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天晚上,最終是雨化田靈光一閃,拿汗巾包了爐灰裹在唐悠竹下身、再裹了兩層皮子上去,将他包得嚴嚴實實的,确保他就算再尿了、也污染不到他之後,才抱着回了屋。
屋子裏頭,雨化田甚至吩咐人備好了火盆、熱水、新的蛇皮手套、棉布爐灰墊子……等等等等預備着這醜娃娃又拉屎撒尿的話,可以将就處理的東西。
雨化田接下來的半夜,就算睡着,也不敢十分沉睡。
但結果他越等,醜娃娃越沒有動靜!
仿佛之前不到一個時辰裏頭,就吃喝拉撒兩回的,完全不是他似的!
雨化田頂着兩個黑眼圈起身,一臉陰郁。
三兩歲就入宮侍候貴人,他不是不習慣這樣三更睡五更起、睡着時還要懸着心的日子,奈何他偏生了個纨绔身子內侍命,每天睡眠時間若是少于三個時辰,那一雙秋水明眸就會自動加上一圈煙熏妝,雖然那樣反而襯得他目光潋滟秋波楚楚,但雨化田自從七歲之後,最恨的一個詞就是楚楚可憐!
除了偶爾必須,他從來不愛讓人看到自己的黑眼圈!
自從有了條件,他也将自己養得很好,夢中六年不算,現實裏頭,他也有兩年沒讓自己挂上黑眼圈了!
偏偏今天……
雨化田的卧室有一面極難得的西洋玻璃大照鏡,雨化田的眼力又好,都不需到跟前,只遠遠瞥一眼,就能将自己的黑眼圈看得清清楚楚的,連眼中那被黑眼圈襯得格外水潤的潋滟都無從遁形!
坐在床邊,雨化田的臉色都快和眼圈一樣黑了,殺氣比外頭的雨點更密集,目标也比雨點更集中,一股腦幾乎都喂了太師椅裏頭的醜娃娃去!
然而太師椅裏頭那微微隆起的襁褓,只有淺淺的呼吸,半點驚吓反應都沒有。
雨化田磨了磨牙,本來下雨天他心情就不怎麽好——還是那倒黴的幼年記憶,洗馬桶的庑房極為簡陋,不定就哪處漏水了,沒漏水也很容易就給雨水漫進來,那真是和置身在一個屎尿池子裏差不多!
當然雨化田已經脫離那樣的地方好些年頭了,但他昨晚才在屎尿池子裏真浸過一回,又一夜沒睡好,結果睜開眼睛沒幾呼吸,就忽然間風雨大作……
雨化田的殺氣雖是集中對着太師椅發作,但洩露散開的那點也足夠外頭的小內侍戰戰兢兢不敢敲門。
Advertisement
然而殺氣最集中的地方,淺淺的呼吸依然是淺淺的呼吸,半分驚悸也無。
雨化田緊了緊拳頭,忍住了将那醜包子掐死的沖動,拎起來晃了十七八下,看那張皺巴巴的醜臉上,睜開了一雙滴溜溜對不準焦距的眼睛之後,才得意又抖了兩下:“讓你睡得和死豬似的!”
唐悠竹現在視力本來就差,給他一通搖晃,越發覺得眼前星星直轉,又聽他喃喃着抱怨自己昨晚居然沒再起來拉屎撒尿要喝奶,更是烏鴉亂飛,索性狠狠心,忍住那即将沖破壩口的一些物事,只睜着眼抿着嘴可憐兮兮仰頭看。
果然到底舅甥連心,他那看似兇殘地将他拎着耳朵涮、其實全用了巧勁、甚至都不需要他消耗凝淬恢複的氣血值去療傷的舅舅,在他那樣的眼神中,不過幾個呼吸就敗下陣來。
雖嘴裏頭依舊嘀嘀咕咕嫌棄,抱起他的動作卻很溫柔;隔了蛇皮手套,但一個潔癖狂居然敢主動伸手探進他襁褓裏頭、确認他是否拉了臭臭,更是十分難得。
唐悠竹都有些不忍心拉撒他一手了。
奈何這苦逼的小嬰兒身體,那要命的現在有也和沒有差不多的括約肌,能讓唐悠竹忍住剛剛那一會兒已經是極限,就在雨化田的手探進去的那一刻,忽然前後都破了防,噗噗嗤嗤的,一道純水柱,一坨半糊狀的奶花糞……
雨化田的蛇皮手套是包到手肘上的,肌膚衣裳都沒弄髒,可看着蛇皮手套上那黃黃白白的,雨化田一張俊俏可愛的臉黑了紅、紅了青、青完紫……
肚子裏頭翻江倒海,真是隔夜飯都快被他催出來了!
