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五十六
莫餘徹底感受到了一番什麽叫家的關懷。
源源不斷被端上來的飯菜差點沒把他吃撐,他嚴重懷疑他們在把他當豬投喂,并且掌握了證據。
除夕之夜,是要吃團圓飯守歲的,莫餘的歸家令莫家莊熱鬧了一回,莫晖幹脆放假,不守歲了,讓莫餘怎麽喜歡怎麽來。好在莫餘比以前成熟了許多,沒提出要出去搗亂,只乖乖接受投喂,然後舒舒服服躺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
臨睡前作為消食運動,莫晖和莫餘進行了一場深切的親子談話,卻又默契地避開百劍會這件事,也絕口不提葉辭這個人,雙方都珍惜着久違的相處時間。
第二天,莫餘睡到日上三竿,起來就跟來寶幾個一塊長大的小厮和侍衛玩耍,還跑去剪了來寶他爹留了幾年的山羊胡,老管家又氣又覺得好笑,不顧形象地要去打自家兒子,來寶挨了一板子,疼得呲牙咧嘴,卻被坐在樹上的莫餘無情嘲笑。
只是莫餘沒想到來寶居然娶了媳婦,那小媳婦長得白白嫩嫩,一看就是好姑娘。
莫餘化身單身狗:“呸,鮮花插在牛糞上。”
旁邊的小厮也跟着呸。
被欺負到大的來寶總算揚眉吐氣了一回,抱緊自家媳婦:“嫉妒,你們就嫉妒!”
結果又招來一頓打。
搗亂了一天,莫餘才安靜下來吃飯,旁邊的嬷嬷還在絮絮叨叨:“少爺,明日有新鮮運過來的海鮮,少爺喜歡焖着吃,還是炒着吃?”
聽到這句話,莫餘默默放下筷子,他看了一眼莫晖:“不了,張嬸,明天我就走。”
不光是嬷嬷,屋裏的下人皆是一愣,原本在幹活的都停下了手,不約而同地望向莫晖,屋裏安靜得連根針掉地的聲音都能聽見。
“爹,我有事要跟你說。”
“明天再談。”莫晖繼續吃飯。
“爹,真的有事。”
Advertisement
“今天沒空,明天再談。”莫晖胡亂扒了兩口飯,可香軟的米粒也阻擋不住喉嚨深處漫上來的哽塞。
“爹,明天就沒時間了。”
該來的還是要來。
莫晖又扒了兩口飯,模糊不清道:“去院裏談。”
今天的天氣依舊很好,沒下雪,卻冷得吓人,莫晖和莫餘一前一後地走着,莫餘看不到莫晖的表情,便低下頭,跟小時候一樣專心致志地照着莫晖的腳印踩上去,只是小時候莫晖的腳印能裝得下他兩只小腳,現在卻是不行了。
“記得小時候你離家最遠,就是去鎮上的私塾讀書,結果沒一天,就被夫子投訴,說你欺負同窗。”
莫餘嘀咕道:“誰讓他腳踏兩條船,吃着碗裏還看着碟裏的,他禍害人家姑娘,有了未婚妻子還要抛媚眼,揍他一頓都算輕的了!那人不要臉,他家裏人也不要臉,居然告到夫子那裏去。”
莫晖低低笑了一聲:“最後還是我給你擺平的。”
“還是老爹護着我。”
他頓了頓:“只是這次,我護不了你了。”
莫餘停下腳步。
“我看你信裏說,你師兄對你很好?”
“好這個字已經形容不了了,是救命之恩,再造之恩,是生死之交,刎頸之交。”
莫晖沉默了。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可是沒有他,你兒子現在還在外門任人欺辱,可能一輩子都不可能到達金丹的修為,也不會與紀留聲那些厲害的人物交友,更不會得到他人的尊重。爹,滾滾師兄是最好的,不管他是人,是妖,是鬼,是怪,都是我的師兄,如今他遭人陷害,我不能坐視不理,我要去找他。”
“找?你上哪找?”
“四處找找,碰碰運氣。”
莫晖的嘆氣聲很是沉重:“你還記得你姐姐?”
“說實話,不太記得了。”
“臭小子,不記得你還在屋裏藏着她給你做的衣裳和玩偶?”
莫餘不說話。
“那會你小,你娘親身體不好,便由蘭兒照顧你,她日日把你帶到身邊,陪你玩逗你笑,你摔傷了,她就心疼得要掉眼淚,一個勁罵自己沒看好你害你摔着了。還記得你生重病的那會,她日日夜夜守在你床頭,就連我和你娘都沒她對你這麽上心……你不記得她,那你記得是誰害死她的?”
莫餘低下頭:“妖族和魔修。”
“那場大戰是誰挑起的?”
“碎天宗念尤知、妖族魔尊流雲。”
“流雲魔尊的原形是什麽?”
“金目黑蛟。”
“那我再問你,你的師兄是人還是妖?”
“妖。”
“他的原形是什麽?”
“……金目黑蛟。”
“所以,你現在是要與仙門百家為敵、去找當初害死你姐姐的仇人之子?”
莫餘捏緊拳頭:“流雲是流雲,葉辭是葉辭。”
莫晖冷哼一聲:“父債子償。”
“那爹你當初沖動砍了一個賊人的胳膊,我是不是也要砍下自己的胳膊還給他?”
“胡鬧!”莫晖瞪他,眼裏滿是怒氣,周圍的氣氛凝結到冰點,“我當初就不該送你去淩雲宗,不該讓你碰到他!”
