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雨化田絲毫沒有當真,但唐悠竹跳腳頓足得太激動,他也懶得和他糾纏真假,只認真教導他一點:“沒有能力的人,沒有資格說愛;沒有能力的人,更沒有資格說永遠。”
很久很久以前,他在堕落進地獄之前的那一小段溫暖裏頭,那個他稱呼為阿父的男人,也曾經對那個總愛拿白癡故事恐吓他的蠢女人許諾過永遠。他說他會努力工作,會讓她過上更好的生活,會永遠保護這個家……
但就在說過這些話的半個月後,他确實用了自己的“永遠”來守護那個家,卻再也不可能讓她過上更好的生活。
因為他實踐永遠守護的方式,是死亡;而在他死後,她也死了,自然也享受不到什麽更好的生活。
剩下他,這個不曾存在他們的永遠裏,卻也被期待過娶一房嬌妻生一堆兒女的平凡幸福的他,堕落在地獄中。
當然,現在他爬出來了,還遇上一個傻裏傻氣,甚至連他到底是誰都搞不清楚,就對他許諾永遠的小笨蛋,勉勉強強,或許也算是幸福的。
雨化田笑得悠然長遠,他不相信這小笨蛋此時說的每一個字,但忽然不忍心打斷他的美夢,因此再沒有嚴詞拒絕,只道:“等你把毛長齊了再說吧!”
唐悠竹順着他的眼光看到自己的小糖糖,悲憤莫名:“好!你給我等着!”
可惡的、只知道以貌取糖的笨酥酥,總有一天會讓你知道糖糖大人的厲害!
唐悠竹下定了決心,日後騎射武功上越發用心,并不只賴着大五聖教技能的開發;吃食上頭,也不拘一味兒的奶油,那正經牛乳馬乳也很是吃了不少、又餐餐必喝上滿滿的一大碗骨頭湯……
如此不過數月功夫,便抽條兒似的長出兩三寸來,雖橫向也沒怎麽減,臉頰依舊帶着嬰兒肥,小肚子上的肉肉也沒收成腹肌,他又多愛吃些兒海帶芝麻何首烏的,頭發也長出來好些兒,看着便已然大不一樣。
唐悠竹看着鏡中玄衣纁裳、九毓冠冕的俊俏小哥,頗為自得地又摸了摸鬓角、撫了撫绶帶,踱着小四方步往外頭尋雨化田去了。
今夜又是一年終,宮中守歲大宴都不消細說,總不過那麽着,只可憐唐悠竹志得意滿又尋雨化田表白一回,卻依然不得回應,雖不像之前那次被赤剌剌說了“毛都沒長出來”的沒臉,意思也還在那裏。
唐悠竹正好沒意思,垂頭蔫腦過了幾日,那邊紀淑妃再三再四讓人請他去說話,唐悠竹初一那日便托辭還需往其他各處拜年,也不肯坐下陪她細說,年前諸事忙碌也不過請安便走,現看她一請再請,心裏對這個便宜娘雖很不以為然,但想着她好歹懷胎八月的辛苦,恰雨化田近日也忙,身邊兒馬進良素慧容譚魯子等都給派出去做事兒了,賈瑚又不敢往前湊,唐悠竹也算放心,便讓韋興從東宮新得的東西裏頭收拾了兩樣有趣兒物事,帶上了往鹹福宮去。
紀淑妃正獨個兒擺弄着一盆虞美人,聽得太子居然真的給請來了,大喜過望,連宮人殷勤送上來的披風都無暇攏上,只穿了一件銀鼠毛大襟短襖就迎了出來。唐悠竹看她眼圈都有些兒紅,心下也有些軟——這便宜娘雖然早年愛竭斯底裏,這幾年看着勉強倒也還行。到底是生身之人,要不日後也勉強多陪她坐一坐?
唐悠竹和紀淑妃是真心無話可說,又十分不耐煩紀淑妃說不到三句話就要抹眼淚、又話裏話外綿裏藏針地給人下眼藥——也不想想她是不是真惹得起那些人?別說萬貴妃雨化田,就是那個仿佛無子又無寵的王皇後、又或者那個不只無子無寵連位分也不過就是那樣的柏賢妃……哪個真是省油兒的燈?
但今兒紀淑妃雖也是紅着眼睛,卻難得沒提萬貴妃等人什麽事兒,只殷勤問些兒他的飲食功課之類的話,唐悠竹也一一答了,又将那作坊裏頭新做出來的音樂盒小座鐘與她瞧了,紀淑妃愛得不行,又是贊他聰慧靈敏、又是誇他孝順有心。
如此話了半天家常,紀淑妃才仿佛不經意提及:“據說郡王爺年初出京,竟是帶回來一個模樣兒和他極相似的青年人?”
