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眼神溜過去,看看,回來。
嗯,中指還要上移些。
無名指要在下面架着麽?
這樣說來,豈不是除了小指,其餘四個都得用上了?
再看過去……不是吧,還得懸空轉腕啊。
慢慢落下,竟,抖的厲害。
這……這還拿得住麽?
又看過去,心中稍微驚嘆了下。
那番毫不停歇的行雲流水,簡直就似與手長在一起般,靈活的真是一點都不含糊。
頓了筆上的動作,顧寧轉頭看向我。
我趕緊收回視線,繼續對着自己面前的一張白紙愁眉苦臉。
照貓畫虎的舔了墨,落筆。
額,一不小心力道重了。
真是,好大的一團,黑。
屁股移到左腿上,右小腿已經完全麻了。
慢慢的伸手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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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罪啊。
“榕兒。”
“在!”
被吓得一激靈,聲音也大了些。
收回手時,胳膊肘還撞了下案沿,疼得又是一陣咧嘴。
顧寧微微側頭看了下,唇角彎了彎。
我沒看見我沒看見我沒看見。
“寫好了麽?”
“沒……沒……”
“哼!”
唉……又不待見我了……
七拼八湊,東摘西借的弄出二百來字的——治國策論。
意思,大概是按着孟子那老家夥跟梁惠王啰哩啰唆的一堆東西。
內容其實不難,年度總結,精神學習,愛國家愛人民什麽的官樣文章,以前上學和工作時,不是沒寫過。
但要想別人不覺得莫名其妙和突兀,也,只好按着這世的發展步伐,先試試手。
畢竟古人不是傻子,就我遇上這倆,一個個都鬼精鬼精的,誰忽悠誰還不一定了。
而且這年代的用詞和語法……之啊者啊乎啊……
我也……不會……
落了筆的是我昨天剛看的,勉強能留下些記憶。
其實這還是因為中學時背過,雖沒有标點,又有一堆鬼畫符跟着添亂,但我還是能明白它上面到底講的都是個什麽意思。
心裏有些美滋滋。
這是脫離文盲的第一步,識字!
雖登不上大雅之堂,但我果然還是能耍些小聰明的。
而且那篇文裏頭還有記得最清楚的一句。
——“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
吃肉啊……
一個時辰前的那頓是腌蘿蔔和熬的濃濃滑滑的米粥,味道也是清清淡淡的,粥裏頭還帶着點甜。
不錯,不錯。
但,每天蘿蔔白菜白菜蘿蔔……雖說柱子嫂與何大娘的也翻了些不少的花樣,原料,确是沒變過的來回就那幾個。
再者,一天只有兩頓飯……
嗯……吃肉啊……
咕嚕嚕……
兩道視線立馬投了過來。
曾經也是跑過業務逢迎過leader的,我平常其實臉皮挺厚,可現下這裏總共就三人,那二位又都是自诩文雅風流的,而我這兒聲音這麽大。
真有些不架不住接收這麽火熱的目光。
臉上有些發燙。
“寫完了?”
“嗯……嗯……”
心裏頭掙紮了一番,師父眼神催促,還是拿起四五張紙(完全是因為字太大不得不多費些),小心的吹了吹還未幹的墨,緩慢的站起身。
腳剛一着力就忍不住晃悠了一下。
趕緊扶住案幾。
在師父恨鐵不成鋼的目光裏,抿着唇不着痕跡的跺了跺發麻的腳,才慢悠悠的蹭過去,再次跪下,雙手奉上。
文章被拿走了。
偷偷擡眼瞄了下。
胡子……抖得真厲害……
“蠢物!”
四五頁紙就這麽劈頭蓋臉的扔了過來,被指着鼻子罵。
“文筆不通,詞不達意,你寫的狗屁東西!”
埋了頭。
“還有!你那是什麽臭字!”
頭埋得更低了。
“你個蠢物!”
師父,您老人家仙風道骨,向來是閑看庭前花開花落,漫觀天上雲卷雲舒的,可千萬莫要被我激的毀了形象破了功。
咱這不是新學嘛,你總得給我留段時間提升提升。
看了看案幾上的茶壺,擡手摸了摸,尚溫。
提起續了杯茶,奉上,觑着師父的臉色,為他拍着不斷起伏的前胸,讨好笑笑。
“師父~”
“哼!”
茶盞還是接了過去。
剛松口氣……
“去,孟子見梁惠王譽寫百遍!”
啊?!
“寫不完不許吃飯!”
啊?啊?
“你有話說?”
“……沒……”
“還不下去!”