莫餘呵呵笑了一聲:“那我不久就應該會成為爐鼎,再過不久就死掉了。”
莫晖的氣焰熄了一瞬,他苦澀道:“你現在是游閑仙人的唯一弟子了,将來要繼承游仙峰的,你現在前途大好,又何必為了一個妖族,搭上自己的前程,搭上自己的性命呢?現在的葉辭就是洪水猛獸,誰碰誰死。乖,聽爹的話,回去待着,別摻和進去了。”
“晚了。”莫餘紅了眼睛,“我已經兩只腳踩進去了,出不來了。”
“你!”莫晖氣得整張臉都紅了,他顫着手,指着莫餘久久說不出話,最後撲通一聲要摔倒,被莫餘急急扶住,他拽着莫餘的衣袖,喉嚨發鹹,幾近懇求道:“兒啊,我剩下你了,就算是為了你爹我,別再執迷不悟了好不好?”
莫餘卻狠心無視了他的請求:“如果爹你擔心連累莫家莊,大可現在斷絕父子關系,我……”
“是這個問題嗎?!你竟然為了一只妖,要跟我斷絕關系?!”莫晖氣得摸向腰上的乾坤袋,雞毛撣子在那,他卻越過,去摸劍,卻摸了個空:“我劍呢?來人!把我的劍拿來,我現在就去殺了他!”
他怒氣沖沖往外走,冷不丁聽到莫餘的聲音:“你殺了他,你兒子也會沒命。”
莫晖不可思議地看他。
“我說過,晚了,一只腳已經踏進棺材。”
“你……”莫晖捂住心口咳嗽,眼角卻看到莫餘別在腰間的兩把劍,一把通紅,一把通白,只是白的那一把卻失去光澤,他心裏一顫,沖上去就□□。
半截的劍身布滿裂痕,閃着寒光。
一把斷劍。
葉辭的劍。
莫晖臉色漲紅:“你還留着它做什麽?!這是個禍害!那人真的這麽重要咳咳咳咳……”
旁邊的老管家連忙上前給莫晖順氣:“少爺,您就少說兩句,老爺近來身子不大好,老爺您可別氣着了。”
“就讓這臭小子氣死我好了!”莫晖看了看手中的劍,狠心把它往湖裏擲去,“我看你還去不去找!”
湖面的冰今早剛敲碎弄化,天冷,現在湖面又結了薄薄的冰,斷劍被莫晖狠狠砸去,給湖面砸出了一個窟窿。莫餘的目光随着斷劍而去,幾乎不假思索地跳出去接劍,整個人也跟着在湖面砸出窟窿,沉到水下。
“撲通”一聲,衆人慌了:“少爺掉水裏了!”
“來人啊!”
“快下去救少爺啊!少爺不會凫水!”
“快去拿些繩索來!”
很快,護衛們把莫餘從湖裏撈了上來,莫餘渾身濕透,在寒風中不斷打冷顫,被來寶狠狠錘了幾下,終于吐了水,趴在地上狼狽地咳嗽,清醒了卻掙紮着紮進湖裏:“放開我,我的劍,我的劍……”
院子亂成一團,只有莫晖愣愣地望着被衆人攔着卻不死心地往湖裏跳。
這個湖很深,莫餘小時候曾失足掉下去過,差點沒死在這裏,被救起來後大病了一場,後來便十分害怕這個湖,每每經過,都要繞路,長大後雖然面上不顯,心裏卻還記着這事。可是剛剛,就在莫晖把斷劍扔去那裏的時候,他卻是不假思索、幾乎是本能地跳出去接住。
莫晖還能說什麽?
他尤記得妻子蘭君臨終前的懇求,她不想莫餘跟莫蘭一樣,她想莫餘做個普通人,平平安安普普通通地過一輩子,這是他們唯一的孩子了,只剩下的這麽一個孩子。
蘭君,是我對不住你,只是……
“孩子長大了。”
長大了,就攔不住了。
莫餘的性子他最了解,就算現在攔下了他,他還是會去找,往後稍有空隙,他都會跑出去。都說莫餘性子表面張狂內裏懦弱,實則不然,他這兒子只是心大,平時得過且過算了,可一旦上心,便是九頭牛都拉不回的固執。
忙亂的下人們沒注意到莫晖眼裏的淚花,莫晖轉身離開,老管家貼心地送上手帕:“老爺,少爺他……”
“罷了,我老了,管不動了,他愛怎麽着就怎麽着吧。”
……
莫餘醒來,屋裏屋外,不見一人,安靜地跟什麽似的。
他試着喊一聲,沒人。
莫餘翻身下床,燭光搖曳,桌上擺着一把劍,正是葉辭的斷劍。旁邊還壓着一封書信,上面寥寥幾句:
“你敬重他,要找他,就去吧。”
“爹在。”
“護你。”
莫餘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
親情永遠是他內心最柔軟的東西。
他抹了把眼淚,拿筆刷刷留下一句話,然後收好斷劍,蹑手蹑腳地離開院子,禦劍飛走。
夜幕下,莫晖和老管家一道目送他離開。
“老爺為何不親自見上一見?”
莫晖擺手:“不去,去了,他就走不了了。”
然後第二天莫晖就看到莫餘留在房間的錢袋,裏面裝着沉甸甸的靈石,這麽大一袋,能抵莫家莊十年的開銷,不用想,肯定是從游仙峰的倉庫裏扒出來的。
“臭小子……”莫晖失笑,目光挪到他寫給莫餘的書信,上面還是他的筆跡,空白的地方被莫餘的字占滿。
莫晖在感慨莫餘的字終于能見人的同時又恍若被雷劈——
“不是敬重,是心悅。”
寥寥幾字,內容勁爆。
莫晖:懷疑人生.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