唐悠竹低頭抿了一口茶,也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笑看紀淑妃:“母妃在這宮裏也有人和您說這樣兒笑話,顯見平日也不至于無聊,孤也就放心了。”
紀淑妃局促一笑。
那西廠的秘聞她自然打聽不到,唯可巧兒的是,那風裏刀身邊卻有她心腹認得出的人。那些人早在太子冊立時就想來和她聯系,只是先前風裏刀壓着不讓,那些人雖各有點兒小心思,到底不敢違逆了小主子的意思,方暫時罷了。現在風裏刀自己陷在雨化田手裏,那些人少了約束又多了個好理由,哪能不尋着機會來與紀淑妃這個眼看着日後必也有清寧宮風光的人攀扯攀扯?
那些人确認風裏刀的消息很花了些時候。搭上紀淑妃心腹的線兒又花了些時候,倒是紀淑妃這邊從宮內外傳遞個消息極其方便,只因着她是太子生母,宮中自有人趨奉,而早年埋下的那些許暗線,也越發盡心。
紀淑妃往日還為此頗為自得,此時聽了唐悠竹半點兒火氣沒有的這麽一句,心裏卻是一個咯噔。但轉念一想,太子雖是尊貴、郡王雖說勢大,她卻是太子生母,便是知道點兒一般人不知道的事情又如何?況風裏刀于她,真心不同別個,因又放松了臉色笑道:“太子孝順,每常照顧着我,宮裏頭自然也沒幾個真敢因為皇帝不踏足鹹福宮,就真小觑了我去的。”
說着十分欣慰地拍了拍唐悠竹的手:“要不怎麽說千好萬好、夫好父好,總不及兒子好?你孝順了,做娘的自然體面,鹹福宮也不至于真和雪洞似的煎熬。”
紀淑妃慨嘆兩聲,又将話題轉了回來:“聽說,那人叫風裏刀?有個青梅竹馬的女孩兒叫顧少棠?”
唐悠竹見她連這些都打聽到了,深以為納罕。但想着這人總是生了這個身體的,自己雖無法真心孝順她,可說一兩句實話也不值什麽,總她深宮幽居之人,便是有些個消息耳目,自己多留心一二,幼年惹出什麽事兒來?
因此雖想不明白紀淑妃為何那般關心一個江湖混混,看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問,眼中顯見急切,也不賣關子,爽快點頭:“确實有這麽個人。”
紀淑妃見狀,眼睛就是一亮:“那,那人可還好?”
唐悠竹眯着眼睛笑:“酥酥看重他的才能,許了錦衣玉食好生相待、特特大老遠帶回來的,怎麽會不好?”
他這話自然和紀淑妃得到的消息不符,可看着他那笑得和大阿福十足相似的小模樣,紀淑妃也不敢十分肯定他話裏頭幾分真、幾分假,又有幾分故意作假。正沉吟間,看唐悠竹狐疑看過來:“母妃便是好聽笑話,怎麽倒這般在意一介外男?”
紀淑妃就梗了一下,似乎有心說什麽,話到嘴邊卻又吞了回去,只道:“這不是無聊嘛!”又說:“我聽說人家青梅竹馬的小男女也可憐,不想他們被迫分離罷了。”
唐悠竹繼續笑眯眯:“這個母妃就不需憂心了。那位顧姑娘也是酥酥得用的,雖公務在身不好常回京,真得空來述職也不至于不讓人見面的——分離是分離了,可沒有被迫,顧姑娘和那位都是樂意極了。”
這話卻是真的,雨化田那時說了對風裏刀的安排,顧少棠雖最開始呆立了半晌,但後來風裏刀先笑着“督主大人不嫌棄我江湖混子一個,倒要錦衣玉食來養着,啊哈哈那可真是好極了”,顧少棠便也擠出了笑來。唐悠竹這麽說雖然少了許多心理揣測,但也不能說不對,那臉上的神情也越發誠懇自然。
紀淑妃看他那樣,也不好再問,只讓宮人拿了一雙大紅掐金鹿皮小靴,上頭繡紋十分精致,顯是下了大功夫的:“你且試試,我做時故意做大了些許,也不知合腳不?”
