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難道真是倒黴兄長要倒黴了?
那他是不是該好好謝謝萬庶母啊?
——唐悠竹開着腦洞睡着了,他卻不知道,他還真需要謝謝萬貴妃。
雨化田半夜醒來一次,看身邊的醜娃娃依然睡得呼呼的,方才又閉上眼睛。
臨睡之前,又想起了那一日,萬貴妃将他召進永寧宮中的情景。
那天正是唐悠竹出生第五天,也是雨化田被這髒娃娃惡心得眼睛都綠了的那一天。
萬貴妃宣召他入宮,一開口就是宮人不得力、辦不好差事!
雨化田自然知道萬貴妃當下最着緊的差事是什麽——五天半前,唐悠竹兩度扯開了嗓子嚎,安樂堂中留心到的豈止那麽一人兩人?當晚宮門未開之時,萬貴妃就已經接到了消息。
此後處置了一批為紀氏送堕胎藥、卻最終堕出不止一人言之鑿鑿的嬰泣之聲的宮人,又連續派出三十九批去搜查安樂堂,奈何除了一個半死不活的紀氏,什麽小嬰兒?就是胎毛都沒見着一根!
這些人或真心存善意、或純粹為了推卸責任,回來之後少不得異口同聲皆道安樂堂中不見嬰兒,甚至有的找出貓兒來,十分肯定那所謂嬰泣其實是貓兒叫春。
說來,這小孩子哭泣,和貓兒叫春之聲也還真有幾分相似。
可眼下是七月啊!貓兒發情多在春秋二季,冬天也會有,但七月中到八月中這段時候,是最少見的!
起碼萬貞兒活了這麽幾十年,貓兒大夏天叫春的還真沒見過幾只呢!哪兒這麽巧就出了一只在安樂堂?
——這一個個的奴婢,是都看着本宮生不出皇子、日後注定晚景凄涼!還不等本宮死,就先急着抱大腿了?
萬貴妃猙獰了一張臉!
生下皇長子、偏偏保不住他、讓他死得不明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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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萬貴妃心中最大的痛!
但不知道兇手确切是哪一個不要緊,這後宮那麽多人,誰都是兇手!看似楚楚可憐的小秀女,仿佛對皇長孫的出生頗為歡喜、連帶着好些天對上她都和顏悅色、但就是那一晚上、派人通知她皇上又被夢魇住了的卻也是她的周太後……
萬貞兒隔天回來,看到的是小身子都硬了的兒子時,就發了狠!
日後如何不說,現今宮裏這些女人,有幾個算幾個,誰也別想活順遂了!
至于生下皇子?笑話!
她萬貞兒寧可找個鞑靼奴婢給深兒生孩子,也不會讓這些女人如願!
甚至可能,她寧可養着深兒從族中過繼來的孩子,也不願意養別的女人為他生的!
柏賢妃生了皇次子,皇帝默許她報仇,但第一次聽說皇次子出生時其實也是歡喜的,看到她的堅持雖最終默許妥協、但眼底不是沒有遺憾的……
朱見深是萬貞兒親手養大的,她哪裏看不出來皇帝對子嗣的渴望?
可她不願意,至少現在不願意。
也許日後等她死了,或者實在讓對他的心疼壓過了對那個連名字都不曾取的長子的愧疚時,會讓他和別的女人生孩子……
但不是現在,也不會是紀氏。
也許紀氏一個小小的內藏女史,當日沒攪和進皇長子之死的本事,但誰讓她倒黴,也是那之前就進宮了的女人呢?
就是她萬貞兒哪一天實在忍不住對深兒的心疼妥協了,也絕對不會讓在皇長子死時,就已經在宮裏的女人去生下皇子!
這是萬貞兒的執念。
為了這個執念,萬貞兒可以雙手染上無數不及出生或已經無生的嬰孩之血。
——她的兒子一個人該多麽寂寞?
——偏她還不舍得深兒一人煎熬在這深宮。
萬貞兒覺得吧,她既然偏愛了朱見深這個“養子”、委屈了兒子,也只好多多送幾個他的同胞弟妹們下去陪他玩耍了。
其實這一次聽說安樂堂中嬰兒泣,萬貴妃還挺高興的。
她覺得吧,雖然紀氏也不是什麽好東西,但比起柏賢妃來那絕對好太多,兒似母意,她的兒子一定也更期待紀氏的兒女去陪他玩兒的。
萬貴妃甚至想着,紀氏的兒女弄死之後,可以格外寬大對待,葬到兒子身邊去。
——但不想,她滿宮的奴婢,居然沒有一個給力的!
