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七十四
殿內,洛玉然和九黎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這些年來洛玉然一直在外游歷,許是看盡了世間百态,身上少了幾分少年沖動,反而多了幾分沉穩,笑眯眯的模樣讓人無法猜出他在想什麽。
“越來越像你家的老先生了。”
洛玉然笑眯眯回答:“父親心中也一直在挂念九黎長老呢。”
九黎冷笑一聲扭過頭去。
洛玉然笑容依舊。
兩人的确是葉辭信任之人,因為這份信任兩人才會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說客套話,但一個是人,一個是妖,該有的敵意還是一分不少的,九黎諷刺洛玉然少年老成,洛玉然就暗道她騙人真心。
一來一往,明槍暗劍,氣氛緊張,唯有黑袍男子坐在後面淡定飲茶。
葉辭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
他看到洛玉然,疲憊地皺眉:“不是讓你找借口?”
洛玉然站起來:“事情有變。”
葉辭的目光移到黑袍男子身上,頓了頓:“紀留聲?”
紀留聲摘下兜帽,看向葉辭的眼神很是複雜。
洛玉然:“你這要我打着救人的名義闖進來,可是要讓他人以為,是你拐了小師叔過來,以便洗清他投身妖族的嫌疑?”
葉辭點頭。
洛玉然深深嘆了一口氣,紀留聲上前道:“師兄,讓我和他聊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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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兩人走後,殿內就剩下葉辭和紀留聲。
葉辭打量紀留聲,其實他和紀留聲并不熟悉,不管以前還是現在,紀留聲對他的态度都是敬而遠之,以前沒有什麽交集,現在唯一的聯系還是通過莫餘産生的。葉辭記得他是個不可多得的天才,這幾年修真界都說莫餘研究靈符貢獻極大,但若無紀留聲在身後修正補充,莫餘的靈符恐怕根本不能做到優秀到令人忌憚的地步。
“你的意思,可是讓小師叔回淩雲宗?”
葉辭點頭。
紀留聲嗤笑:“不可能了,宗主下了死宗令。”
葉辭頓了頓:“事在人為,只要做得足夠真。況且,若是淩雲宗不能留他,還有莫家,莫家是修真界大家,他人不敢冒犯。”
“你知莫家會護他,可你有沒有想過,莫家也會棄他?你是不是覺得,小師叔他還有地方可以去?”
葉辭愣住:“什麽意思?”
“前幾天言良偷偷告訴我,莫家,要和小師叔斷絕關系,自此,小師叔是死是活,莫家一概不管。”
“怎麽會?莫莊主他……”
紀留聲打斷:“這正是莫莊主提出來的。”他定定地看着葉辭的眼睛,眼裏有一份不可撼動的執着:“所以,你還要趕他走嗎?”
“……我這不是趕他,只是,他不能待在這裏,至少,不能待在我這裏。”
“說來說去,你還是要趕他走。”紀留聲沉默良久,突然像是忍無可忍般把手裏的茶杯狠狠砸在地上,他幾乎不能壓制自己怒氣,青筋盡顯,手裏捏着刀扇,鋒利的扇骨被他掐得發出痛苦的□□,葉辭迎面就對上一對怒目:“你知不知道,他為了你做出了多大的犧牲?”
“他為了來這裏找你,斷了自己所有的退路,淩雲宗視他為叛徒,宗主更是恨不得就地處決他,莫家也準備宣布他被放棄了,屆時,沒了莫家的庇佑,修真界的人怕是要把他給逼死!難道你就眼睜睜地看他無處可去,然後連最後的栖身之所也吝啬于給他嗎?”
葉辭沒有說話。
不是他不想,是他不能,沒有什麽比跟在一個随時都可能失控、被魔尊突襲和修真界讨伐的人更危險的了。
況且。
葉辭低頭看自己微微顫抖的手。
剛剛連自己都差點害了他。
還是走吧,越遠越好。
哪怕沒有庇佑,百裏裴可以護他,百裏裴的鬼斧之名和他在靈符上的成就,足以讓他人不敢輕易得罪,雖然生活不會很輕松,但也好過把命稀裏糊塗地交代在這裏。
葉辭沒說話,紀留聲卻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般:“你還在想這些,可你知不知道,小師叔他連自己的生路也掐斷了,你死了,他也活不了。”
“什麽意思?”葉辭凝眉看他,心裏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紀留聲卻答非所問:“金目黑蛟乃是上古遺脈,最大的弱點就是失魂症,你的失魂症,好了?”
葉辭:“用藥緩解了,沒有根除,卻不會再輕易發作。”
“那你可知,那藥,是什麽?”
“千年石心,肉芝……”葉辭猛地一頓,心裏不詳的預感愈加強烈,幾乎要從心頭爆發,他記得當初莫餘跟他說的也是這兩樣東西,可是為何丁遲之在知道他就是用西地妖王滕百丹赤換下肉芝的人的時候,卻露出了詭異的笑容?
他失控的那段時間裏,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他不知道的而莫餘也要向他隐瞞的事情?
