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回家
大哥要回家了。
從停車,到上樓,到沖熱水澡,到躺在床上,這消息始終無法滲入他的腦海,像浮在水上的油星。
李兆赫打開手機,和哥哥的聊天信息還停留在三個星期之前,他想和李兆微分享進入理想公司的快樂,而大哥第二天才回複一句“挺好”,糊弄學十級。
大哥沒有告訴他航班信息。媽媽也沒有打電話說大哥回來的事,大概連媽媽都不知道李兆微要回家。這個家不能沒有大姐李兆敏,作為李先生第一任妻子的大女兒,繼承了大部分家業,也繼承了大部分家中信息。
經歷三年風雨,李先生終于決定關閉在南美的分公司,讓他的兒子回到中國。
不知道大哥回來住在什麽地方。
三年前,大哥在家裏公司工作,不願意住李家主宅,回到他高中住過的月亮城住,然而大哥被李先生趕走的第二天,大姐就把房子挂牌賣掉,前後手續時間不超過一周。盡管一年後月亮城房價暴漲,大姐卻沒有流露出太多後悔的情緒。房子是她的,她不覺得虧,就沒人能替她難過。
李兆赫不懂生意經,不知道大哥在南美支撐得怎麽樣,偶爾聽大姐在家打電話,和財務談起大哥分公司,語氣裏輕蔑又有一點欽佩,大約是不賠,偶爾稍微有點進賬,居然混得還可以。
三年前,李兆微完全不懂西班牙語,臨走兩個月才開始從零學習。他本不用這麽拼,不過是父親和不聽話的兒子在瘋狂角力,只要他跟李先生服軟,李先生一定不會讓他離開。然而大哥寧願熬到淩晨和西班牙語奮戰,也不願意跟李先生承認錯誤。所以,他順水推舟地坐上了紅眼航班。
贏家李兆敏親自早起,淩晨三點半準時趕到樓下,将輸家李兆微送到機場,并親眼見證他的離開。
李兆赫無從想象車上的刀光劍影,也始終無法理解大姐和大哥的關系。确實,大姐和大哥,和他,是同父異母的姐弟,但是父母離異再婚之類的事,并不是他們兄弟倆能置喙的,媽媽畢生的努力就是嫁進李家,不高尚,卻也輪不到做兒子的來指點。更何況他聽說李先生的前妻離婚後遠赴美國攻讀法律,現在已經就職洛杉矶某律所,并于兩年前再婚
人生多風雨。
幸好這一切都要過去了,大哥終于要回到他的身邊,
信息框顯示一個圈起來的1。李兆赫點過去,是黃義铖。
看到他名字,李兆赫全身僵硬,這才想起自己忘記報平安的事。和大姐在路上的談話太不愉快了。大姐幾乎把他當成一只金絲雀,或者是沒有生命的東西。
對大姐的怨怼甚至傳達到黃義铖身上,他第一次感覺黃義铖沒那麽可愛,早就認識他,卻裝作不認識為了接近他煞費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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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黃義铖是唯一一個願意理睬他的人。
或者大姐弄錯了黃義铖的态度,她認識一個人困難,不代表李兆赫認識這個人困難。
李兆赫收拾心情,告訴黃義铖他已經到家了。黃義铖的對話框很快顯示“對方正在輸入…”,然而輸入了半天,只出現了短短的一個字回複。
嗯。
李兆赫忽然有一種沖動,毫不猶豫地按下視頻通話,片刻後,黃義铖帶着詫異的神情出現在鏡頭裏。李兆赫不等他表演完談話前的社交辭令,直接進入主題。
“你知道我哥嗎?”
黃義铖微一遲疑——也可能是信號的問題——說:“知道。怎麽了?”
“我哥要回家了。”李兆赫迫不及待地說。
“你哥要回家了。”黃義铖重複了一遍,“怎麽了?”
李兆赫向後平躺在床上,舉着手機,嘆了口氣,又翻身把手機架在床上,拄着臉,對黃義铖說:“我不知道怎麽面對他。我哥和我家人的矛盾好多,這次他回來,還會把他對象帶回來,那個對象,和我家裏矛盾更大。一想到他們要回來,我現在就感覺胃裏不舒服。”
黃義铖的背景變化,顯示他在走,走過客廳,坐在沙發上,接着鏡頭不再晃動,顯然把手機固定好了。
他穩定地對着屏幕,說:“我聽說過你哥哥的男友。是不是那個長得非常漂亮,在精神病院呆了很久的人?”
“是。”李兆赫坦然承認。
黃義铖果然早就知道他。
他以為自己會生氣,沒想到浮現的情緒竟然是輕松。既然知道哥哥這對瘋子情侶,就不必想辦法掩飾,更不必面對他未來可能出現的驚訝表情。
帶着一點好奇,李兆赫問:“你怎麽看?不覺得我哥和他對象這樣很奇怪?”
黃義铖沉默片刻,微微苦笑,說:“……很平常啊。”
“很平常嗎?”
黃義铖嘆了口氣,反問:“你說的奇怪,是什麽地方奇怪?”
李兆赫一怔,憤慨地一咬牙。
“……從頭到尾都不正常。我哥和他,是同性戀人噢。我現在當然不歧視同性戀,但是我哥和他在一起是好多年前的事,你能理解嗎?我才上高一!而且我哥為了他,這些年來,每年都是和家裏鬧得天翻地覆,這不奇怪嗎?而且他和我哥相處也不正常,就沒有正常的地方!”