弄出幾只貓,就想糊弄她?
萬貴妃大怒!
一時宮中枯井又添了不少住客,安樂堂中都多了不少傷病人。
但就算是住到安樂堂中去的宮人,也沒能發現任何紀氏産子的蛛絲馬跡。
萬貴妃心下狐疑,奈何她先入為主覺得安樂堂中必有蹊跷,聽得那沒有問題的回報,便總不肯信。
此時恰好雨化田進上極好的一匹馬與她,萬貴妃也便想起了這個小少年。
雨化田當日本就是以忠心敢直言入了她的眼——
先是在她驚馬之時奮不顧身相救,而後在她感嘆年老無力壓制不住馬匹時,全不像那些睜眼說瞎話的宮人一般恭維她青春常駐美貌不衰,反而道:“貴妃殿下鬓角已有雪色,确實不該再肆意縱馬,免得陛下憂心。”
當時聽得大驚失色的宮人有多少,萬貴妃都懶得去數。但她宮中自有那西洋進貢來的上好玻璃鏡,鬓角白發、眼尾皺紋,哪一處瞞得過她的眼睛?只不過伺候的人嘴巴上願意浸了蜜,她也就随意聽着罷了。
可雨化田說她老了,萬貴妃也不是很介意。這孩子也就比她兒子大那麽三兩歲的樣子,又才竭盡全力救了她,說話不講究點兒,也是真性情。
因此萬貴妃并沒有如何生氣,還淡淡“哦”一聲:“既然你也看出本宮年老色衰,又怎麽認為陛下還會憂心?”
而雨化田也果然沒讓她失望。
他道:“殿下和陛下情深意重,患難同舟,原就不是以色事之,年老年輕,又有何異?”
——萬貴妃聞之大悅!
自此認定雨化田雖不會說話、性子也有些桀骜,卻最是忠心直言的她,并不知道,雨化田當日乃是受了極大的刺激之後破釜沉舟才說了那麽一通話的。
連馬蹄裏頭的銀針,都是雨化田布置下去的。
他那時候其實已經是背水一戰、拼死一搏了!
但果然是會拼才會贏,雨化田從此搭上了萬貴妃的順風車,不過區區數年,就從一個小內侍,爬到禦馬監少監的位置。
可凡事好壞兩面,雨化田這個印象,也就使得萬貴妃在這舉目皆存疑的時候,想起了他來。
——但雨化田大夢六年,臨死前才知道皇帝對子嗣何其渴望,便是肯再踩着龍子龍女的屍骨往上爬,也絕對不能攪和進安樂堂一事中去。
——不只不能接下這個燙手山芋,還必須完全不讓萬貴妃言及此事。
畢竟雨化田走的是萬貴妃的門路,萬貴妃不容宮中有孕産事,天下皆知,宮中人更知皆是皇帝縱容之故。他養紀氏的兒子可以,卻必須不能知道這孩子是紀氏和皇帝生的。
若是明知故養,那就是背主。
哪怕日後在皇帝最渴望子嗣的時候将朱祐樘推出去,也只會讓皇帝忌憚他的不忠。
所以雨化田必須不知道。
所以雨化田不能讓萬貴妃将話說明白了。
但他是奴婢,而且還是個要繼續靠着萬貴妃往上爬的奴婢,他可以直言可以偶爾不馴,卻不能如夢中已經勢力鞏固的西廠督公一般,過分不羁。
這如何不讓萬貴妃繼續說,也需要技巧。
雨化田正為難着,他夢裏可沒這煩惱,安樂堂該搜還是去搜過,只是沒搜出什麽來,又不是十分上心——也不知道夢裏紀氏是如何藏起朱祐樘的?
然後雨化田低頭掩飾時,手指正好觸碰到臉上的妝粉。
他不愛化妝,但這幾日為了掩飾黑眼圈,很是化了一層妝。
……萬貴妃在他幼年時,對他似乎格外憐惜些。
也許那樣的憐惜和她對一條哈巴狗兒時也差不多,但雨化田決定冒險用一用。
不着痕跡地低頭擦去妝粉,仿佛失神打盹兒了一般一點脖子,而後迅速回神請罪:“奴婢該死,殿下恕罪!”
萬貴妃有些不高興,但她一眯眼就看到雨化田眼下厚重的青黑,不由蹙眉:“莫非那些奴婢這麽嚣張了?本宮還沒死呢!一個個就陽奉陰違裝神弄鬼地哄本宮不說,還敢背地裏磋磨你不成?”雖說內侍幹的都是辛苦活,但這孩子好歹也是個少監,少少也該有百八十個人服侍跑腿的,怎麽倒把自己累成這樣?