唐悠竹原是蓄意而為,但臨時改了主意,卻高估了自己的忍耐力,居然正正好兒糊了人一手,他這時心下是真有些兒歉意的,一雙眼睛越發可憐兮兮的,眼睫毛上還帶了一點兒水珠,要哭不哭的,雖皮膚紅皺不好看,但孩子還是孩子,賣起可憐來還是挺有殺傷力的。
奈何對上的是雨化田!
雨化田這些年在宮裏頭,看的可憐孩子還能少了?那出生的未出生的、皇家的小皇子小皇女民間閹割進來的小內侍采選進來的小宮女……
雨化田堪稱心硬如鐵!
何況這時候他的注意力都在那左手各種黃白穢物上,全副精神都在忍着不要真把隔夜飯吐出來——嘔吐物也是很髒的,潔癖狂已經受不住又一重沖擊了!
是以唐悠竹的可憐愧疚無人欣賞,雨化田将蛇皮手套扔到火盆裏頭去,又帶着他進密道,換了個路徑七拐八拐的,又到了一處浴池、又把唐悠竹涮了一遍!
而後因着時間來不及,只把自己洗了兩遍就匆匆進宮,臨行只扔給唐悠竹一大壺暖在炕上的羊乳、并一根蘆葦管子!
唐悠竹欲哭無淚,七月天裏燒炕,熱得他滿頭滿身汗也就算了,好歹羊乳也一直熱着、省得吃壞了肚子還得靠凝淬恢複,這蘆葦管子吸起來也确實沒比母兔子的奶費力多少、而且還幹淨不錯……
可那管子是直愣愣的啊!管子外頭它是滑溜溜的,老子在炕上沒浮力挪挪屁股都費勁,仰起脖子咬到吸管那真是要了老命啊!
可正是要命所以才更要吃!
好在那裝奶的壺底子古怪,整個兒不倒翁似的,外頭又包了皮毛隔着熱,唐悠竹幾次不慎碰撞到,也一沒将羊乳灑出來、二沒将自己燙傷着,就算因着那水壺也滴溜溜,要咬住吸管越發不容易,但好歹凝淬恢複着體力,累一會歇一下,也算混了個飽肚。
————————
唐悠竹算是過上了吃飽睡、睡飽吃,有人服侍換尿布洗白白、還不用忍受庶母生母發瘋折騰的好日子。
雨化田的黑眼圈卻越來越重。
雖然唐悠竹洗幹淨之後,半夜就只起來一次、或者幹脆不用起,但一個個浴池的淪落、一次次屎尿穢物的襲擊,到了最後,雨化田已經不得不遷就已經被唐悠竹的屎尿弄髒過的浴室——雖然他自己不至于要浸泡到唐悠竹洗過的浴池,但只要想到那浴室始終是被污染過的……
還是讓潔癖如雨化田,睡不好吃不香,短短三五日,衣裳就寬了一圈兒,眼睛周圍的煙熏妝,也已經是再上十層白粉也遮不住了。
雨化田這天幫唐悠竹洗澡時,那眼睛都綠了。
正巧,唐悠竹的視力稍微好了點,這看着人時,雖然還是倒立着的,也不算很清晰,卻也足夠看清楚雨化田眼中的殺氣了!
——看來這便宜舅舅不只潔癖狂,脾氣耐性也都有限得很啊!
唐悠竹想想現在的清淨日子,尤其惦記那雖熱得他滿身汗、但掌握了竅門之後确實時刻都能吃到暖暖羊乳的小炕小暖壺,也真有心收斂一二。
——雖然這便宜舅舅惹急了、将他扔回去給竭斯底裏娘帶的可能性其實不大,但潔癖狂發起瘋來哪兒有理智可言?再奇貨可居,也難保他會不會讓竭斯底裏娘養着,再半夜來找他敘舊刷好感度啊!
一番盤算下來,唐悠竹倒真有心收斂收斂,可這嬰兒的身子,就像他無法讓自己看到的東西不倒立一樣,他也無法讓自己憋屎憋尿啊!餓了渴了倒還能忍忍,可他這便宜舅舅雖還看不出是幹什麽的,但顯然家底子不薄,并不少他那口奶,只恨每常他喝完,還要多多“回饋”他罷了!
唐悠竹又一次沒忍住屎尿齊出淋了雨化田一身,想想早晨只弄髒自己時,便宜舅舅那眼神都那般殺氣騰騰,唐悠竹就好一陣心虛,真怕死被扔回給竭斯底裏娘,只好咧着嘴、絲毫不嫌髒地握住雨化田的手賣萌。
卻不知道是不是真給他萌到了,雨化田看他絲毫沒嫌棄那蛇皮手套上的穢物就握上來、眼底雖是溢滿了嫌棄惡心,卻居然沒早上那麽暴躁了。
唐悠竹略微放了點心,另一只手頗為自得地戳戳自己的腮幫子,雖然看不清自己現在的樣子,但看來日後肯定也是不輸給曾經唐家大少的盤靓條順萬人迷!
