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晚餐
李兆赫推開門,室內的氣氛随之震動,一擡頭便看到李兆敏站在餐桌前的臺階上,聽到開門的聲音,眼睛冷冷地轉過來,
視線不僅來源于李兆敏,房間裏,其他人也注視着玄關。
李兆赫從門口的置物架縫隙間瞟到了李先生,但他不動如山地坐在沙發上。媽媽在他旁邊,維持着一個半站不站的姿勢,不知道自己是否被李先生允許過來。
宛如到別人家做客般拘束,李兆赫強行鎮定地說了一句“我們回來了”,如釋重負,在門口束手束腳地換鞋,而大哥站在身邊,摘下褐色雷朋墨鏡,和大姐李兆敏凜然對視,片刻後,李兆敏嫣然一笑:“你去這地方這麽折磨人嗎?又黑又胖的?”
大哥微微一笑,說:“可能基因不好?你一直在國內,也沒變成超模。”
李兆赫趕緊拉一下大哥的褲管,說:“大哥,換鞋。”同時把一雙藍色拖鞋硬塞到他腳下。趁大哥低頭,沖出玄關,将大哥擋在後面,招呼媽媽:“媽,快來,大哥給你帶禮物回來了。”
媽媽看一眼李先生,才小碎步過來,一手扶着李兆赫,越過他看着李兆微。李兆微也擡起眼睛看着她,沒換藍色拖鞋,而是穿着戶外皮鞋。一腳踩上室內的地面,走出置物架的小小遮掩,和李先生正面相對。
媽媽的手痙攣般抓緊了李兆赫,另一只手則捂到自己嘴上;李兆敏玩味,李兆赫擔憂,大哥神色不變,皮鞋硬邦邦地敲着地面,走向李先生,在離他最遠的單人沙發上坐下,翹起一條腿,雙手自然地架在兩側的沙發扶手上。李先生始終面無表情,只是移動眼球,注視着他。
“難得見您回來。”
打破沉默的竟然是大哥。
“您這次準備在這呆幾天?”
“就一晚上。”李先生重濁地回答。
大哥換了個姿勢,更舒服地坐在沙發裏。廚房裏傳來阿姨做菜的聲音,客廳裏卻是這樣劍拔弩張的氣氛。李兆赫眼角掃到一點動作,是大姐拉出餐廳的椅子坐下,靠着椅背,更舒适地旁觀。
李兆赫輕輕擡一擡手,暗示媽媽上去緩和氣氛,然而媽媽焦慮地咬着大拇指的指甲,絲毫感應不到他的暗示。李兆赫只好掙脫媽媽的掌控,走過去,像個局外人一樣端坐在沙發上,大哥和李先生便全部轉過來看他。
李兆赫硬着頭皮說:“爸,你今晚在這裏住嗎?”
“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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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兒子問是不是在家裏住,居然得到這樣的回答。李兆赫幾乎無以為繼,艱難地說:“啊……要是在這裏住,咱們能一起玩桌游,UNO,或者,講講笑話,哈哈哈……”
他的笑聲瞬間幹涸,如灑進沙漠裏的水。他清楚地聽到大姐在他身後笑了一聲。
李先生盯着他,說:“游戲就那麽好玩?”
李兆赫幹笑了一聲,擡手抓着後腦的頭發,大哥嘴角微微一動,說:“您不在這住更方便。客走主人安。您走的時候我跟您一起。”
李先生又看着大哥。“你去哪。”
“找個地方。”大哥回答。
“這屋子住不下你?”
大哥擡頭,環視一圈客廳,像是連樓上卧室都看了個遍,說:“我看這屋裏也沒有我能住地方啊。”
“怎麽沒有?”
李兆赫回頭之迅速,差點扭了自己的脖子。大姐朝他微微一笑,繼續說:“前幾天我可叫兆赫把房間收拾出來了,兆赫,有沒有收拾好啊?”
前幾天收拾的客房竟然是準備給大哥?