雨化田低頭:“無事,皆是奴婢太笨了的緣故……”
萬貴妃越發怒極:“你哪裏笨?是因為你是本宮提拔上來的,格外讓人看不順眼吧?”
雨化田連聲只道非關公事、無人為難,但他越是如此,近來十分疑心宮人欺負她年老無子的萬貴妃就越發以為他是受了欺負,一時氣得胸口都發悶了,雨化田才仿佛不忍她氣惱才無奈解釋了:“奴婢真沒受人欺負,誰不知道陛下最是敬重殿下?奴婢是殿下門下人,如何會在這宮裏被欺負?實在是奴婢自己、自己……”
一咬牙,雨化田十分羞惱慚愧低頭:“眼看殿下千秋将之……奴婢這一身前途皆是殿下所賜,取何物進獻都不足以顯示誠心,便有個傻念想,想親自馴養好一只兔子獻與殿下,不想奴婢愚笨,連一只小兔崽子都養不好……”
萬貴妃驚愕:“你這模樣,就是養兔子養的?”
雨化田十分羞愧:“奴婢原以為烈馬都馴養過,養只兔崽子應當也難不到哪裏去,不想那小兔崽子雖還沒斷奶,但排洩穢物卻多,奴婢一晚上要起來給他處理好幾回,幾番折騰就睡不好,這些日子攢下來,就成了這副模樣……方才更在殿下訓話時走神,實在萬死!”
萬貴妃卻仿佛想起來什麽,嘆了口氣:“……你倒也怪,什麽不好想着本宮,就想着兔子,若不是年紀對不上,本宮幾乎要以為是……”
有件事情,莫說雨化田,便是當今皇帝朱見深都不知道,萬貴妃那個還不及取名就去了的可憐孩兒,當日最喜歡玩她身上一件兔皮披風,萬貴妃還想過等這孩子略大些兒,給他作件小兔子樣的衣裳,但還不及吩咐下去,人就沒了……
雨化田這也算是誤打誤撞了,他和紀氏模樣多少有些相似,紀氏當日又是憑着顧盼間偶然有幾分像了萬貴妃方才承寵的……
此時萬貴妃自己勾起了心事,再看雨化田,就怎麽看怎麽可愛,怎麽看怎麽可憐。
既然想起來若是她那可憐的孩兒活着,此時別說穿着她為他做的長耳兔子裝,就是為她獵兔子都可以了,便覺得雨化田想親手養大一只兔子送給她雖然傻氣十足,然而十分孝心。
萬貴妃縱不至于覺得兒子活到雨化田身上,但誰知道她那連名字都沒有的可憐孩兒,是不是這些年一直在深宮徘徊,等着她為他送些弟妹陪伴玩耍的時候,也見着她寂寞可憐,所以格外在這難得忠心直言的小太監身上顯了靈,才讓他什麽不想,就想起來養兔子進獻呢?
萬貴妃想起那可憐孩兒,想起他就算得深兒格外疼愛、讓他附葬到他陵寝裏頭去了,也依然沒有正經香火祭祀,只能靠着自己這永寧宮暗地裏燒些金銀獻些祭祀,此時倒還有心想着為她獻禮,就格外神傷,卻也格外歡喜。
比起兒子的孝心,什麽安樂堂中嬰兒泣,萬貴妃都盡可放到一邊去了。
擡手招呼雨化田近前,憐惜至極地摸摸他眼底下的青黑,萬貴妃很是賜下許多滋養陽氣保養身子的藥材給他,什麽鹿茸靈芝野山參,萬貴妃覺得是好東西的就沒有吝啬給的,還特特吩咐給了他一項特權——
“本宮那庫房裏頭的東西也繁瑣,也不知道什麽才是你養身子正好的,今日只給你這些,但你若有其他需要、而本宮庫房裏頭又有的,只管取去,不用特意請示本宮,只要過後說一聲就是……若是本宮庫房都沒有的,你也只管尋了機會與我說,我自與陛下說去!”
一時永寧宮殿下對雨化田恩寵無兩的消息,滿宮傳遍。
與那皇帝嚼舌根子說萬貴妃寵個小內侍、寵愛優待遠在對皇帝當前唯一子嗣之上的,反被皇帝一頓好打且不必說了,便是永寧宮裏頭,有萬貴妃極親信的宮人婉轉暗示是否恩寵太過,萬貴妃也只是淡淡一笑,不曾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