“……諾。”
慢慢的拾起“廢紙”蹭回去。
“逸之,給他份字帖。”
“諾。”
顧寧擔憂的看了我一眼,輕嘆了一聲,拿過紙,提筆。
我只得苦笑。
這可真是……一朝回了解放前……
平常就算弄企劃書也是有電腦,我有多少年不動筆抄東西了。
還體罰……
我國老祖宗的教育方式絕對有問題!這是落後的愚昧!封建禮教的陋習!
咕嚕嚕……
揉着肚子,翻開書頁,又研了些墨,呆坐着等了有一會兒,顧寧的字帖才好了。
雖是不過一百來字,但被他屏氣凝神的,也足足寫了近一個時辰。
字帖與平常寫字……不同麽?
拿過來,果然,與我相比,是雲泥之別。
把幹了的墨又研了一遍,舔筆,認命的,抄吧。
咕嚕嚕……
顧寧起了身。
師父放下手裏的書,擡眼問了,“去哪?”
“幾日前采的藥。”
“嗯?”
“天好,日足。”這是要曬藥。
“去吧。”答應了。
“諾。”
可以出去放風。
真羨慕。
而我,嘆口氣,拘在這裏繼續體驗對未成年兒童的無情摧殘。
這就是優等生與拖油瓶的差別待遇。
不一會會兒,簾子重新被掀開。
顧寧攏着袖子回來了。
擡頭看了他一眼,他也看過來,又看了眼師父,走到我旁邊的案幾後跪坐。
我也随着他的視線看了眼師父。
師父繼續看書,我倆人他誰都沒看。
顧寧一手搭在了地席上,袖子輕輕甩了一下。
我眨了眨眼睛,眼睜睜的看着一個紅皮水煮蛋,從他袖子裏沖着我就,圓溜溜的滾了過來。
擡手迅速按住,收進袖子。
顧寧端坐,在案幾上擺開了算籌。
小心的看向師父。
他翻了一頁書,拿起了手邊的茶,啄飲。
将雞蛋放在膝蓋上夾住,一手仍舊握筆,一手收在案幾底下開始——剝皮!
嘿嘿,以前上學,這開小差的經驗咱絕對豐富。
沒想到這一遭又重新體驗了回。
剝了個七七八八,快速低頭往嘴裏一掖。
“榕兒。”
“咳咳咳咳咳咳……”
“水。”說着,茶壺被往前推了一下。
“……”捶着胸,淚眼汪汪的看着師父。
噎……噎死我了……
師父掃了我一眼,轉過頭去,當做沒看見,繼續抿茶。
我……我也裝作他沒看見,踉跄的過去一把拿了茶壺,掀了蓋子,咕咚咕咚咕咚。
“去打壺新的來。”
長出一口氣,終于緩了些,有氣無力的應了聲兒。
“諾……”
顧寧……又低低的笑了起來。
叛徒!
到了正午,得了半個時辰的功夫休息。
顧寧拿出了他先前不知道藏在哪裏的古琴,淨手,焚香,肅衣,整了弦,坐在軒外的小階上,手指撥弄着悠悠揚揚的起了調子。
我實在是佩服他。
還有什麽是他不會的?
這技巧,這能耐,就算是擱在了我前生那會兒,也是定能得了衆人嘆賞,名揚萬裏的。
雖然我死活是聽不懂,那慢悠悠的曲子,到底是個什麽感情。
這節奏……也太慢了……
稍不注意,都沒發現有過轉折。
果然聽多了搖滾和流行曲,就欣賞不了高雅藝術了麽。
而且……被暖呼呼的大太陽照着……
嗯……暖呼呼……暖的……呼……越聽……越困……
一下一下的點着頭,幅度大了些,猛地就驚醒了下。
轉過頭去,顧寧他,淺淺的阖着眸,挂着笑,還在人物兩忘的高深境界之中。
……我,我還是去後山轉轉吧。
剛到了廬舍後面,便正撞上了一個四五十歲的漢子攜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背着弓上山。
見了我,漢子帶着手忙腳亂的青年向我俯身,從容不迫,“小公子。”
連忙回禮,“何叔。”
旁邊的青年黝黑的臉上也帶了局促,在後面跟上,“小公子。”
“柱子兄。”
師父雖然是個隐士,可隐士也是要吃飯的。
而後來見了何叔他們,自然也就知曉了,師父他,是個大地主。= =
在這山下的丁家莊裏頭,起碼過了半數的農家,是租了師父的地,每逢年末都要交些租子。
多寡,按着當年的行情和收成加減。
萬惡的統治階級啊……怪不得他老人家有功夫能閑下心來附庸風雅,授徒養花了。
……而我也……
……是個吃白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