唐悠竹原還在琢磨着紀淑妃這忽如其來的一番事,此時見了她這般,心裏頭又有點兒軟了,笑着起身雙手接過那靴子,也不讓人來幫忙,自個兒彎腰除掉原先穿着的青緞粉底小朝靴,幾下子十分利落地将新靴子換上。
紀淑妃說的那做大些許的尺寸,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拿到的,也或許這靴子費工夫,也或許是他近日長大得飛快,那靴子實在有些兒緊了。唐悠竹看着紀淑妃殷殷期待的眼神,悄悄兒往自個兒腳上扔了幾個治療,笑點頭:“極合腳,多謝母妃。”
紀淑妃果然喜不自勝,唐悠竹在心裏暗暗嘆了口氣。他雖然也愛大紅衣裳金發冠地扮招財童子,但那卻是以前的事情了。七歲生日一過,便是大人,因此着裝上頭已經不再要求自己學小娃娃,不過是私底下穿個大紅肚兜和他家酥酥裝傻吃豆腐罷了。
這麽大紅大金的靴子,卻不是他新近的審美。但紀淑妃說是親手做了好些日子,又這般兒看着他,唐悠竹也無所謂哄她一哄,此後來請安,多穿了這一雙靴子,直到天氣轉暖、不宜再穿皮毛靴子方罷。
一應物事也是流水介往後宮裏頭送,雖不獨鹹福宮,也沒幾個如那音樂盒小座鐘的精巧稀罕,送達鹹福宮的時間卻與送達永寧、坤寧二宮幾無二致,僅比往清寧宮的略晚點兒。
如此作為,原是唐悠竹實在無法打心底裏頭孝順、又很難曲意逢迎與她接着話題後的無奈,滿宮卻只當紀淑妃真是要起來了。那些暗笑永寧宮再如何貴母妃、坤寧宮再怎麽母後也不過如此的,更甚因此很是生了一番壯志的……都且不必說,周太後都格外看重了鹹福宮幾分。
這些原也是唐悠竹樂見的,奈何後宮中人固然眼明,紀淑妃也自覺是個心亮的。即便唐悠竹總要三五回請安裏頭才有一回肯留下坐坐,紀淑妃比着先前,卻越發覺得是這兒子終于知道親娘好處了。之前那暫時歇下的心思又再次作興起來:萬貴妃算個什麽東西?現今太子不過是看陛下情分,方格外敬重幾分,日後……哼!先帝萬宸妃那還是生了四子一女且只一子不曾養活的呢!而今下場如何?當年聖眷尊榮皆不如她的先帝周貴妃又如何?
雨化田更不值一提,別看異姓郡王如何難得,說到底也就是一介閹人!巴巴兒來把太子搶過去養又有何用?到底太子懂事了,心裏惦記的還是自己這個親娘——等哪日自己在太子心中從惦記、到最惦記,這個膽敢仗着攀上了萬貴妃就輕賤自己的野雜種……哼!
紀淑妃心下越發活動了起來,好在她經過這幾年的事,也知道個“日後”,多少收斂了些兒,起碼不敢想着往西廠裏頭伸手,就是對忠義郡王府有些兒妄想,也不過是靠着張敏之力收買了一個廊下粗使的小厮罷了。
雨化田自然知道紀淑妃想往他身邊打聽什麽,但西廠幹的什麽活計?即便原先不很肯定風裏刀的身份,雨化田也是十分安排妥當了的,自然無所謂一個內宮婦人的瞎打聽。當然那個內宮婦人不是正好生了個還挺得督主大人心的兒子,又該是怎樣的下場,就別提了。
雨化田确定了風裏刀的身份後不久,恰好得了個空兒,唐悠竹又黏黏糊糊地纏上來,他索性也不推脫,将這個大明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太子大人支使得團團轉,端茶遞水捶背揉腰,十分盡興。過後又找了個借口把這牛皮糖打發出去陪賈瑚玩,自己打開密室,看着裏頭的風裏刀:“如何?後不後悔頂替了我的身份?”
風裏刀讪笑:“督主大人在說什麽呢?在下何德何能,敢頂替您?”
他心裏實驚濤駭浪一般,也不知道雨化田是怎麽知道他不是他的——要知道那事兒發生時,雨化田才不到兩周歲,當日他這個據說三周歲都過了的人都記不清了,那樣毀家滅族的大事都要後來養大他的忠仆告訴才知道,還半信半疑了好些年。
畢竟十五歲前風裏刀一直都當自己是那個兩三歲上頭家中父母就于深夜遭遇野狼襲擊、全靠着最近也要半裏地外的鄰居們接濟着才能順利長大的小野人,有一個彪悍至極的小青梅,有幾個志同道合一起八卦一起混子的小夥伴……
直至十五歲後,某個一直很憨實的鄰居大娘才忽然告訴他,他其實是賀縣蠻族土官之子,當日他爹反抗朝廷失敗,幾乎阖家枭首,惟有他和他的小姐姐,皆因年幼沒入宮中為奴。
因為他爹的謹慎從事,在事情不好的時候就為他謀了個替身,所以他成了雙親亡故的汪家子,而汪家那個孩子,則代替他成了宮奴。
也就是那一年,風裏刀才知道,為什麽自己對那個彪悍小青梅口中的“你小時候多XX,怎麽現在就這麽XX”的語句,會一點兒代入感都沒有。
不是因為當時年幼,不是因為大變之後傷身失憶,只是因為,他根本不是她的他。
那一年,風裏刀看着又一次說起他小時候該是如何如何、對現在的他又是怎麽怎麽嫌棄的顧少棠,哪怕明知道她口中的過去不過也是從老人口中了解的故事,哪怕明知道這個女孩兒與那汪家子的過往太過年幼、真正了解的其實還是自己,哪怕明知道這個女孩口中雖說嫌棄、卻最是個“嫌貨才是買貨人”的……
卻也是,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了那個小山村。
他不是他。
但在龍門客棧之前,風裏刀并不知道,那個替了他的汪家子,居然就是權勢赫赫的西廠督主、大明唯一一個活着的郡王爺。
而在雨化田設計了這一幕給他看之前,風裏刀更不知道,這個明明連姓氏都好像忘了的人,卻仿佛真的知道他和他之間的那段過往。
風裏刀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只不敢戰栗。
西廠督主據聞确是個言出必行的人物,按理說,他既然應承了顧少棠會讓他錦衣玉食地活着,就不會殺他,甚至輕易都不會傷他。
但若是涉及到父母家仇呢?