黃義铖又嘆了口氣,說:“你不歧視同性戀,倒是挺讨厭你哥啊。”
“……”
李兆赫從鼻子裏長出一口氣,咬着牙說:“我不讨厭他。但他沒必要為了那個人抛棄那麽多。”
黃義铖仔細地凝視着他。在他的凝視裏,李兆赫後背升起一股熱氣,急忙切換屏幕,讓自己的臉占據屏幕正中。但他無法控制黃義铖的鏡頭,也無法控制屏幕另一端的眼神,只好反手把手機扣進被子裏,仿佛這樣就能隔絕被注視的失措,黃義铖的聲音帶着笑意,從被子裏嗡嗡地響起來。
“你沒體會過,被戀情沖昏頭腦,想要抛棄一切的熱情嗎?”
李兆赫重新摳出手機,說:“那種熱情是沖動,被一時的荷爾蒙沖昏頭腦,屬于傻子行為。如果你說我哥是一時傻子,那我倒是茍同。”
黃義铖無奈地笑了,搖搖頭,仿佛嘲笑他是個傻子。李兆赫忽然想起回家路上李兆敏說過的話,垂死病中驚坐起,問:“大姐剛才說,這個實習是你幫我找的,是真的嗎?”
黃義铖一時有些語塞,眼睛短暫地瞟向鏡頭外。李兆赫真想從鏡頭裏伸過去手,抓着他領子用力搖晃一番。
黃義铖終于直視着他,說:“我确實問了達拉游,但我只是問問他們缺不缺人,有沒有收到你的簡歷,怎麽想你;我沒有逼迫他們,沒有做任何李兆敏暗示的強迫行為。”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李兆赫向後靠在床頭,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他想回憶主美、長發對他的評價,但他想不起來他們的原話,只能記得空氣中浮動的不滿,記得他們不耐煩地咋舌。
“聽小兆姐說,主美對你不太滿意,是怎麽回事?”
李兆赫搖搖頭,不想提起,也不知道怎麽提起。黃義铖換了個問法,柔和地說:“你喜歡這個工作嗎?”
李兆赫又搖頭,随即想到黃義铖可能誤解自己的意思,說:“我不知道。現在我對這個工作的了解,還不足以評價。只能說,它和我想的不太一樣,所以……”
他以一個輕微聳肩結束了自己的話,自己都覺得空洞無物,黃義铖卻嚴肅地點頭,繼續問:“你在這裏做的,和你以前做的不一樣嗎?”
一陣無法抑制的凄苦湧上心頭,李兆赫頭頂着床頭,凝視着天花板,說:“不一樣……總覺得我現在是在搬磚,不是在畫畫;項目裏不是大量細碎的工作嗎,全是我的。人際關系也不一樣,以前的人際關系很簡單,在這邊變得很複雜,仿佛我聽不懂別人說話,也不知道別人能不能聽懂我說話。有點累。”
“我希望你能做喜歡的事。”黃義铖嚴肅地說,“如果你的喜歡不足以抵消你的疲倦,那就放棄吧。”
李兆赫低下頭,拿過手機,想看他的神情。
“你好像挺希望我換工作?”
“我希望你快樂。”黃義铖說。
這句話直接戳了李兆赫的hhp,他大笑出聲,看到黃義铖的困惑神色,笑得更大聲。這句話不應該出自一個朋友嘴裏,更應該是他爸爸的臺詞。
手機最上方的時間馬上要進入下一天,李兆赫伸個懶腰,說:“我得睡了。你也早點休息,明天還要繼續搬磚。”
他朝黃義铖搖手再見,等對方說了句晚安,便挂斷視頻電話,向下一滑鑽進被子裏,又探出半個頭,看着微信裏尚未退出的黃義铖聊天頁面。
我希望你快樂。
真應該讓黃義铖把這句話打字發過來,他就把這句話放到最大後截圖,當成桌面保存。
他倒是也希望自己能快樂,但他總覺得快樂應該建立在堅實的基礎上。比如出神入化的設計水平,比如堅定不移的人生理想。然而他現在一無所有,空有一腔熱到焦躁的沖動,像一個燒到了七萬度的鍋爐,充斥着遠遠超過極限的壓力,徒然燒壞自己,易燃易爆,卻不能向外推動一絲一毫的産出。
不是沒有懷疑過自己,然而,他只能在握着畫筆的時候得到平靜。反複塗抹顏色讓他忘記煩惱。
只要身在業內,就能一直聽到天道酬勤的雞湯。某某是程序員,業餘畫畫,成了插畫大佬;某某從零開始苦學兩年,被暴雪錄取為正式員工。總有人天賦和努力并存,從激烈的競争中勝出,成為流星般璀璨的傳奇故事。他們的光芒照亮了李兆赫前進中的黑暗,他的努力還沒有達到拼天賦的地步,先努力,再說其他。
找一份工作并不需要太高的天分,他又不想當名垂青史的插畫師。
他的思緒又回到大哥身上,近鄉情更怯,雖然他才是那個身在故鄉的人。
他想念大哥,小時候媽媽總是不在家裏,他和大哥相依為命,在大哥情緒穩定的時候,是非常好的哥哥。會做飯,會做功課,會看天氣,在雷雨之夜會抱着他,不讓他被雷公電母帶走。
溫柔可靠的哥哥什麽時候消失的呢。
是代替他被雷公電母帶走了嗎?