他不安地望向紀留聲。
然而紀留聲只是發出蒼白的笑聲:“你可知道,靠這兩樣俗物并不能治療失魂症?小師叔同我說過,他最想隐瞞的人就是你了,可我現在,不想替他隐瞞了。”
“葉辭,還有第三味藥。”
“你沒察覺,他的修為自七年半前起,就不再長進了嗎?”
葉辭徹底愣住,腦海裏一片混亂,瘋狂地搜尋出這個時間點關于莫餘的回憶,那時候他顧着百劍會和設計地獄蓮,似乎,不曾留意莫餘的靈力波動。而現在不知莫餘用了什麽東西掩蓋了自己的修為,雖然他能直接探查,但并未動手查過……加之這七年他聽說莫餘修為停留在金丹,還一直以為是他忙于研究無心修煉的緣故……
緊接着,他聽見紀留聲慢慢吐露出莫餘千方百計要隐瞞他的事實:“第三味藥,就是他的修靈丹,他把他的修靈丹給了你,沒了修靈丹,他沒法修煉了,靈力如同死水,連靈力入體也無法阻攔。”
葉辭的臉煞白,然而紀留聲的話還沒說完。
“可是,還有另外一個‘小小’的代價——痛感相連,性命相接。所以說,他已經一只腳踏進棺材裏了,你死了,他後一只腳也就跟着踏進去。你以為讓他遠離你是為了讓他活下去,可你又怎知他早已把性命托付于你,他舍棄一切來到你身邊,而你卻要趕走他。”
“西憶君,你沒有心的嗎?”
接下來的話葉辭已經聽不進去了,他跌跌撞撞地回到卧室,直到看到安安靜靜躺在床上的莫餘時,空白的大腦才慢慢有了畫面——
“你又心口疼了?”
“因為我了解你。”
他甚至都沒注意到,他心口疼的那一剎那,莫餘也有了反應。
不對,恐怕是在在更早之前,就在琉璃島的地洞下,他把潛入手臂的骨絲以皮開肉綻的方式拔掉,那時候莫餘腿軟把他緊緊抱住,聲音也有些飄忽,那會他還以為他只是害怕,只是因為頭一回碰到聶少則而不知所措,殊不知……
那自己這些年無情甚至可以說是殘暴地對待自己身體的時候,其實疼的人不止自己一個嗎?
葉辭回想起紀留聲的話:
“那時候是小師叔最難過的時候,無時無刻都在承受痛苦,疼的厲害的時候,他就會趴在地上咳嗽,直到把自己的喉嚨咳破咳出血為止……我試過很多藥,很多方法,可是都沒有用,我差點就按照他說的把他一掌劈暈了。”
“最嚴重的時候,他夜不能寐,燕鈴說他會整晚整晚地咳嗽,可第二天又會用丹藥強打精神,不讓我們看出半分端倪,可是身體的虛弱是騙不了人的……”
“就因為這個狗命的痛感相連,把他一個健健康康的人,活生生磋磨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
葉辭捂住自己的眼睛,黑暗的屋裏更顯得他黑色的背影孤寂無比,他用盡了力氣才把喉間的苦澀壓制住,他伸手以妖力潛入莫餘的靈路裏,正如紀留聲所說的,原本就不寬的靈路,裏面靜靜淌着死水般的靈氣,哪怕陌生的氣息,甚至可以說天生敵對的妖力入體,也激不起靈力的半點阻撓。妖力就這樣暢通無阻來到脆弱的丹田,那裏如同三年不雨的旱田,什麽都沒有,空空如也。
顫着手收回妖力,葉辭輕手輕腳地爬上床,躺在離莫餘一臂距離之外的床,看着他安靜的睡顏半晌,才蹑手蹑腳地挪過去把人抱住,動作極盡溫柔,像是對待世間最脆弱的花卉,生怕一用力,面前的人就如同琉璃般破碎。
只有聞到熟悉的氣息時,葉辭才稍稍冷靜下來,可是內心的悲傷卻越來越難以控制,壓抑久了的情緒會在某個脆弱點報複式地反彈,名為悲傷、愧疚、思念的海水将他淹沒,連一絲一毫的希望也拒絕賜予他,有的,只有漫無邊際的陰郁。
葉辭記得,在莫餘心裏,自己給了他未來,可沒想到,他的回報,就是他的前程和生命。
“我沒有什麽能回報他的,若是能換得這肉芝,大俠你要什麽,只要我給得了的,我一定給!”
“那如若我要你丹田裏的修靈丹呢?”
那時候他是怎麽回答來着?
他說“好”,沒有半點猶豫,堅定,果決。
原來那時候,就已經有了這種想法。
“蠢魚。”葉辭以指腹描摹莫餘的臉,從眉毛到眼睛,從鼻子到耳朵,最後落到嘴唇。
他撐起半身,在那張有些蒼白的臉上落下一枚輕輕的吻。
“醒過來。”
聲音低沉沙啞,好像十幾年都不曾開口說話。
“我想同你說會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