那個隐姓埋名陪了他十餘年的老嬷嬷一開始并沒有告訴他,為什麽汪家子會替他入宮。直到風裏刀離開那座小山村的第四年,再回去時,終于想起來問,才知道,汪家子,自然不是自願的。
汪家根本就沒一個人自願,包括他那個年輕時與他生母偶遇、因驚覺彼此容貌相似、是以随口說笑認了姐妹的幹阿姨。
別說這對幹姐妹只是随口說笑認下的、後來汪家和紀家幾乎斷了往來,即便是真的血脈至親,那汪家一般兒只得一個寶貝疙瘩,如何肯送出來給人定罪?
且頂的還是那麽屈辱的刑罰。
需知趙氏孤兒的故事聽着雖忠義無雙,到底不是每個爹娘都能那般狠心的。
風裏刀匆忙逃竄,他雖然是個無賴,卻沒臉無賴到他當成親生爹娘祭拜了十餘年的人身上,也更沒臉去見顧少棠。
至于恢複賀縣蠻族榮耀事……
風裏刀此前一直覺得他是漢人啊,養育了他十餘年的鄰居裏頭,也是漢人居多。
所以他一直推脫着,就算太子冊立大典後,身邊的忠仆一再游說他設法和紀淑妃相認,他雖貪慕國舅的尊榮,卻實在沒臉去見那個汪家子。
當然,宮奴中,女奴和男奴到底不同,女奴可以熬成太子之母,男奴卻也許早就死得悄無聲息了……但不管怎麽說,風裏刀的臉皮就算厚得顧少棠都咬不開,他也無顏在竊取了汪家子十餘年山村安逸生活之後,再去竊取那國舅身份。
無論那汪家子是生是死,他既然以紀家子的身份入宮,國舅便合該是他的。
他貪財是實,但他寧可冒着極大的風險去尋找傳說中的白上國寶藏,也沒臉進京相認。
但風裏刀怎麽都想不到,正是對白上國寶藏的貪婪之心,讓他終究還是遇上了這個最不想見的人。
而這個人,知道的似乎也不少。
風裏刀一瞬間緊張得仿佛一只炸了毛的貓,但他不敢亮爪子,也無法逃跑,只得努力撐出一張不明所以的無辜笑臉,咬死自己不明所以。
雨化田也在笑。
他笑得比風裏刀自然得多,也妩媚得多,甚至有一種如水仙照影一般的溫柔。
他伸出手,溫柔地一寸寸撫過風裏刀的臉:“難怪、難怪……我就說怎麽會有這麽像的人呢?我就說當年怎麽那麽多賣兒賣女的人家看不上,就非得要我阿父阿娘的命、來奪走我呢?原來,居然這麽像……”
就是這麽一張臉,毀了他好好一個家,讓他從一個有阿父阿娘捧着寵着的娃娃,成了地獄裏頭徘徊的一縷幽魂。
現在他爬上來了,現在他拼出了尊榮富貴了,現在他有了一個雖然神煩卻也溫暖的牛皮糖了……這個人卻又冒出來了!
——難道,還敢想要再取代他一次?
雨化田眯着眼,笑得簡直溫柔極了。
他見到顧少棠時就心有所感,查證之後,看在這家夥好歹為他阿父阿娘守了十餘年墳茔、這些年就是不回鄉也會托人祭拜灑掃的份上,雨化田原想把這件事徹底隐藏起來的。
反正,他已經是這樣了,再也不可能變回那個會驕傲地揚着小下巴,對鄰居家的彪悍女孩兒說“如果你乖乖聽話,長大後我就讓你做汪家媳婦”的小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