李兆赫意識到大哥和李先生正在看着他,急忙回答:“噢噢噢,收拾好了,收拾好了。就在二樓,床上用品不知道換沒換,家裏有新的,家裏有新的。要不大哥可以和我一個房間住,我有地方。”
“住你房間?”
大哥重複了一遍,李兆赫猛然紅了臉,仿佛他在邀請大哥做什麽不恰當的事,他煩躁地抓着頭發,說:“啊……就是,我房間有地方,你不嫌棄的話可以住。覺得我礙事,我睡地上。或者去二樓游戲室。都沒問題。”
他已經開始後悔加入大哥和李先生的談話了。
眼看時針指向晚上六點,客廳裏飄散着飯菜香味,菜也一道一道地擺在桌上,阿姨硬是不叫他們吃飯,不知道還差在哪裏。媽媽也不去廚房看看,只會站在玄關的置物架門口,左手托着右手的手肘,右手放到嘴邊,咯噔咯噔地咬指甲。現代科技真是厲害,他還以為咬了這麽半天,金剛石做的美甲也該咬碎了呢。
“媽,我餓了。”李兆赫出聲招呼,“什麽時候能吃東西?”
媽媽如夢初醒,把手指從嘴邊移開,重複一遍:“餓了?一會兒不就吃飯了嗎?”
“是。”李兆赫忍耐地回答,“什麽時候吃啊?”
“做好了就吃啊。”媽媽回答,随即轉向大哥,“大兒子啊,你餓了嗎?要不要給你端過來什麽?”
大哥和李先生同時說話,一個說“我不餓”,另一個說“別慣着他”。
李兆敏又笑了一聲。
李兆赫氣惱地漲紅了臉。而媽媽慌亂無措地擺着雙手,啊了一聲,又瞪了李兆敏一眼,竟然自己走到桌邊,拿起一塊鴨子吃了。
李兆敏看着她咀嚼鴨子,悠閑地說:“看來真正餓了的人在這兒呢。”
李先生終于起身。
“吃飯,都吃飯,有什麽事,吃完飯再說。”
——
李先生坐在主位,媽媽和李兆敏分別坐在他兩側,大哥和李兆微順延。一時間餐桌上彌漫着奇妙的氣氛,沒有人說話,只有筷子、勺子、碟子、碗敲擊的聲音。
每個人都有點心不在焉,同時坐立不安,只有大哥不動聲色地吃着東西。當他垂下眼睛,專心對付碗裏的食物,完全變成了一個斯文有禮的陌生人。
李兆赫有心想提酒,試探着舉了兩下酒杯,無人在意,便無法鼓起勇氣。李兆敏在他旁邊,斯文地吃魚,他知道大姐看到了他的一舉一動,但她堅持不說話,以享受的态度面對桌上的凝重。媽媽沒吃幾口就放下筷子,端起紅酒杯,咕咚咕咚,将小半杯酒一飲而盡,臉頰上立刻泛起腮紅無法比拟的嫣紅。
她咳了一聲:“在國外怎麽樣。”
李兆微不緊不慢地嚼着東西,咽下,才口齒清晰地說:“還行。謝謝關心。”
李先生像即将發射的炮臺,慢慢地轉向大哥。“謝謝關心?”
大哥先将筷子上的丸子送到嘴裏,再冷靜地凝視他:“怎麽了?”
“怎麽了?”李先生反問,“你媽跟你說話,你說‘謝謝關心’?”
“不然呢?”李兆微竟然用問題回答問題,“不然說什麽,不勞你費心了?”
李兆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頓時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洋洋得意地偏着臉,不回應任何人的目光,施施然夾了一個蝦仁。
媽媽挂不住臉,眉毛一立,尖聲說:“你這孩子怎麽回事,我是你親媽,所以關心你。這三年我打電話你不接,發信息你不回,去看你一次,你在門口站着不讓我進去,你是把我當你媽了,還是把我當要債鬼?我幹什麽了,讓你記恨這麽長時間?”
“我不恨你。”大哥平淡地說。
李兆赫以為他還要解釋一些,沒想到到此為止。這句話更加觸怒了媽媽,她的嗓子又高了八度,像只鳥兒尖聲叫道:“那你這陰陽怪氣的,什麽态度?什麽态度?”
