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朱見深在英宗複辟之後,第一次發現,原來宮廷還是如此危險。
就算他已經貴為天子之尊,這個宮廷也沒能比他叔皇在位時,更安全多少。
他護不住自己,就像他護不住那個他和最愛的女人生的長子一般。
皇帝恐懼極了。
而就在這時候,安樂堂裏頭,已經隐忍了一年多的紀氏,在聽說朱祐極當了不到兩個月的太子就死去的消息時,瘋狂大笑着“天佑我兒!天佑我族!”之後,終于動用了她熬了十年,才埋進朱見深身邊的一顆棋子。
張敏。
紀氏剛被俘虜入宮時,張敏還只是內藏的一個小內侍。
紀氏頃刻之間,就從土官嫡女,絕對的賀縣土公主,變成了宮廷裏頭一抓一大把的奴婢,心理落差自然很大,一開始也還沒琢磨出什麽和皇帝生個兒子、再利用他讓蠻族翻身把歌唱的大計劃。
一開始時很有些年頭,紀氏在內藏活得很低調。
但低調并不代表她就徹底沒了主意了。
身為賀縣蠻族土官的嫡長女,雖有一個同為嫡出的兄弟和一個還算受寵的母親,讓她在面對庶出妹妹們時,很是多了幾分硬氣,但有姐妹相争,要為弟弟謀劃……紀氏多少也是有點兒手段的。
所以雖然身無分文、還是以戰敗俘虜的身份進宮,她還是籠絡了些許內侍宮人。
張敏只是其中之一,甚至不算混得最好的一個。
但卻是最接近皇帝的一個。
張敏現在是皇帝的梳頭太監,雖只管梳頭,卻也是近身服侍的人。
有時候也能說上兩句話,例如在皇帝感嘆身後無子時,大着膽子叩首告發:“安樂堂宮人、原內藏女史紀氏,早于成華六年七月為陛下産下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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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震動!
他的年紀、他的身體,都還沒到迫切需要子嗣的時候,但形勢所迫,目前如果他能有一個子嗣,大明朝能有一個皇太子,無意卻能讓帝位之前,多一面盾牌。
在他不能、也不忍搶先對周太後和崇王朱見澤下手的時候,一個皇太子,無疑是擋在帝位和野心之間,一個最好的緩沖。
梳子還在張敏手上,發冠還在鏡臺之前,皇帝卻顧不得自己披頭散發的狼狽,一疊聲令人宣來司禮監掌印王懷恩,三言兩句大致說明,便要他即刻帶着聖旨前往安樂堂,迎接大明朝目前唯一的皇子殿下。
可安樂堂又有什麽皇子?
安樂堂裏頭只有一個努力維持住端方溫婉模樣的紀氏。
但再如何假裝,紀氏在說起她那可憐的、被雨化田仗着貴妃的威勢強行帶走的兒子時,還是忍不住幾分激動。
她捂着臉殷殷哭泣:“我那可憐的孩子,才剛剛出生、才剛剛出生!甚至都來不及喝我一口奶……這些年也不知道遭了多少虐待受了多少委屈……”
王懷恩默默想着陳準私下裏與他說的,雨化田對他府中那個娃娃的各種縱容,還有精細到無論多忙都會監控着、每天只準他吃多少點心的用心……
好吧,如果控制一個孩子甜食是一種虐待,那麽這位疑似皇子殿下的孩子,确實是受到了極其慘無人道的虐待……
皇帝的旨意裏完全沒提到紀氏,而且紀氏其人也出乎王懷恩意料的,嗯,不知道怎麽說,但這麽一個哭起來似乎梨花帶雨,可在王懷恩這樣老于世故的人眼中看來,其中的猙獰貪婪之色一覽無遺的女子,王懷恩還真有些不太樂意沾手。
但不管怎麽說,這位是生下了皇帝如今唯一血脈的女子,王懷恩不知道時也罷了,如今也不能真的就将她扔在安樂堂不管不問,只得吩咐陳準将人親自送回宮,且安置在……
沉吟了半晌,王懷恩道:“且安置在清寧宮罷。”
——這位雖是太監,卻極為規矩正統,皇帝對他不是不放心,但諸如周太後涉入妖狐夜出案、以及他自己現在去清寧宮聞着個陌生點兒的味道都恐怕是毒藥的憂心,卻是不會與他說的。
——所以王懷恩在不知內情的時候,将紀氏安排到清寧宮,确實是好意。
——只是好意不見得就能給人刷增益Buff。
——王懷恩的好意,在未來很不算短的一段日子裏,給唐悠竹增添了不少煩惱。
——這卻是後話了,只說眼前。
雨化田如今掌印禦馬監,身份非同尋常,論來竟是只有司禮監的掌印、并東廠督公能與他相提并論,王懷恩倒正是其中的司禮監掌印,可能相提并論,不代表能橫行無忌。
心裏疑惑焦慮,但到了雨府上,聽聞雨化田仍在禦馬監未歸,而那個疑似皇子的小公子又在雨化田的卧室裏——
那個明顯也是閹人的管事小心翼翼地陪着笑:“大人的卧室,除了小公子外,從來不允許人進入,便是日常灑掃,也是親自為之……”
——王懷恩其實不信就雨化田那潔癖狂,真能在不甚必要時親自打掃一間屋子,但那管事這麽說了,他也只好等着。
皇帝的禦旨,是讓他來請人,不是來捉人的。
不論這小公子是不是紀氏的兒子,而紀氏的兒子又是不是皇帝的皇子,既然是養在雨府,便不是他能想如何就如何。
王懷恩坐下來喝茶,沒有二話,且貌似不怎麽着急。
——他也确實不急。
——紀氏的話,陳準必會帶給皇帝,到時候自有處置。
——而雨府內外,甚至包括雨化田那間輕易不讓人進出的卧室內外,都有他心腹的高手盯着,保準不管天上地下,今兒都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
——如此,他又何需着急?
王懷恩料想的也确實不錯,陳準将紀氏送到清寧宮門口,也沒進去,托付給正好遇上的覃吉,簡單與他交待幾句,又道:“煩勞吉哥了,還望您見了太後殿下多多為我美言幾句,就說奴婢實在是有更要緊的話,必須即刻回複陛下去,改日再來清寧宮與殿下請安。”
覃吉亦是王懷恩帶出來的,雖與陳準也有競争,但也不少互助的時候,心中雖是波瀾大作,卻依舊爽快應下:“既如此,你趕緊尋陛下去——陛下此時依然在奉天殿那邊。”
這事陳準明白,皇帝在讓他們去安樂堂接人前就吩咐人收拾奉天殿旁邊的耳旁了。堂堂天子,懼怕一個說是貴妃、其實也就一介妾室的老女人,還懼怕到這等田地,陳準再看多少次都覺得稀奇得很,但他也不好多言,只嘆息一聲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