雨化田不忍目睹地移開視線。
一個皺巴巴紅通通還到處脫皮的醜娃娃,眨着眼睛的時候就夠傷眼了,還拿只長了半片指甲的手戳臉頰什麽的……
最重要的是,那只手之前才握過他的手,沾上不少蛇皮手套上的穢物,這時候往臉上一抹……
就算雨化田這幾天無數次想過将這混賬髒娃娃扔到屎尿池子裏頭,也實在不忍目睹這麽慘烈的一幕。
更慘烈的是,無論屎尿池子或是他自産自銷抹一臉,最終清理的都是雨化田!
所以在唐悠竹再給自己抹幾下之前,雨化田忍住惡心,将他兩只胳膊都壓住了,然後急急扔浴桶裏頭涮!
——在所有的浴室都被唐悠竹糟蹋過一遍之後,雨化田才想起來是可以給這髒娃娃用浴桶的,還可以專門留一間密室給他洗澡!
——可惜倉颉造字,之所有要有“蠢”這個字,便是再聰明的人都會蠢完才發現真理。
——少監府的浴室地圖都給毒哥踩一遍了,雨化田才想起這個法子。
——好在亡羊補牢,起碼他新建設中的浴室可以不被糟蹋了。
涮啊涮,涮涮涮,涮完雨化田居然才把自己洗了兩遍就帶着唐悠竹回去睡覺,還格外開恩地将他的太師椅搬到他的床邊邊上!
平生——真的是平生,唐悠竹這個身子才出生五天半——首次享受到的好待遇!
唐悠竹( ⊙ o ⊙)着将臉頰摸了一遍又一遍,莫非老子這張臉,真的比唐大少爺的本尊還要萬人迷?可惜現在看不清,只能摸到一手脫下來的皮屑……
唐悠竹十分可惜地睡着了。
直到半個月之後,眼睛終于能将近距離的東西看清,興匆匆想欣賞欣賞今生的絕世容顏,結果卻只看到一個沒眉毛沒頭發,甚至連眼睫毛都沒有的,眯眯眼小肉球!
唐悠竹難以置信地戳戳臉,手感确實不一般,但之前……好吧,這半個多月夥食是挺不錯的,羊乳牛乳虎乳什麽稀奇古怪的都吃了一遍,便宜舅舅雖然不管喂養,但給他準備的暖壺卻很大,他兩天都喝不完……
可這一臉肉,也太誇張了吧?
而且這沒毛甚至都快沒眼睛的樣子,到底是怎麽把便宜舅舅萌得對自己陡然親近起來的?
宮裏頭那個沒見過面的便宜老爹,現在還不稀罕兒子吧?記得萬貴妃生的長子之後,似乎還有個什麽柏賢妃生的悼恭太子吧?雖然據說三四歲就夭亡、而且夭亡的原因與萬貴妃也還有關系來着,但也沒見便宜老爹真拿那寶貝妾室如何啊?而且現在驕傲注定炮灰的便宜哥哥,應該還活着吧?總不會現在便宜舅舅就開始覺得自己格外奇貨可居了?又或者是萬貴妃已經對那倒黴兄長下手,所以便宜舅舅才越發覺得自己奇貨可居?
唐悠竹原就愛天馬行空地擴展思維,這時候給鏡子裏頭那個連眼睫毛都沒半根的眯眯眼給震得更是腦洞大開,連戳在自己胖臉頰上的手指都忘了拿下來,一副顧影自憐的模樣,看得推門進來的雨化田一陣頭疼——
好歹也算是他外甥啊!怎麽這麽小小年紀就會醜人多作怪了?
忍住嘴角的抽搐,迅速而熟練地給這髒娃娃換掉弄髒的襁褓,浴桶裏頭涮三遍,迅速包起來扔新裝了豹乳的暖壺邊上,自己略洗過一遍再回來看,果然吃飽喝足又屎尿一身了,于是再涮過又再洗自己……
一連串動作,就連提着唐悠竹的耳朵在水裏頭涮的時候,都仿佛格外溫柔些。
唐悠竹之前原本以為是自己可愛無敵的功勞,但才見過那看一眼都傷眼睛的凄慘容顏,饒是他素來會挖掘自己的優點,也實在想不明白,就現在這麽個屎尿不能自制、容顏還格外凄涼的樣子,到底是如何打動了這便宜舅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