大哥看着她,就連李兆赫都能看到大哥表情裏的無動于衷。
“不用你關心我。你的關心沒有用,幫不上我,也管不了我。你之前問我,過得好不好。我沒回答你,那我現在回答你,一點都不好,什麽都不會,語言不通,法律不懂,天天不是這群人管就是被那群人問,晚上回家還被人搶劫。我想報警,但是擔心警察不管。大家都勸我算了,我就沒說。你知道這些,能做什麽?”
媽媽被怼得臉色忽紅忽青,眉毛越來越高。
“什麽意思,你開公司還是我開公司?不會你就自己想想辦法,再說,你當時告訴我,我不就找找人,跟你爸商量商量?稅務多問問稅務局,你去問啊,你去問知道的人啊。我不知道你說那些,我還不能關心你了嗎?”
“沒有用的關心也叫關心嗎?”
李先生一擡手,像是豎起了即将發射的開關。
“你這些年,絲毫沒有長進。還是一點禮貌都不懂,一點為人處世都沒學會。三十好幾了,還這麽幼稚。吃點苦頭就哭天喊地,讓你出去有什麽用?你是爛泥,怎麽培養,都長不成大樹,你……”
“再怎麽大樹,根都是彎的。”大哥笑着說,“你想把我培養成什麽?你自己又是什麽?”
在氣氛進一步醞釀之前,李兆赫急忙扔下筷子,筷子清脆地落在碗上,又滾落在地上,咣啷啷地滾遠了。他跳起來,伸出雙手,先平推,又高舉,伸了個螺旋槳般巨大的懶腰。
“不說以前的事了,好嗎?我不想聽……”
媽媽先朝他尖銳地叫喊起來,用他最熟悉的聲音。
“我們在說你哥,你不能自己回房間嗎?你不想聽,你就不聽嗎?地球圍着你轉嗎?大人說話有你插嘴的地方嗎?”
“你不用替我打圓場。”大哥居然也不站在他旁邊,“你怕什麽,就算今天大家把我殺了,我都能用最後一口氣,在地上寫,李兆赫不是兇手。不會連累你,你就安心,好嗎?”
“自己上樓。”李先生為大家總結,“你哥留下。你上樓。”
童年的記憶鮮明地複蘇了。李兆赫深深呼吸,艱辛地頂着二十年積累的條件反射,轉向大哥。
“我想讓你陪我上去,給你看個好東西……”
大哥想了想,微微一笑,對桌上的其他三人露出“失陪了”的笑容,放下筷子。媽媽首先激昂地叫起來。
“你幹什麽去。你幹什麽去?我跟你說話,你沒聽見嗎?”
“我忽然發現,我的年紀已經很大了。”大哥從容回答,“好像我可以不用再聽見你們說話,晚安。”
他朝桌上的三個人做了個沒有帽子的脫帽禮,拍拍李兆赫的肩膀,先朝二樓走去。李先生大喝一聲“站住!”,仿佛迫擊炮出膛,震得李兆赫心髒嗡嗡作響。李兆敏不再笑了,大哥應聲停住腳步,背對着餐桌。
“你出去一趟,回來連一點禮節都沒有了嗎?”
李兆赫看着哥哥,從他的角度,他是唯一一個能看到大哥表情的人,于是他看到大哥輕微地閉上眼睛,似乎在忍耐,再次睜開眼睛,眼角隐隐有一點淚光。
“我吃飽了。”大哥平靜地說,“我現在非常累,要上樓休息,可以嗎?”
短短的一秒鐘漫長得仿佛一年。誰都不敢說話,李兆赫在心中反複默念“我們是和諧的一家人,正常的兄弟都可以吃完飯就玩游戲”,求助地看着李先生。
李先生終于揮揮手,李兆赫松了一口大氣,如逢大赦,用胳膊肘輕輕一推大哥,朝李先生、媽媽和李兆敏笑笑,又用力推了大哥兩下,讓他快點上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