“混蛋!你們是瞎子!快讓他放開我!”
張賀上前一步,顧寧淡淡的看過去一眼,就讓他止了步子。
他轉過了頭,擡手貼上我的臉,又緩緩在我額頭上落了吻,停歇了久久的時間,才擡了頭,擦拭掉我臉上的淚,繼而又将手掌移到了我的頸後。
他看着我,輕輕的道:“你等我。”
脖頸上一痛,我躲了,眼前卻還是一陣黑沉的暈眩,無力的倒在一邊。
“等我,榕兒。”
手上的力氣漸漸流失,我努力伸手去抓着他的衣擺,淚水已經糊住眼睛看不清他的臉,“別走……”
濕滑的布料從指尖滑落,再也尋不到。
“別走……”
你說過要陪着我的……
別留下我……
逸之,別留下我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